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衛王臨走前交代窈娘,不要怪罪責罰初晴,可是窈娘卻並沒有遵循,她將初晴斥責了一番後,罰她幽閉一月不許出房門。初晴生性愛熱鬧,平日也愛在樓裏四處走動。來到窈娘身邊這些年,眾人都喜歡這位舉止不俗卻樂於交談的小姑娘,雖偶爾淘氣惹人生氣,每每窈娘罰她關在屋子裏,縱使大家設法送小物件小吃食給她,她也全無心思品嚐,整個人也毫無生氣,樓裏也會在那段時間靜了大半,直至她出來。被關的這些時日裏,她時常反複回想那天兩人相見的情景。衛王說覺得自己像在哪裏見過她,他們自然是見過的。幼年的她可以自由出入於宮禁,未經半點風雨;彼時的他是先帝最鍾愛的皇子,太後讓她親昵地喚他簡哥哥。太後諡號明懿皇後,這位曾經為人稱道的一國之母,極是鍾愛她這個內侄孫女,也極疼愛皇室孫輩,每每接她入宮,便讓她和皇子公主們一處讀書寫字,宮廷宴遊也總是帶上他們……初晴望著窗格前晃動的光影,那遙遠又飄忽的記憶,好像夢裏花芳菲,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時,忽然聽到窗戶那裏有細碎的響動,仔細一聽發現原來是有人在輕敲窗格,她心中一喜,連忙走到窗前,撐開窗戶。果然見到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笑吟吟看著她,她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揚著臉撒嬌道:“我的好姐姐,你怎麼才來看我,你看看,我都快悶出病來了。”那美人嗔道:“你呀,是不是又淘氣不聽話,惹怒了窈娘,她這次好像真的生氣了,都不準我們來看你,我這還是偷偷溜過來的。”初晴連忙搖頭,做委屈狀,把手臂遞到她麵前:“我哪敢不聽她的話,不過是一樁芝麻小事,窈娘卻跟我生那樣大的氣,說要關我一月,你摸摸你聞聞,這才過半月,我都感覺自己馬上長出青苔了。”聽她這樣說,那美人噗嗤一笑:“還能伶牙俐齒的,看來沒事,我看著窈娘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這兩天會找機會跟她好好說說,應該不多久就能放你出來了,隻是你這愛惹事的性子還是要改改。”南歌說完,像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拿出一個食盒,初晴聽到可以盡快出去,心情朗朗,頓時也覺得腹中空空有些饑餓,南歌一邊取點心給她,一邊道:“聽常祿說你這些天不怎麼吃東西,樊大娘特意做了你喜愛的小吃食,九江茶餅、蒸筍、燒肉幹脯、小天酥、幹菓子、蜜煎香藥……瞧著你瘦了一圈,看著怪可人疼的。”她聽了心裏一暖,倍感溫馨道:“南歌,替我謝過樊大娘,我保證再也不挑剔她做的飯菜了。你們都待我太好了,尤其是你。”說來初晴和南歌相識已有七年,她遭逢巨變,隨母初至南州,連日悶悶不樂不喜言語,南歌雖隻比她大一歲,卻似姐姐一般看顧她,直到後來,她們在一處總有說不完的話,談不完的心。自初晴母親因病離世後,那段灰黑色的歲月裏,也一直是南歌從旁勸慰引導,才讓她很快走喪母之痛。南歌本就姿色不俗,先得到初晴母親—孟夫人親授琴技,又得窈娘細心教其舞藝,她自己又勤勉不輟苦心練習。如今的南歌,儼然是花樓中最為出挑的姑娘,她世情練達又辦事極為牢靠,窈娘待她自比別人倚重很多。南歌想到窈娘素日脾性,也擔心逗留時間過久,惹得窈娘不快,待初晴把點心吃完叮囑兩句便從容離去。哪知走到廊簷下,卻不意撞見窈娘往這邊過來,南歌退避不及被她發現。窈娘麵色稍霽道:“不是不讓去瞧她嗎?你們如今一個個都不把我放眼裏了,我說的話也當風一吹就散沒了是不是??”南歌深吸了口氣,沉著應道:“窈娘的話我一直都有記在心裏的。隻是我聽說初晴這些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心裏實在放心不下才過來瞧瞧。”南歌語意輕柔,窈娘聽了怒氣減了不少,遂問道:“你方才去瞧她,看著可還好麼?”南歌答道:“不太好,人瘦了一圈,看著怪可憐的。她也曉得錯了,您不如饒過她罷。”聽到初晴瘦了,窈娘目中略帶憂色道:“瘦了?那我親自看看她去。”說著就要往初晴房間走去,南歌輕輕拉了她衣袖詢問道:“窈娘,那放初晴出來的事?”