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卷之作
作者：丁伯慧
1
強妹子在這一帶大名鼎鼎。
人人都知道她叫強妹子，但沒多少人知道，這個光榮稱號在她十歲那年就獲得了。十歲那年的夏天，強妹子和父母一起栽秧。按常規，人在田裏是倒著走的，可強妹子偏不，她說這種走法速度慢，偏要橫著走。她媽怎麼勸都沒有用，她硬是要栽完那一片，還振振有詞地說自己的試驗成功了。結果看著田裏橫七豎八的秧苗，村裏路過的人都笑著說，真是個強妹子啊。於是這個稱號不脛而走，和她的性格一樣，成了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
如今這個世界上，有名氣的人多的是，但很多人其實都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強妹子則不然，她用自己多年的經曆證明自己並非浪得虛名。幾年前，村裏來了兩個西裝革履的人，說是給某電影劇組選演員的。這種好事，強妹子當然不會錯過。她很快地和那兩個人套上了近乎。結果——正如你所料，和很多報紙上所報道的那樣——那兩個人是騙子。但強妹子之所以是強妹子，就在於她在上當受騙之前就識破了那兩個人。而且她還和那兩個人較上勁了，和他們周旋一番後，硬是把他們送上了警車。這件事讓強妹子名聲大噪。
人一旦有了名氣，自然就會有更高的追求。這幾年，強妹子的目標就是：進城。而且，她不屑於像村裏的姐妹那樣，到城裏去打工，像要飯的一樣，被城裏人呼來喝去。她要做城裏的上等人。碰到兩個電影騙子之後，她並未就此氣餒，還在尋找新的機會——如果遇到這麼點挫折就氣餒的話，那就不是強妹子了。
這一天，機會來了。鄰村的二嘎子從城裏回來，帶來了一個消息。說最近報上登出招聘啟事，一家公司在招迎賓小姐，要求年齡在二十歲左右，身高一米六零以上，高中文化程度，尤其是要漂亮。二嘎子討好地補充說，就像你這樣的。
強妹子知道二嘎子對自己有意思，也知道他想讓自己和他一道進城沒安好心——這樣就有機會和她接近了。於是強妹子就斜著眼睛問他，迎賓小姐是幹什麼的？二嘎子說，就是接待貴客的吧，她們可都是和有身份的人打交道的。聽說去應聘的人好多呢。
接待客人？就是服侍人嘛。這個強妹子很清楚，可是，二嘎子後麵那個“和有身份的人打交道”打動了她。和有身份的人打交道，才能有機會成為上等人。於是，她立即作出決定：進城！
這年頭進城是件並不複雜的事。當天晚上，強妹子就和父母商量進城的事。父母都知道，強妹子作出的決定是阻攔不了的，再說了，村裏進城的大姑娘和小夥子多了去了。於是也就象征性地嘀咕了幾句，由她去了。強妹子當即收拾東西，晚上便開始做進城的夢。
第二天一大早，二嘎子就到家裏來了。強妹子一家早就認識他了，這家夥隻要一從城裏回來就直接來強妹子家，比回家都積極。家裏人也都挺喜歡這個嘴甜手勤的小夥子，還跟強妹子鄭重地提到過幾次。無奈強妹子不喜歡他這樣的人，因此批評起他來也就從不顧忌。一次二嘎子給大家講城裏的事，講得眉飛色舞，看著眾人佩服的眼神，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來，話就說大了一點。強妹子當場就嘲諷他，你呀，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強妹子不喜歡這樣的人，她喜歡行動。更何況她強妹子心比天高，一心想著將來有機會出人頭地，怎麼會看上二嘎子。家裏人也不好勉強，隻好聽任二嘎子剃頭挑子一頭熱。
一進門，二嘎子就叔啊嬸啊的，甜甜地叫了起來，一邊叫還一邊幫著做事，仿佛自己是這家裏的未來女婿一樣，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既然他不把自己當外人，他嬸當然也就不客氣了，不停地安排他做這做那，一邊叮囑他，要他進城後照顧好強妹子，還喋喋不休地編排著強妹子的一堆缺點，什麼粗心大意啊，不會和人打交道啊，隨便相信人啊。二嘎子忙不迭地點著頭，小心翼翼地討好著她，一麵又偷眼看看強妹子，生怕她不高興。強妹子在一旁倒並未生氣，隻是鼻子裏哼了一聲：走著瞧吧，到時候還不知道誰照顧誰呢。真是的……
