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受磨難2

承受痛失愛女的打擊

1889年12月,馬克·吐溫的第三部重要作品《亞瑟王朝廷裏的康涅狄格州美國人》出版了。

這篇作品的創作,緣起於1884年,馬克·吐溫與凱布爾外出演講的途中受到的啟發。演講途經紐約時,他們在一家書店買到了一本托馬斯·馬洛裏爵士寫的《亞瑟王之死》,兩個人在翻看之後,被其中古雅華麗的詞藻和中世紀武士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

凱布爾遂在演講中不時穿插“亞瑟王的故事”,而馬克·吐溫則迷戀於那些6世紀騎士的鎧甲、長矛,宮廷裏的豪宴場麵、騎士們的偉業、奴隸的悲苦生活和變幻莫測的幻術。

於是從1885年起,馬克·吐溫動手寫一部異想天開的小說。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漢克·摩根,生長於19世紀美國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是位工匠的兒子。他勤奮好學、踏實肯幹,學會製造許多樣東西:步槍、手槍、大炮、鍋爐、引擎等,並在一家兵工廠當頭目,管轄兩千多工人。

一天,漢克和工廠裏綽號叫“赫刺克勒斯”的小夥子發生械鬥,因頭部遭到重擊而昏迷過去。蘇醒後,他發現自己來到了六世紀亞瑟王時代的英國。

雖然關於漢克的故事有些荒誕,但誰也不會將之當成是“庸俗不堪的詼諧文”。馬克·吐溫的指向很清楚:過去和現在,天下一切不合理的專製製度、等級製度和政權。

盡管這部作品在許多方麵顯得有些不足,但它仍是馬克·吐溫的重要作品之一,因為它在馬克·吐溫創作和思想發展中都代表了一種新的轉折,是他後期思想發展的萌芽。

完成此書後,馬克·吐溫就開始陷人經濟的困擾之中,但他仍筆耕不輟。在歐洲居留期間,他頂住沉重的經濟壓力,拚命寫作。

在1892年9月,馬克·吐溫將家暫時安置在佛羅倫薩近郊的維維安尼別墅後,他寫了《湯姆·索亞出國記》《傻瓜威爾遜》《百萬英鎊的鈔票》《亞當日記》和《冉·達克》等作品,雖然在藝術技巧上沒有新的突破,但這些作品在馬克·吐溫的思想發展中也是一個重要環節。

在寫《冉·達克》這個故事時,馬克·吐溫開頭六次都開不好,每次他都把結果告訴夫人奧莉維亞,每次她都報之嚴厲的批評。沉默片刻,她沒有說一個字,但是在馬克·吐溫看來,她的沉默有如雷鳴一般。

最終,馬克·吐溫找到了恰當的形式,而且他知道,奧莉維亞會有一個怎樣的說法。果然,她說了,說得一點也不猶豫。

為了維護金錢無法買到的正直、高尚的人格和純潔、真誠的聲譽,馬克·吐溫和他的家人天各一方,在世界各處飄蕩,過著節衣縮食的日子。這段艱苦的生活,對馬克·吐溫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莫過於愛女蘇西的死。

蘇西是1896年8月18日在哈特福德的家裏去世的,而馬克·吐溫對她最後的記憶是一年前,他和奧莉維亞、克拉拉動身開始環球演講,在艾爾邁拉道別那一刻的身影。自那以後,他再也沒見到過蘇西。

1896年7月,馬克·吐溫結束演講,到達英國。他一邊在吉爾福德租了所房子,一邊寫信讓蘇西和吉恩來英國合家團聚。但信發出去一兩個星期了,兩人還沒有來,隻收到一封信,是別人寫的,信上說蘇西生了小病,暫不能動身,但不大要緊。可馬克·吐溫和奧莉維亞感到不放心,連忙拍電報催問病情。同時,奧莉維亞和克拉拉收拾好東西,作好回國的準備。

回電總算來了,帶來的消息叫他們更加的焦慮不安:“候明晨電。”馬克·吐溫連忙拍電報,讓對方回電至南安普頓,因為他準備一旦到時候消息不好,就立即從那裏乘早班輪船回國。

當晚,馬克·吐溫在吉爾福德郵局一直等到關門也沒見回音。第二天一早,他們趕到南安普頓,一封電報已經到達,說蘇西需長期治療,但定能痊愈。馬克·吐溫鬆了口氣,但奧莉維亞嚇壞了,她立刻和女兒克拉拉登船走了。留下馬克·吐溫在英國找所大些的房子,以便把蘇西她們接過來一起住。

8月18日,馬克·吐溫站在餐室裏的時候,心裏並沒有想什麼特別的事。這時,仆人給馬克·吐溫送來一封電報:“蘇西患腦充血和腦膜炎,醫治無效,於今日安然解脫。”

接到這個噩耗,馬克·吐溫一下子嚇昏了。他對此毫無思想準備。馬克·吐溫在給奧莉維亞的信中說:“這真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做夢也想不到。簡直叫我感到天旋地轉啊。我愛蘇西。熱烈地愛她,可是我過去並不知道這種愛有多麼深厚。”

