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動亂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三邀出山去報國
755年11月,安祿山假稱奉玄宗密旨討伐楊國忠,率部十五萬起兵範陽,即今北京附近,揮師南下,揭開了“安史之亂”的序幕。
由於唐朝統治集團的腐敗,加上近幾十年來國內太平無事,所以叛軍僅僅用了33天就攻占了東都洛陽,安祿山做了“大燕皇帝”。
安祿山造反,也是事起倉促,沒有顧及他的兒女還留在長安。他率軍殺奔洛陽時,得知兒子被腰斬,女兒被賜死,竟大慟:“我何罪?而殺我子!”為報仇,他當即殺了一萬唐軍降卒。鐵騎所過之處,見城屠城,燒殺搶掠,無所不幹。
756年6月9日,叛軍又攻進潼關,大將哥舒翰領兵把守。他原想倚仗潼關天險,據險守關,拖垮胡兵,但楊國忠害怕哥舒翰率兵嘩變反攻長安,便強令他出關迎敵。唐玄宗聽信了楊國忠的讒言,也急命哥舒翰出兵。
哥舒翰無法違抗聖旨,隻好抱病出關作戰,結果中了安祿山的埋伏,官軍20萬人全軍覆沒,守將哥舒翰被俘投降,不久就被安祿山殺害。
6月20日,唐玄宗帶著百官、後妃逃往四川。走到馬嵬坡,禁衛軍嘩變,殺掉了楊國忠和他的家屬,又逼迫唐玄宗下令勒死楊玉環。天下大亂。
李白是在“安史之亂”即將爆發的一瞬離開宣城趕回梁園的。他回到家中時,叛軍已經渡過黃河,正向梁苑進攻。
李白立刻騎馬飛奔任城接了兒子,又到親家看了一眼女兒女婿,然後父子兩人又一同去宋城梁園接了宗夫人,三人一起,隨著難民南逃。
宗夫人蓬頭垢麵,李白也衣帽不整地向南逃著,隨時都有叛軍攻陷州郡、殺人放火等噩耗傳來,逃難人群更是不安,不時傳來一陣陣的哭聲夾雜著的吵鬧聲。
李白一家路過金陵、宣城到越中,最後暫居廬山。
隨著噩耗的一個個傳來,李白傷心欲絕,他感到現在已是國亡家破了。一路之上,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去國萬裏的蘇武,亡命入海的田橫。
他恍惚看到洛水變成了易水,嵩山變成了燕山,人們都穿上了胡服,學說著胡語。他想學申包胥哭秦庭,但他到哪裏去搬救兵呢?
偏偏這時子規鳥向他連聲叫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每一聲都像利刃戳心。他不禁對著子規鳥哭訴道:“歸心落何處?日沒大江西!太陽已經在大江的西頭沉沒了,你叫我回到哪裏去啊?”
李白一閉眼,眼前就出現南逃的人群,叛軍攻關破城,殺人搶掠的情景:城樓上掛著人頭,城牆下倒著屍體,破城後濃煙四起的火海。
他望著長安的方向歎息,嘴裏喃喃著;“玄宗啊,你這個曾經勵精圖治的聖明君主啊,你看看現在你的國土你的國人,都變成了什麼樣子?這是誰的過錯呢?玄宗啊,你難道能否認自己是罪魁嗎?
安祿山是你一手培植起來的,是你的義子,你寵信他、給他極大的權勢。當臣子揭露他的叛逆事實的時候,你袒護他,把揭發人連同揭發的信件一起交給這個逆臣賊子,如今的局麵難道不是你一人造成的嗎?”