哼出這句話時，強妹子就開始在心裏盤算著，待會兒怎麼收拾二嘎子。當然不僅僅因為這次，強妹子可沒這麼小心眼兒，實際上二人的疙瘩早就結下了。主要還是因為二嘎子在追求強妹子這件事上，居然表現出了和強妹子一樣的強來。一次強妹子逼急了，就跟他說，你不要白費力了，趁早去追別的女孩兒吧，我是不會喜歡你的。二嘎子嬉皮笑臉地說，沒辦法，我就喜歡強妹子了。你不喜歡我也不要緊，你需要時間，慢慢地就喜歡我了。我這人看起來不起眼，其實優點挺多的，你會慢慢發現的。我有耐心等你。強妹子白了他一眼說，你就厚臉皮吧。你還不知道我的外號叫什麼吧？二嘎子說，知道，強妹子的大名誰不知道？不過，我強起來比你還強呢，這你就不知道了。強妹子說，那好吧，你就試試吧。
對於二嘎子下的戰書，強妹子可從來沒忘過。現在，機會來了，一定要利用這個機會好好修理一下他，讓他知難而退。
2
城裏的天空果然不一樣。
一大早，天上還下著蒙蒙雨，這會兒，天就放晴了，雖然沒有鄉下的天藍，但是太陽還是一樣的太陽，照在人的身上仍然是熱乎乎的。汽車像下河的鴨子一樣，一輛接著一輛，看樣子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強妹子在街邊一直傻站著，不知什麼時候該過街。旁邊的二嘎子機警地朝兩邊看了看，拉著強妹子朝對麵跑過去，一輛汽車嗖地從身邊躥過去，驚出強妹子一身冷汗。她不滿地嘟囔了一句，跑這麼急，也不怕撞人啦！
二嘎子撲哧一聲笑了，城裏的車子都這樣，你就慢慢適應吧。
強妹子白了他一眼，她最不喜歡的就是他的這副口氣，好像自己有多牛似的。強妹子於是心裏暗暗較著勁：有什麼了不起，我一個人，一樣可以在城裏混下去。等過些日子……
到了一個巷子口，二嘎子停了下來，對強妹子說，你在這裏等著，我去給你買瓶飲料去。不要到處亂跑啊。丟了人可不好辦啊。
強妹子啐了他一口，你才丟人呢。看著二嘎子跑向一個小賣部，她突然靈機一動，看了看周圍，扭頭往身後的巷子裏跑去。她跑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拐彎處，她身子一扭就到了牆後。這時她聽見了二嘎子的聲音：強妹子，你跑哪裏去了啊？強妹子……
強妹子心裏暗暗得意著，心想，你就急吧。看你還得意不，急死你！
這是鄉下時夥伴們在麥地裏經常玩的遊戲，沒想到在這兒用上了。聽見二嘎子的聲音近了，她又急忙拐進另一個巷子。就這樣，七拐八拐之後，二嘎子的聲音聽不見了。強妹子再往周圍一看，傻了眼：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大院子裏，周圍都是房子，沒看到人，隻有幾棵高大的法國梧桐立在院子中央。她趕緊沿著記憶中的方向往回走，可是轉了半天，人又轉回來了。這回，她真是急了，放大嗓子大聲叫了起來：二嘎子！二嘎子——
隨著叫聲，周圍的幾扇窗戶打開了，幾個人從窗戶裏露出頭，奇怪地看著她，卻並不理她，倒是一隻白色的小京巴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叫著，仿佛看到了什麼怪物。強妹子這才意識到這看起來空無一人的地方，其實四周都是人。城裏的房子到底和鄉下的麥地不一樣。
隨後，她就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她迷路了。強妹子的心裏立即緊成了一團，眼淚隨著就滾了下來。她想放聲大哭，可這顯然不合適，一個大姑娘在這裏大哭，不知得招來多少目光呢。這可怎麼辦？
此刻，正午的太陽正從頭頂照下來，把她的影子壓成了胖胖的一團，看起來和強妹子的身材不太相稱。強妹子想了想，下決心一樣，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巷子口走去。她一邊走一邊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穿過了兩個小巷後，眼前突然開闊起來，一條大街橫在眼前。強妹子沿著大街一直往前走，兩隻眼睛朝兩邊不住地張望著，希望能有什麼奇跡發生。什麼奇跡呢？看到二嘎子？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城市這麼大，人這麼多，上哪裏找人去？碰到另外的熟人？這太異想天開了，除了二嘎子和村裏的幾個在城裏打工的，自己還能有什麼熟人。那麼，期望找到工作？對，強妹子的思維終於達到了自己理想中的目標。於是，在前進的過程中，她的目光更多地朝著人家門口看，希望裏麵能走出一位穿著西裝、彬彬有禮的帥小夥兒，像電視上那樣，優雅地對自己說：小姐，我們這裏缺少一個能幹的人，就像你這樣能幹的人，希望你能屈尊……
