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薇側著身子站著,麵孔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她低垂著眼簾,表情淡漠,聲音輕緩從容,透露出一股滲人的冰冷。
“這是個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聽說她跟那時周公館的少爺有點不清白,生了兩個兒子。生了第二個,才過三天,忽然周少爺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館,剛生的孩子抱在懷裏,在年三十夜裏投河死的……”
說完,她微微側了一下頭,眼簾輕抬。她的視線輕飄飄地投向一個捉摸不定的遠方,像是隔著時空,看到了當年慘烈的那一幕。
麵上依舊沒有表情,可是泛著寒光的眼睛裏,濃烈的怨恨和不甘就瞬間迸發出來。
對負心人的痛恨,對自己無知的鄙夷,都讓戲和人生重合在了一起。一時間,明薇也弄不清自己是誰。
胸腔裏還有一股暢快淋漓的感覺。
明薇其實一直期待著這麼一天。她光明正大地站在顧成均的麵前,和他對峙。他認不出她來,於是他在明,她在暗。
她可以暗諷,可以旁敲側擊地責備,可以刺激,可以恐嚇。可以把他給予她的傷痛全部返還回去。
然後她快意地看著他驚恐痛苦,看他放下矜持和做作,展露他最真實的一麵。剝皮抽筋,踩在腳底,任意踐踏。她會享受著他的哀求,嘲笑他的淚水,她會在疼痛中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配戲的男生即使不照著劇本,也被她這眼神嚇住,情不自禁地朝後跌了一步。
“停!”老師的喊聲中斷了表演。
明薇愣了愣,一時不能從戲裏抽身,還有點恍惚。
“周明薇,過來一下!”老師並不顯得高興。
“前麵都控製得很好,但是最後麵這裏卻明顯太過了。你這裏,”老師指了指明薇的眼睛,“不但有怒氣,還有殺氣。”
學生們都笑了起來。
老師轉頭挨個丟白眼,“笑什麼笑?你們哪個能做到她一半好?”
眾人噤聲。
老師回頭對明薇語重心長道:“你能很順利入戲,這點很好。但是你情緒控製上有嚴重問題。我不知道這麼說是否合適,不過我覺得你很容易代入個人情緒進去。”
明薇不自在地低下頭,因為她自己也察覺了。
老師總是偏心優等生的,也沒有過多責備她,隻說:“你回去好好琢磨一下,調整情緒。記住,演戲的時候,你就隻是一個軀體,沒有自己的靈魂。你的靈魂,是你要塑造的人物的。”
“謝謝老師。”明薇慎重地點了點頭。
老師朝教室門望過去,顧成均和陪同人員早已經不在了。
明薇獨自回到更衣室,坐在長凳上,大口大口喝著水,直到嗆住,劇烈地咳了起來。
痛苦的咳嗽聲在空蕩蕩的更衣室裏回響。
她放下水瓶,垂著頭。悠長的歎息好似把胸腔裏鬱結的氣全部釋放出來一樣。
明薇抹了抹下巴上的水,苦笑了起來。
原來她竟然這麼恨,這麼怨。
如果不是借這出戲發泄出來,她自己都還不知道。
老師說的話,句句在理。如果她不能克服自己這個情緒,那麼永遠都無法在表演上有更大的進步。因為她會被這種情緒掌控住,永遠無法徹底融入角色,永遠都在重複自己。這就是演員的死穴。
顧成均呀顧成均,你可真是我的業報。都到這個份上了,我的麻煩還是因你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