李白雖然避居深山,心裏卻不能安靜,日裏徘徊彷徨,夜裏輾轉反側。他的心常常飛到千裏萬裏以外:他的心飛到中原上空,看見洛陽川裏野草上塗滿了人血,看見洛陽城裏一大群豺狼戴著官帽;他的心飛到秦川上空,看見烈火在焚燒著大唐王朝列祖列宗的陵廟,看見安祿山和他的將士們在金鑾殿上狂飲高歌;他的心飛到黃河上空,看見兩岸的人民像落葉一樣飄落在溝溝窪窪,看見白骨像山丘一樣到處堆積;他的心飛遍四海,看見全國人民西望長安,都皺著眉頭,流著眼淚。
756年7月,唐玄宗在奔蜀途中采納了宰相房琯等人的建議,頒下了“製置”之詔:以太子亨擔任天下兵馬元帥,領朔方、河東、河北、平盧四節度都使諸道兵馬,負責收複兩京及黃河流域。以永王璘擔任山西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負責長河流域的防務。
但詔書尚未到達,李亨已即位於靈武,是為唐肅宗,改元至德,尊玄宗為太上皇。
756年9月,永王李璘出鎮江夏,任所江夏地理位置重要,可北經襄陽直取洛陽,這在恢複兩京的戰略上極為重要。
李璘到任後,以平叛殺敵為口號,招募將士,囤積軍糧,收攬人才,準備攻取金陵。唐肅宗馬上急令要他帶兵去蜀地,調離江陵。
而李璘卻想長期在江夏經營,江淮地處長江下遊,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有海路、有運河交通方便,這對發展軍事力量,建設根據地都極為有力。
因此李璘根本沒有理睬唐肅宗的調令,以李台卿、韋子春等人為謀士,以季廣琛、渾惟明、高仙琦等人為將領,計劃繼續帶兵東下。
唐肅宗認為永王李璘不受調遣就是不受皇帝節製,就是圖謀割據。於是暗中調兵遣將,準備消滅永王這股軍事力量。
這些來龍去脈原是皇室內部的權力鬥爭,一般的百姓哪裏想得到其中的奧秘。李白人在廬山,也不知永王和肅宗之間已經形如水火,隨時可能引發一場骨肉相殘的奪權戰爭。
而永王李璘的聽李白在五老峰下隱居,便想要召他出山,為自己效命,由於是派了韋子春帶著自己的書信征召李白。
這韋子春是李白在任待詔翰林時期結識的友人,在秘書監當過八品著作郎,因多年不得升遷,便辭歸故裏。最近,李台卿向永正推薦了他,現在已經被任命為司馬之職了。
韋子春見到李白,先敘舊,然後進一步說明來意,又呈上永王李璘給李白的邀請信件。
韋子春看李白態度不太積極,便把唐玄宗下“製置”之詔,永王李磷奉命出鎮,以及出師平叛的軍事計劃一件件告訴了李白。
“永王招募兵卒,任用季廣琛、渾惟明、高仙琦為軍隊將領,東去江淮,以金陵為根據地,分兵兩路,一路跨海舟師直搗幽燕,一路沿運河直到東都洛陽,與太子,不,與當今唐肅宗合力攻打叛軍。”
李白聽後雖然心中激動,但是有了上幾次的前車之鑒,他並沒有立刻答應聘請,他還想聽聽宗氏的意見,於是就推辭說:
“離開朝廷多年,年過半百,性情散淡,恐不堪用,還請子春回去多多美言。”
韋子春連忙說道:“兄弟你素來都是有報國之誌,如今國家多難之秋,正是大丈夫一展宏圖的好時機啊!如果你願意,明天就隨我下山吧!”
李白正不知道如何推諉,宗氏端著酒菜進來了,“大哥親自駕臨,本來應該趕快動身的,但是李白近來身體多病,需要調養,待以後從長計議。”
送走韋子春後,李白與宗氏為此商量到半夜。宗氏還是她的老主意:寧願和李白若糟糠,不教夫婿覓封侯。
李白說道:“封侯事小,報國事大。社稷蒼生在水深火熱之中,我避居深山,心實難安。你難道還不知我這些日子心裏有多痛苦麼?”
宗氏卻以幽州之行為前車之鑒,埋怨李白虎口餘生還不接受教訓。李白覺得宗氏的疑慮過多,擔心過分。
“小心是必要的,當今大敵當前,玄宗父子、兄弟之間通心合力,挽救危亡,我們豈能過多疑慮呢?”
宗氏說:“我怕有個三長兩短……再說了,我覺得永王請你,是因為你是詩名大,可以替他寫一些歌頌功德的詩篇,恐怕不會真心用你的。”
“你怎麼知道的?”