窈娘無可奈何地望她一眼道:“我這就去放她出來,你們啊,一個個都不教我省心。”窈娘用銅製的鑰匙開了鎖,初晴看門開了趕緊守到門邊上,見到窈娘進了來立馬撲到她懷裏道:“我就知道,窈娘最疼我了,定不舍得真的關我一個月。”窈娘輕撫她的頭發,見她仍穿著細紗褙子,輕聲責備道:“天氣已經入秋了,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不曉得應節添衣。”初晴淺笑著:“秋天的衣裳都壓在箱底了,不怎麼好取,我想著天還不算太冷,就想緩緩再說。嗯,等會兒我就取出來換上。”窈娘沉默片刻道:“可曉得這次,我為何要重罰於你?”初晴從窈娘懷裏出來,正立在窈娘座位對麵,方回道:“額?我不該衝撞貴人。”窈娘著意看了她一眼,見她確實比前些時日清瘦了一些,搖搖頭,另起話頭問她:“你母親曾同我提過,你幼時常被明懿皇後接入宮中,可是真的?”初晴驚異之下緩緩點了頭,窈娘接著問她:“那你同衛王,在幼年時就熟識了麼?”初晴翻開腦中的回憶,平靜作答:“明懿皇後生前喜愛熱鬧,我每每入宮,她都會把聖上和衛王以及公主接過她的泰寧殿,讓我們在一處讀書寫字。我與衛王年齡相仿,性情相投,所以格外親厚一些。”窈娘聽她說完麵色有些凝重,和聲道:“如今局勢已定,衛王處境尷尬,你盡可能遠著他一些,萬萬不得與他相認。”初晴低垂著頭,聲音依舊和緩:“我知道了。”窈娘看了看門外的天色,外間竹影搖動,有徐徐微風,她又回頭看了看初晴,初晴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道:“窈娘你這樣盯著我看怪瘮人的……”窈娘方回過神,輕撫她的臉龐道:“我是看你忽然就這麼大了,又有這樣好的容貌,覺得不可思議,那年你隨你母親逃到我船上時才十歲,初見我那會兒你都一副怯生生的樣子……不得不感歎時光荏苒,如今,你長的亭亭玉立了,我卻老得不堪入目了。”初晴聽窈娘她這樣一說,憶及往事,心中雖有些酸楚倒也兀自忍住,蹲下身靠在窈娘身上道:“窈娘您那裏老了,我們樓裏好多年輕的姐姐都比不上您的風姿呢。”初晴這話倒不全是恭維,窈娘雖已年近四十,但因平日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且腹有詩書善於在權貴間周旋,為人氣度就更不是尋常歌舞伎能比了。窈娘笑了笑道:“你呀,不高興了把人往死裏埋汰,心情好了嘴巴甜得像抹了蜜糖似的。不過我這裏還有樁正經事說與你聽。”初晴愕然道:“何事?”窈娘細細道來:“前兩日收到你義父來信,言及你今年十七已近婚嫁之年,想要為你擇一門親事。因你前兩年離開南州,想你身量形容或許有變,著我找好的畫師為你畫像讓人送去給他,你心裏怎麼想?”初晴未曾想到會是此事,有些錯愕:“這麼快嗎?”窈娘道:“你今年已經十七了,我也覺得此事不能拖了,況且你又同衛王打了照麵,我擔心……”窈娘頓了頓欲言又止,初晴隱約猜到她擔心什麼,心下有些戚戚然卻無可奈何道:“自古女子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臨終前將我交托於您,此事您同義父定奪就好。”窈娘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和顏道:“那好,我明日遣人送些好的衣裙和首飾過來,有什麼缺的再問我要,這幾日我就著人去尋京中最好的畫師。”初晴漫不經心道:“嗯,勞煩窈娘了。”窈娘看她興致不高,便又試探道:“我在想等畫像畫好了,是不是遣人送你回南州去?”初晴一驚忙道:“窈娘為何做這樣的打算,當年不是您說義父家沒有女眷,我住過去不方便,才將我帶在身邊的麼?難道是義父這兩年新娶了夫人?”窈娘擺手道:“你義父並未另娶,他對你母親情意深重你是知道的。隻是此一時彼一時,你如今境況,還是提早回南州安心待嫁的好。”初晴立起身來走到窗前,背對著窈娘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我不走。”窈娘曉得她執拗的性子又上來了,也不好強逼她,便柔聲道:“我也隻是這樣想著,還是先替你畫好像送到南洲吧,其餘的事容後再說吧,我不擾你了。”言罷起身離去,初晴這才回過身子,望著窈娘離去的身影怔忪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