半途中已有冷風夾著細雨打到初晴身上,她顧不得儀態一手提著裙子一手放額前遮雨,向殿閣方向跑去,終於在雨勢大起來之前趕到殿閣屋簷下。屋簷下有一位貴婦人裝扮的女子,她身邊的女孩約十五六歲,做侍女裝扮。那貴婦人見初晴的臉上沾染些許雨水,便從衣裳間取出一條絲絹輕聲對邊上侍女道:“鈴兒,將這個給那位姑娘送去。”玲兒接過絲絹小碎步走到初晴跟前,將絲絹遞到她手邊道:“姑娘,我們夫人讓我將絲絹給您,您擦擦身上的雨跡吧。”初晴方才本打算用自己隨身攜帶的絲絹擦拭臉上的雨水,卻發現衣襟內側空空如也。正埋首盯著自己的繡鞋發愁之際,就有好心人送來絲絹。她連忙跟侍女道謝,再側身向那貴婦人站立的方向略施一禮。外間的雨勢漸大,陸續有人跑到簷下避雨。初晴彼時已用絲絹將臉上和頭發上的水痕擦幹,所幸自己離這所殿閣近,最初那會兒的雨也下得小,自己的衣裳並未被浸濕。她微微笑著將手中的絲絹擰了一擰,再將絲絹展開,不覺有些訝異,南州的絲綢加上南州繡村繡娘的手筆是極其珍貴的。這一方小小的絲絹手帕,按如今的市價可以及上一顆上好的東珠了。初晴繞過其他幾位避雨的人身邊,走到那貴婦人跟前,見那貴婦人衣飾華貴卻不豔俗,讓她倍感親切,隨即欠身施禮道:“夫人慷慨借我絲絹,在此謝過。”那貴婦人見初晴模樣清麗,舉止還算大方,回笑道:“姑娘客氣了,不過是一方絲絹,不足掛齒。”初晴擺首誠懇道:“這絲絹材質做工都看得出價值不菲,夫人與我萍水相逢,卻能放心借我,初晴心下感激不盡。”那貴婦人和顏道:“姑娘言重了,別看我平時隨身帶著這方絲絹,卻用得極少,今日能幫到姑娘,它也算物盡其用了。”初晴拿著絲絹細細看了一眼,接著道:“這絲絹十分平整光滑,可見夫人平日是十分愛惜的,隻是給我用得已經濕透了,夫人若信得過我,可否讓我帶回去洗淨薰幹後再送回貴府?”那貴婦人聽了掩嘴噗嗤一笑:“姑娘如此認真,我真的不敢隨便借人絲絹了。方才遠遠看著姑娘為避雨而來,就覺得親近。我也有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女兒,她也愛穿碧色衣裙。我就想著她要是哪天外出遊玩被雨淋濕了,也有人借出絲絹給她擦拭雨跡就好了。”初晴聽到這裏不覺想到自己母親,眼睛有些許濕意。此時外間的雨已呈瓢潑之勢,雨水沿著房簷落下來形成一股股小流,來屋簷下躲雨的人漸漸多了,剛進來的幾個人衣服頭發都被淋得濕透了,有幾人互相抱怨起這沒有征兆的暴雨,說話聲夾雜在滂沱的雨聲中,不知是熱鬧還是嘈雜。初晴同貴婦人和侍女玲兒被陸續趕過來避雨的人擠到房簷靠正殿門的一角,初晴心底莫名生氣些微的煩躁,玲兒用手護到她家夫人身前,隻有那貴婦人麵上倒十分平靜。初晴回身見殿閣內無人,低聲建議道:“夫人,這裏的人越來越多了,不如我們進內殿去吧。”貴婦人略一思索便點頭答應了,於是三人相繼退進內殿。初晴進到內殿發現裏麵雖不大卻有些空曠,殿閣正中間僅掛著一幅觀音像。畫像下有一張黑檀木製成的香案,香爐內的香仿佛是新插上的,隻燃了一星點。一縷白色的香霧飄到畫像底部後散漫開來,漂浮到有些潮濕的空氣裏,沁人肺腑。那貴夫人盯著畫像看了良久,侍女玲兒垂首靜默一旁,初晴百無聊奈下也隻得細細探究這幅引得身邊夫人矚目的畫像。畫像中的觀音眉目慈和,手執玉淨瓶,瓶中插著青翠的柳枝,儀態從容。兩邊有一對童男童女,男童衣飾華貴目光清澈有神,女童妝扮得宜清秀可愛。初晴正看得入神之際,聽到外麵有一中年男子大聲說道:“這雨看樣子一時半會消停不了,我看到站外麵的人好像被雨濺到了,大家不如都進內殿去吧。”接著聽到一陣附和聲,片刻後零亂的腳步聲響起,近二十來人陸陸續續進到內殿。其中一位被淋得渾身濕透體型微胖的婦人望了初晴她們的方向一眼,目露驚喜,攜侍女快步走到她們跟前。那婦人熱絡地跟初晴身邊的夫人寒暄:“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杜夫人,倒是因禍得福了。”