這樣想著，強妹子的臉上就浮出了一絲笑容。她看到了旁邊餐館的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笑容，甜甜的，忍不住就多看了幾眼。就在這幾眼中，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笑容旁邊還有一個影子，隨後怪腔怪調的聲音就從身邊傳過來，小姐你好啊——
強妹子嚇了一跳，趕緊扭過頭來，發現身邊不知什麼時候站著一個年輕人，一頭的黃頭發，身著稀奇古怪的衣服，好好的牛仔褲上，硬是弄了幾個洞，花襯衣上居然還畫著一隻老鼠。最關鍵的是，強妹子看到他的胳膊上刺著一條青色的蜈蚣。此刻，他正齜著滿口的黑牙，對強妹子說，小妞，鄉下來的？找工作是吧？今天碰到我，算你運氣好。跟我走吧，保證幫你找到滿意的工作……
他喋喋不休地說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邊說著，一邊上來拉強妹子的手。強妹子的腦子裏卻不斷浮現電視裏出現過的鏡頭——一個女孩就在這樣的鏡頭裏落入了壞人之手，隨後腦子裏立即出現兩個字：流氓！於是，強妹子猛地一把甩開他的手，撒開步，往前麵跑去。她跑得很快，引得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她張望。跑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她扭頭往後看，那個黃頭發的家夥並未追上來。她這才鬆了一口氣，停了下來，心怦怦跳著。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想著自己現在該往哪裏走。
當務之急，得找一個吃飯的地方。背上的包也太沉了，得放下來休息一下了。她四處張望一陣，看到前麵不遠處似乎有一個院子。那裏應該有吃飯和休息的地方！強妹子果斷地朝著那個院子走過去。
總會有辦法的。強妹子一邊走一邊安慰自己，天無絕人之路。說著，她下決心似的把腳邊的一塊石頭朝院子裏踢去，人也跟著石頭朝裏走去。她發現這裏果然是個吃飯的地方，一座高大的房子，上麵寫著幾個大字：新東方大酒店。她四處張望著，想著該往哪裏走。這時，一個高個兒男人走了過來。他穿著一身鐵灰色西裝，皮鞋擦得很亮，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一副派頭十足的樣子，徑直朝著強妹子走來。他要幹嗎？強妹子立即警覺起來。她不止一次地聽二嘎子說過，城裏的男人很壞的。他們最喜歡對外地來的女孩子下手，有的用甜言蜜語，說幫你找工作，然後找機會動手；有的用迷藥，跟你說話的當兒朝你臉上噴口氣，人就迷倒了；還有的幹脆跟蹤到一個偏僻的地方，直接下手。當時強妹子想，二嘎子是想嚇唬自己好讓自己乖乖地跟他混吧。可這會兒，這番話卻不停地在腦子裏回放著。她立即緊張起來，可轉念一想，在這種地方，這麼多人，門口還站著兩個穿製服的人，他應該沒這個膽兒吧……正想著，高個兒男人居然彎下腰來，撿起一塊石頭。是自己踢過去的那塊石頭！壞了，該不是要罰款吧。看他那派頭，沒準是城管。這下完了，身上本來就沒幾個錢了。強妹子的心怦怦直跳，腦子裏一邊飛速地轉著，考慮該如何對付他。
沒等他考慮明白，高個兒男人已經走到她跟前，把石頭遞了過去，嘴裏蹦出了幾個字：姐姐，給——
姐姐？這麼大個男人叫自己姐姐？強妹子先是一陣意外，眼睛瞪得老大，接著臉就羞紅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叫我嗎？
跟我一起玩好嗎，姐姐。高個兒男人奶腔奶調地說。
強妹子的眼珠滴溜溜轉了幾圈就明白了，這男人是個傻子。傻子更可怕，聽說傻子殺了人是不用償命的。這樣一想，她趕緊轉身往外跑。可沒跑幾步，男人就追過來了。
姐姐，你帶我去玩吧，我跟你走……