“他的信上寫得很清楚:希望你像當你在翰林院任職一般,發揮你的天才,寫出像《清平調三章》那樣的好詩。難道你宮廷詩人做得還不夠嗎?還要做一次無聊的幕府詩人嗎?”
李白覺得有理,也就不再爭辯了。
幾天以後,韋子春又上山來了,這次他還帶來五百兩銀子和一身嶄新的衣帽,另外邊有永王所重用的謀主,現任幕府判官德李台卿的親筆信,信中把李白比做謝安:“謝公不出,奈蒼生何?”
李白的心又活動了,想馬上跟韋子春下山。
當他進去準備打點行裝時,宗氏卻拉著他的袖子哭了起來:“夫君呀,哪有大年三十出門的!你忍心在這個時候丟下我們嗎?還是過了年再說吧!”
李白畢竟於心不忍,隻好出來請求韋子春再延遲幾日。
韋子春走後,夫妻倆又商量到半夜。
宗氏說:“如今國難當頭,正是用人的時候,按理說應當去。可是我聽說這永王李璘剛愎自用,在太子剛剛即位、天下大亂的時候,難保不會出什麼亂子。我擔心你卷了進去,報國不成反而受到連累啊!”
“夫人多慮了,永王這次東巡,是為了加強東南防線,有利於天下大局,我怎能袖手旁觀,不為國家出力呢?”
“我了解你的心情”宗氏歎了口氣“哎,要是你能夠投奔郭子儀,我就放心了。”
“郭子儀如今在朔方指揮平叛大軍,遠水解不了近渴,我還是就近從軍,到永王那裏吧。”
最後好容易才達成一致:李白姑且去試一試,有機會就去郭子儀那裏。
不久,韋子春又上山來了,還帶來四個士兵和一架肩輿。
他一進門就說:“老兄,我這也算得上是‘三顧’了吧?”又指著肩輿說:“這是永王派來接你的。老兄再不下山,我可沒法回去了。”
李白和宗氏一看,這回是必須走了。
宗氏眼睛含著淚水對李白說:
“君已是年近花甲之人了,還要去從軍報國,難得對國家一片赤城,我不再阻攔。你的個性就像滾滾長江之水,一瀉千裏,永不回頭。我等著你回來,你要保重啊!”
李白望著宗氏那雙含淚的眼睛,心中一陣酸楚:“如果蒼天有靈,永王義軍早日凱旋,等胡塵滅,妖霧散的時候,我就到豫章和你團聚,再不四處飄零了。”
說罷從牆壁上取下一把古琴交給宗氏說:“這把古琴跟隨我多年了,我的心曲和琴弦已經融合在一起了。這是件兒有生命之物,你妥善把它帶回豫章好好保管,等我凱旋歸來給你彈一曲‘高山流水’。”
離別的傷心隻是一瞬間的,待李白換上新衣新帽,坐上肩輿,他情不自禁有些飄飄然,竟向宗氏揮手說道:“歸來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
宗氏哭笑不得,含淚轉身進屋去了。
騎著馬跟在肩輿後麵的韋子春說道:“哪有佩了黃金印回來,反不下機之理?”
李白笑道:“賢弟有所不知,我這位夫人一心好道,凡從政者在她心目中皆是俗流。”
韋子春才明白李白是反用蘇秦故事和宗氏開玩笑,意思是:假如我佩了黃金印回來,你不要看到我這個俗人而不肯理睬吧。
一路上,隻聽得李白在肩輿上詠起詩來:“穀口鄭子真,躬耕在岩石。苟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
韋子春聽了連忙說道:“吾兄所言極是,像漢代鄭樸這樣的高士,高則高矣,但他始終獨善其身,對社稷蒼生有何益處呢?”
在下山途中,李白又作了《贈韋秘書子春》詩一首,最後以“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與韋子春共勉。此時的李白哪裏知道,宗氏夫人的話將一一被驗證。
身受牽連入獄
李白下山時,正值永王李璘大軍也浩浩蕩蕩到潯陽,舟師旌旗蔽空,軍鼓震天響,畫角鳴傳遠近。軍容整肅,武器糧草異常充沛,李白感歎:“有此王師,安祿山叛軍何愁不滅!”