杜夫人麵上閃過片刻的驚疑,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扶額含笑對那婦人道:“原來是林夫人,最近頭暈乎乎的一時沒認出你,見笑了。”林夫人撲哧一笑道:“這不怪你,我被淋成這副樣子,你認得倒是奇怪了,”她看到初晴了然一笑,“都說杜尚書家的千金貌若天仙,這回可教我見識到了。”初晴聽那林夫人如此一說,麵露尷尬正尋思著怎麼解釋,聽到杜夫人不疾不徐道:“林夫人誤會了,我家那丫頭哪裏肯靜下心陪我來這裏,這位姑娘也是剛剛認識的,看著投緣多聊了兩句。”又關切問道:“你還好麼,我看你身上都濕透了?”林夫人打了個噴嚏,擺擺手道:“不礙事,至多也就病一場吧,誰沒個三病五災的。”杜夫人有些擔心:“我知道林夫人是個爽朗之人,可是身體也是要緊的,待雨停了回去讓人熬點薑湯喝下,夜間蓋厚一些發發汗,明天若覺得不好可要及時請大夫診治,東市存德堂的吳大夫看傷寒見效很快,到時著人去請他就是。”林夫人聽她說得如此細致,感激道:“杜夫人有心了,我回去一定按你說的做。”她抬眼看了看畫像讚道,“看來是真的,經常來拜觀音的人都有一副菩薩心腸。”本來不大的殿閣容納二十來人,顯得有些擁擠,外間的雨聲和著大家的交談聲,顯得分外嘈雜。這時候剛剛叫大家進來的男人用渾厚的嗓音問道:“這觀音像跟我平日所見不同,可有人知道是何緣故?”人們即刻停止交談,把注意力轉到畫像上,有幾個人開始向中間挪動,試圖撥開人群擠到畫像前一探究竟。初晴不小心被擠到一角,眼看著要撞到香案上時,卻不意靠到一個人懷裏。初晴那人身上有一縷淡淡的桂花香氣,她回身抬頭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她臉一紅正要啟口喚他,他將食指豎到嘴正中,示意她噤聲。她點了點頭,看了眼他身上青色的衣衫,才明白過來站在涼亭上的背影就是他,在丹桂樹林裏吟詩的也是他。初晴和他的衣服緊貼著彼此,她盡管極力克製自己的呼吸,心跳仍失去了頻率胡亂跳動著。此刻的她沉浸在他的懷抱裏,有刹那的失神,她覺得好像他們之間並沒有七年的分別。人群中的說話聲到底把她拉回現實,一位紫衣婦人拔高了語調道:“這幅觀音像是有典故的,知道的人並不多,你們仔細看看那觀音的麵容可發現不同了麼?”人群中有一尖利女聲問道:“看著是有些不同,但又說不上來。”那紫衣婦人悠悠道:“這觀音像是以真人入畫,就連兩邊的童男童女也是。”站畫像跟前的一個年輕女子回身看著紫衣婦人急切問道:“真人入畫?您快說說畫像裏是誰?”那紫衣婦人緩緩理了理鬢發:“觀音的麵相雍容大方,且這明鏡庵是跟皇家有密切來往的禪院,我不明說你們應該也猜到是誰了吧。”人群內有女聲道:“莫非是蕭皇後,可是不對啊,這畫像上的女子看著年紀要大上許多吧?”人群裏陸續有人猜測貴妃、太後、大長公主的,紫衣婦人聽了都連連搖頭稱不是,有人沒了耐心,質疑道:“你既然知道就別再賣關子了,又或者其實你自己也是道聽途說,不一定講得真切吧。”人群裏有起伏的噓聲,那紫衣女子急著爭辯道,“我家姑曾與前任主持懸恩師太交好,這幅畫像的由來是懸恩師太親口說給我家姑聽的,畫這幅畫像的畫師正是張尋的祖父張遂良老先生。”人群裏有嘖嘖稱讚聲,紛紛感歎張老先生妙筆生花,把這幅觀音像畫得極為傳神,也有人耐不住性子緊著追問:“您還沒說這畫像到底是誰呢?”那紫衣女子抬眼深深看了畫像一眼,歎口氣道:“畫像裏的觀音是照著明懿皇後的尊容畫的,那童男是當今衛王,那童女是韓侯爺的長女,當年備受明懿皇後疼愛經常出入宮禁的,可惜給那場大火給燒沒了。”初晴雖然已從之前的對話已經猜到了七八分,聽到這裏心下猛然一緊麵色很是難看,她感覺到身後的懷抱似乎也瞬間失去溫度,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