強妹子立即想起了鄉下的狗，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快，你停下了，它倒不走了。心想這男人這麼高大，自己肯定跑不過他，得先哄住他再說，於是回過頭來，接過他塞過來的石頭。
姐姐，我叫馮剛，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文秀，陳文秀，他們叫我……強妹子。
他們是誰呀？
他們就是……
還真不好回答。沒等強妹子想好，樓裏又出來一個人，一個中年婦女，高聲叫道，馮剛，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快回來，都等著你呢。
馮剛頭也不回，不，我要跟姐姐玩。
乖，跟媽媽過去。中年婦女過來拉他。
就不，我要跟姐姐玩……馮剛說著，幹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又不乖了。快走，回去媽媽給你糖吃。
我不，我要姐姐跟我一塊兒去。
中年婦女看了一眼強妹子，目光很是銳利，見她一身鄉下女孩的打扮，撇撇嘴，無可奈何地說，姑娘，幫幫忙，行嗎？
可……強妹子說。
我們在搞見麵會。中年女人打斷她的話，剛才馮剛說要上廁所，一轉眼就跑出來了。你知道，馮剛是名人，裏麵有好多人在等著他，有報社的，電視台的，還有團市委的。姑娘，現在沒什麼事的話，就請你幫幫忙，跟我們一塊兒進去吧。
一邊說著，一邊不容置疑地過來拉強妹子。馮剛一聽高興壞了，一骨碌爬起來，拉住強妹子的另一隻胳膊。兩個人幾乎是綁架著強妹子進了樓。屋子裏正鬧哄哄的，屋裏的人正三個一夥五個一群地聊著天。裏麵是一間很大的屋子，正中拉著一個橫幅，上麵寫著：馮剛同誌征婚見麵會。兩邊還貼著一副對聯：義薄雲天，真英雄槍林彈雨保百姓；情動日月，俏巾幗熱血丹心愛英雄。橫幅下麵端坐著幾個人，臉上堆著笑容。再往台下，兩邊坐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孩。台子的對麵，幾個人拿著火箭筒一樣的長家夥，對著台上，閃光燈不停地閃著，哢嚓聲響成一片。
見幾個人進來，屋子裏所有眼睛立即全都刷地掃過來。強妹子第一次麵對這麼多雙城裏的眼睛，心裏緊張起來，臉上漲得通紅，兩隻手不知道往哪裏擱，心裏直後悔不該跟著進來。
中年女人把強妹子安排到了一堆年輕女孩旁邊，自己拉著馮剛坐到了主席台上。可馮剛還不肯，非得強妹子坐在離自己近的地方才肯罷休。強妹子心裏直納悶，這裏這麼多如花似玉的城裏姑娘，他不理，怎麼偏偏黏上自己了？這時，隻見坐在台子旁邊的一個女人對著話筒說道：請大家靜一靜，見麵會馬上就要開始了，首先，請市婦聯關主席講話！
懵懵懂懂之中，強妹子也跟著大家一起鼓起掌來，腦子裏一邊飛速地轉著。這時，她突然有了新想法：這些人看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能不能求他們幫自己找份工作？
3
強妹子並不知道，眼前的場景是這座城市中萬眾矚目的場景，那些火箭筒一樣的攝像機和攝影機將要把這個場景傳播到這座城市的千家萬戶。
兩年前，這座城市的一個大商場裏，發生了一場著名的搶劫案。幾個精心準備的劫匪持槍闖進了珠寶櫃前，拿走了大量珠寶。他們原本可以兵不血刃地順利跑走的。結果其中一個家夥太貪心了，他居然還逼著收銀員打開錢櫃子。就在這一會兒的工夫，警車尖叫著在商場門前停了下來。
經過一番激烈的槍戰，警察擊斃了其中兩個劫匪，另外三個劫匪卻趁亂逃脫了。這場槍戰中，警方也付出了代價，兩名警察受了輕傷，一名警察受重傷，尤其是受重傷的這位，子彈從腦袋裏穿了過去。隨後，受傷的警察被送到了醫院。那個腦部受重傷的警察居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遺憾的是，他成了植物人。這件案子立即震驚全國。後來，人們得知，那是一夥慣匪所為，他們已經在全國的十幾家商場製造了十幾起珠寶搶劫案。後來的報紙上聲稱，這夥慣匪一直逍遙法外，沒想到在武漢受到重創，這多虧了那位受重傷的警察，是他勇敢地衝上去，贏得了時間，才取得這樣輝煌的戰果。
報紙的報道很快就使受重傷的警察成了舉國皆知的英雄。現在，上千萬的人知道了他的大名：馮剛。他榮立了一等功，受到嘉獎。與此同時，多家大醫院的著名專家開始聯手治療他。經過一年多的治療，他終於蘇醒過來。遺憾的是，由於腦部嚴重受傷，他現在的智商隻相當於一個五六歲的兒童。