為了給李白接風洗塵,永王在他乘坐的最大一隻樓船上大擺筵席,又是鼓吹齊發,又是輕歌曼舞,又是賦詩作序,又是高談闊論,場麵甚為熱烈,情緒也更是高漲。
李白當場賦詩,其中“誓欲清幽燕”“不惜微軀捐”兩句,使大家激動不已!至於“功成追魯連”一句,大家誰也沒有注意,隻是認為乃陪襯之句,並未深究其意!
大軍隻在潯陽停留一天,翌日順江而下,鑼鼓喧天,軍樂齊鳴,施旗獵獵,觸舶千裏,場麵無比壯闊,令人心情振奮。
李白的心又沸騰起來了,雖然永王並沒有拜他為大將,甚至還沒有封他一官半職,但這整肅的軍威,浩蕩的軍容已使他十分激動了,在東進途中,一連寫下一組11首《永王東巡歌》,他滿以為永王東巡是“天子遙分龍虎旗”,是奉旨行事,這一盛舉,必將得到三吳人民的擁戴。
誰知就在李白靠在船舷,翹首遠望,大做好夢的時候,唐肅宗早已詔命永王回到太上皇身邊去,永王不從,唐肅宗便下令討伐永王,並且調兵遣將布置了包圍圈。
內戰終於在金陵附近爆發了。
永王召募的大部分將士,都是為平定叛亂而投軍的,如今弄成了永王不服朝廷擁兵自重的局麵,大家便都不願參戰了。在將軍季廣琛的帶領下,將士紛紛棄軍而逃。
這樣永王的軍隊來不及大戰,便已潰敗。永王見大勢已去,慌忙地帶了五個人,向南逃竄,途中被江西采訪使皇甫侁的追兵捉獲,而後殺死。
李白壓根兒就沒有弄清是怎麼一回事,他隻好雜在敗軍中,一路往南奔逃。可是,不久在彭澤,即江西彭澤縣被俘,關進了潯陽的大牢,罪名是:忤逆作亂。
李白被獄卒推進潯陽的大牢,隻聽到“咣當”一聲,大牢的鐵門被關得死死的,四周的高牆把李白和外麵的世界隔開了,他感到自己就像進了地獄。
李白趴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是在做著一場噩夢。不知道經過多少時辰,他才拖著沉重的腳鐐慢慢地掙紮著爬起來。他使勁捏了自己一把,感到一些疼痛,這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他兩眼望著囚室小小的窗戶,頭腦漸漸地清醒了些,記憶也在逐步地恢複。往事一件件地在腦海中閃過,他不禁老淚縱橫:
“想我李白為躲避安祿山的鐵蹄而千裏南下,為平亂定國而投筆從戎,而今卻成了因平亂有功而稱帝繼位的唐肅宗的死囚,有沒有人能告訴我何以因報國而獲罪!”
可惜他心中的呐喊,沒有人能夠聽見,他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語,又不禁想到自己以年近花甲之高齡,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想到自己一家人,女兒在東魯,夫人和兒子在豫章,即今南昌市,東西南北,骨肉分離,他又不禁呼天大嚎,泣之以血。
為了給自己辯誣雪冤,李白托一個好心的獄卒,給宗氏捎去一封信,讓她務必找人,幫自己洗脫這不白之冤,以早日脫離囚牢。
宗氏捧著李白的申訴書在外麵四處奔走,八方求援。李白在牢中度日如年,望眼欲穿。
一個年輕的獄卒因敬仰李白的文采,偷偷地送些書給他看,這才使他有些事情做,情緒有些好轉。
夜深人靜,在那陰暗潮濕的囚室裏,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李白在聚精會神地翻閱著漢朝司馬遷寫的一部曆史書《史記》,他的胸中翻滾著曆史的洪濤:
啊,這位精神煥發、目光深沉的先生,不是漢朝的開國功臣張良嗎?你看他運籌帷幄中,決勝千裏之外,輔助漢高祖劉邦,力挽狂瀾,由弱變強,奠定了漢朝的百世基業。這樣的才能和功勳,真是千百年來少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