而此時,奧莉維亞和克拉拉母女倆正在大西洋中途。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急切地前往迎接非同尋常的災難。家中的親友到了碼頭上,半夜才接到奧莉維亞他們乘坐的輪船。他們到清早才露麵,但也隻見了克拉拉一個人。她回到頭等艙時一言不發,媽媽對她望了一下,說:“蘇西死了。”

當晚22時30分鍾,克拉拉和媽媽到了艾爾邁拉,母女倆搭的火車,坐的馬車,正是在13個月之前,她們從這裏西行時所坐的車子。而這一回,蘇西還在這裏,但是,不是在晨光中招手歡迎,而是在她出生的家裏,帶著她那蒼白而美麗的容顏躺在棺材裏。

馬克·吐溫很愛長女蘇西,她活潑、愛玩,還特別好動,也許是繼承了父親幼年性格的特點。與別的孩子不同的是,蘇西有時性格內向,總是細細思量那些困擾人生的事和自古以來使人感到迷惑不解的問題。對於一個孩子來講,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似乎蘇西對周圍的一切都能產生興趣,包括苦惱和困難,她總喜歡問媽媽:“這是為什麼呀?”

蘇西是個善良而誠實的孩子。馬克·吐溫清楚地記得,在蘇西6歲時,總是和妹妹克拉拉發生爭吵,為了製止爭吵,父母試著采用懲罰的辦法,但卻失敗了。

於是,父親決定實行獎勵的辦法:一天不吵便獎給兩個孩子每人一份糖果。有一次,蘇西拿了糖後顯得很躊躇,然後交出了糖,說自己不該得到它,而克拉拉則保留了她的糖。結果證明,兩人的確發生過爭吵,克拉拉似乎沒有什麼可以給自己辯解的。

然而蘇西卻為妹妹說了好話。即使不是這樣,糖果已經被她吃掉了。蘇西對父母說;“我不知道她心裏是不是覺得錯了,不過在我的心裏,我覺得不對。”

馬克·吐溫十分讚賞蘇西的舉動,他認為在道德方麵的問題,蘇西總能用實際行動來證明她的判斷是正確的。

對於孩子的弱點,馬克·吐溫從不過分責怪它。蘇西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她學習語言輕而易舉,她學習曆史輕而易舉,她學習音樂輕而易舉,她學習什麼都輕而易舉,迅速而透徹,隻是拚音除外。”這是馬克·吐溫對蘇西的評價。

雖然女兒拚音學得不太好,但馬克·吐溫並不覺得難過,因為拚寫是馬克·吐溫的一個長處,他從來不很看重它。蘇西

的弱點,往往給家裏帶來意外的笑聲。

一次,蘇西對客人說,她隻去過一次教堂,那是克拉拉“上十字架”的時候,客人很詫異。原來,她把“受洗禮”說成了“上十字架”。

蘇西是個懂事的孩子,在她14歲時,她就開始給父親寫傳記,當時馬克吐溫50歲。

蘇西在開頭是這麼寫的:

我們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家庭,我們有爸爸、媽媽、吉恩、克拉拉和我。我寫的是爸爸,要寫他,這不難,因為他是性格非常突出的人。

爸爸的模樣已經寫過好多回了,不過寫得非常不正確,他有美麗的灰白頭發,不太厚,也不太長,長得剛合適。那羅馬式的鼻子,這大大增加了他外形的美。那和善的藍眼睛,還有小胡子,他的頭和側麵,長得特別好看。他的體形非常好。總之,他是特別好看的男子。

他臉上所有的部位都是完美的,隻有沒有特別美觀的牙齒。他的膚色非常好看,他沒有留大胡子。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也是很有趣的人。

他有脾氣,不過我們全家都有脾氣。他是我遇見過的或者希望遇見的最可愛的人。還有,他真能講好玩的故事。克拉拉和我老是坐在他椅子兩邊的扶手上,聽他講牆上圖畫中的故事。

在馬克·吐溫看來,這才是直言不諱的傳記,也是忠實的傳記。蘇西對父親沒有加上任何修飾點綴,包括對他的一些壞習慣。

對於蘇西所寫的傳記,即使有拚音錯誤,馬克·吐溫仍保留著原來的樣子,他說:“我愛它,不能褻瀆它。對我來說,這是金子。改正它,就是往金子裏摻假,而不是提煉它。”

馬克·吐溫始終保留著蘇西式的拚音,這些文字總能讓他回憶起可愛、善良的女兒。

此時,馬克·吐溫獨自在英國的家中,一遍一遍地念叨:“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我再也見不著她了。”“啊,你會看到她的。啊,我也很想能看她,撫摸她那沒有知覺的臉,親吻她那沒有反應的嘴唇,可是我不會把她喚回來,不,她已經獲得了人世間所能提供的最寶貴的禮物,我決不會剝奪她的幸福。”

