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次黑黑,黑黑的穿行(1)(1 / 1)

在深圳,如果想去看看海,你需要穿越諸多隧道。

在長短明滅的穿越之間,時間變得可視,身體的感知更為縱深。這種時候總讓我想起看過的一本繪本《獾的禮物》,在那本薄薄的圖畫書裏,一隻年邁的獾拉上窗簾,坐在火爐前心滿意足地等死。畫麵上,這隻老獾踉蹌地奔跑在沒完沒了的隧道裏——我記得那隧道,走也走不完,走也走不完。前麵的視界永遠像是立在原地一樣的複製和複製,開始和盡頭全無二致,全無新意,又令人忍不住地心生向往。

這感覺傷心又美妙。

須臾間穿過,又須臾間進入,隧道接天連日。在潮腥的氣壓裏,連天陰和晴都是突然的,即興的,令人悵惘的。這一個洞口砸下來的雨,在下一處出口又被天空烤得空無一物,亮白無肝腸。

要看到海,等到開闊,就要經曆漫長的穿越。這個城市把自己活得像一則寓言。

漫長永遠在當下。空洞,單調,逼仄,重複,自省,這就是漫長。漫長滋長焦慮,焦慮催生渴望,走隧道的情感豐富度,遠遠超過太陽底下。

我們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就走在了隧道裏,失戀,失業,失摯親,失去一切我們以為不會失去的事和人。後來隧道走多了,才知道這是生命的常態,隻是長短有別,濃度不一而已。當周身的黑暗越來越黏稠,我們會下意識地看看旁邊,一個人嗎?不至於吧。同伴比我更皮實嗎?但願吧。我們伸出手,摸到的是一手黑。我們的視線幹涸而眼淚溫熱。我們大聲唱歌,於是發現自己的回聲真是出奇的美。

懷揣一顆總要過去的心,在隧道裏就能找到樂趣。比如在逼仄的情境下,人的性格被榨得汁水四濺,酣暢淋漓。我喜歡在隧道裏圍觀那些總有本領把悲劇演成喜劇的人,那血液裏汩汩湧動的樂天會令人免於自憐,甚至忘記隧道的漫長。我喜歡和沒心沒肺的人在隧道裏舉著手電鬥地主,如果黑夜之後還是黑夜,無非是充好電,讓心上麵照著那一點點微光,感受到搏動,其他的,交給命運好了。我還喜歡在隧道裏和豁達的人聊天,甚至喝點酒,那會令黑有了絲綢般的體感,令傷口頓生銷魂。如果這些都沒有,也不妨礙我就地坐下,抬頭看看穹頂的黑,再看看周身的黑,黑黑地哭一哭,或者笑一笑,想一想都好,而隧道外天光四躥,這畫麵,總令人無端覺得美。

每個人慣常強化自己在黑暗裏的煢立,而事實上,稍微有一點空間想象力,就會意識到就算是每一個人的孤獨也足夠讓隧道變成熱鬧繁華的市集。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喜歡慢慢來,還有的人甚至會停下來,幹點別的事,但隧道裏的黑推著人往前,向光,永不淤堵——我們無法再置身於同一條隧道,而每一條隧道的黑所包裹的體感都不盡相同,想至此,忍不住轉身,背著洞口的天光,看一看極目之處,心有餘悸、永不再來的黑。

令我們飛速成長的黑。

這個世界的海洋已經越來越不夠滿足美,唯獨隧道的黑,它仿佛金子般純粹,閃著熠熠的光。(文/楊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