為了不使自己因悲痛、憂傷、悔恨而發瘋,他在家中不停地走動,沒完沒了地打著台球,並且一封接一封地給奧莉維亞寫信。

奧莉維亞趕到時,見到的是躺在棺材裏的女兒,她陷入悲痛之中。脆弱的身體受到了一次嚴重的打擊。環球旅行中,奧莉維亞頂住了旅行的疲勞,然而10幾歲時造成的病痛一直折磨著她,甚至睡覺時她都不能翻身。由於心髒疾病,她害怕走下坡路,即使很小的坡度,她都要請車夫勒著馬一步步地走。蘇西的去世使她的身體變得更壞了。

然而,奧莉維亞還總是保持著年輕人的性格,對許多事情保持著強烈的愛好。她對馬克·吐溫的演講總是抱有極大的興趣,總是聽不厭,看不煩。

每當馬克·吐溫參加演講活動時,奧莉維亞總是丈夫最熱心的聽眾。即使路途再遠,她也要跟在自己的“小夥子”身邊。馬克·吐溫覺得這樣會使她更勞累。事實也是如此,她的勞累早已超過限度了。

奧莉維亞把蘇西安葬在艾爾邁拉,隨後帶著兩個女兒和一個仆人,乘船回到英國與馬克·吐溫會合。

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家

愛女蘇西的死,使馬克·吐溫一度心灰意冷。他的家中沒有歡樂,沒有喜慶,連聖誕節也好幾年都沒過。他急切地回憶著蘇西的音容笑貌,寫下關於她的筆記,借以排遣心中的痛苦和悔恨。但當時背負的債務,卻仍像一柄倒懸於頭顱上的利劍,逼迫他去寫作,去掙該死的錢。

1897年,馬克·吐溫將自己一年來環球旅行演講的經曆記錄下來,完成了《赤道環遊記》。

《赤道環遊記》不能算是一部佳作,但那一年的所見所聞給了馬克·吐溫太多的疑問,也使他認清了許多東西。他經曆了經濟的災難、親人的逝世,感受到美國的危機,世界的動蕩和殖民地人民的苦難;他看到了邪惡的戰爭,橫行、猖獗的掠奪,也看到了政客們厚顏無恥的嘴臉;他看穿了宗教法衣下虛偽、空洞、卑鄙的靈魂,也看穿了資本主義社會裏的現代人阿諛奉承、笑裏藏刀的罪惡本性。

馬克·吐溫的思想陷入了痛苦的深淵。他為認識這一切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但也使得他對人類和人類社會的認識達到了他所能達到的最高高度。此時,誇張、荒誕、童話化等不再是為了好笑,而是為了借其融進自己冷峻尖刻的嘲諷和憤慨。1893年完成的《傻瓜威爾遜》和1899年完成的《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1900年,馬克·吐溫回到美國後,他依舊是上流社會的座上賓,處處受到歡迎和恭維。但當他麵對現實,他的心情愈發沉重起來。每當他從聚會、宴請中回到家裏,或在與好友豪威爾斯、特威切爾等人的交談中,他那抑製不住的憤怒就迸射而出。

馬克·吐溫開始沉思和反省,寫下了《人是怎麼回事?》《斯托姆斐爾德船長天國遊記摘錄》和《神秘的陌生人》等作品。

《斯托姆斐爾德船長》是一部幻想諷刺小說,最先構思於1870年左右,數易其稿後,在馬克·吐溫辭世前六個月發表。作者幻想船長在死後靈魂升至天堂,並將他的一路見聞和在天堂的遊曆記錄下來告訴人們:天國裏的人不愛彈豎琴,不願永遠年輕,用不著翅膀,背後的光環也是個累贅;天國同人間一樣,也有親王貴族,也有貧賤富貴之分。而占據顯赫地位的,與人世一樣,是那些罪犯和無賴。

馬克·吐溫用奇異大膽的想象和怪誕的手法,無情地譏笑宗教信仰的荒謬,嘲弄教會、牧師對所謂的天堂生活的鼓吹。既鞭撻了宗教的虛偽,也痛斥了人類的愚昧和輕信。

《人是怎麼回事?》則深刻反映了馬克·吐溫對人類的邪惡本性的清楚認識。他寫道:

在整個生物界,人是惟一的獨一無二的具體惡意的東西。惡意是一切天性,一切感情和一毛病中最卑劣的品質,是最可恨的東西。單單這一點就使人類低於鼠類,低於蛆蟲,低於旋毛蟲。他是惟一以使別人痛苦為樂的動物。

一切生物都有殺生的本性,這似乎是毫無例外的;但是在所有的生物當中,人是惟一以虐殺為樂的一種;隻有人類才出自惡意。為了報複而嗜殺。

許多文學研究者根據這兩部作品和馬克·吐溫離世後發表的《神秘的陌生人》斷定,晚年的馬克·吐溫是悲觀主義者,是宿命論者。但通過對1916年發表的《神秘的陌生人》提出質疑和更深一步的研究,研究者發現,1916年的版本有很大的缺陷和漏洞。1969年,馬克·吐溫關於《神秘的陌生人》的三種不同文本由研究者公之於世,評論界對馬克·吐溫的悲觀主義一說有了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