媒體是從來不會放過炒作的機會的。等到其他該挖掘的新聞都挖掘完了，這起搶劫案的報道最後集中到了馮剛的身上，一波波的新聞讓人們持續關注這件事，直到實在沒什麼料可報為止。但聰明的報人總是有辦法的。最近，他們經過周密準備，策劃了一個新活動——為英雄征婚。很快，報紙發出了消息。征婚行動引起了空前的關注，報名者絡繹不絕。英雄的女朋友當然不是隨便挑的，她必須聰明賢惠、為人正直善良，還有照顧英雄的能力。經過組委會的精心挑選，他們選定了十五位姑娘，作為最終的備選人。她們來自全國各地，從事的行業也各不相同，從而具備廣泛的代表性。隨後，組委會在新東方大酒店舉行了最終遴選活動，英雄馮剛和他母親將親自選出一位姑娘，作為馮剛的女朋友。
會議正式開始了。
台上的大人物們特別能說，幾個人輪番轟炸，有的講政治，有的說道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引經據典，口若懸河，聽得強妹子五體投地。心想就算是高中時的校長也未必有這麼好的口才。最能煽情的還是婦聯的關主席。
關主席先從馮剛同誌的英雄事跡講起，說大家大概都是慕名而來的，大概都已經從報紙上看到了馮剛同誌的事跡。我在這裏再簡要介紹一下，英雄事跡聽多少回也聽不厭的，對吧。馮剛同誌原是一名公安幹警，在那場搶劫案中，馮剛同誌勇敢地衝上去，吸引了劫匪們的注意力，使得其他幹警有機會擊斃兩個劫匪，而他自己卻腦部中槍。他在醫院裏整整昏睡了半個多月。半個多月啊，同誌們想一想，這是什麼概念？這一年多來，經市裏幾位醫學專家的聯合會診治療，他終於脫離生命危險，並慢慢恢複健康。可是，由於子彈傷了馮剛同誌的大腦，使他的智商暫時受到了損害。請大家聽好了，是暫時受損害。專家們說，經過精心護理，他會慢慢恢複的，不會影響以後的工作和生活。在這裏，我請同誌們放心。
關主席接著說，現在，都市報和我們婦聯聯合舉辦這次全國範圍內的征婚活動，就是為了讓英雄也獲得正常人的愛，好讓英雄更快更好地恢複健康。自從報紙刊登啟事以來，我們收到了成千上萬封的應征函，這其中有工人、個體老板、大學生、教師，還有研究生，可見我們社會一向有著重英雄愛英雄的良好風尚。大家的良好願望我們是理解的，但我們不可能讓所有同誌都來參加見麵會，所以經過馮剛同誌的母親和馮剛同誌自己的選擇，挑選了在座的諸位。因此，今天能夠坐在這裏，我們應該感到高興。現在，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我們很快就會知道，誰會是牽手英雄的人……
很顯然，關主席的講話聲情並茂，感人肺腑，有幾個女孩在不停地擦眼淚，一位長發披肩、戴著無框眼鏡的女孩幹脆忍不住哭出聲來。
強妹子這才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心想今天來這兒的原來都是搞對象的。那自己誤打誤撞過來算怎麼回事？尤其是看到台上的大人物這麼會講，講得那些女孩子都哭起來了，而自己居然一點也沒有流淚的意思，這樣一想，就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似乎像媽媽經常罵的那樣，太沒心沒肺了。她抹了抹臉，想把臉上的紅暈抹掉，但越抹，臉上似乎燒得越厲害。她不敢朝別人看，感到別人似乎都在看自己，都在偷偷罵自己心腸不好。隨著眼鏡女孩一陣一陣的抽泣聲，強妹子覺得自己越來越渺小，她如坐針氈，幾次都想找機會溜出去，可是眾目睽睽之下，往哪兒溜？她隻好像犯了錯誤一樣，低著頭，用手捂著臉，一麵偷眼看著今天的主角馮剛。
隻見關主席所說的這位大英雄此刻正低著頭，拿著圓珠筆畫畫，他似乎非常投入，全神貫注，目不斜視。隻是在講到他的名字時，才做個鬼臉，嘿嘿地笑。沒想到一個傻子，畫卻畫得這麼好。因為離得近，強妹子清楚地看到，馮剛畫的是一個警察，手裏拿著一支手槍，頂著前麵一個大胡子的屁股開槍。仔細一看，這手槍居然是一支水槍，兒童玩的水槍。畫完了，他就得意地用手比劃著，比著槍的模樣，嘴裏嘟囔著，啪啪地朝紙上的人開槍。偶爾他也抬起頭來，看看強妹子，一邊指著自己的畫，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很快，輪到在座的姑娘們發言了。大家說得都很誠懇，也很動情，說英雄也有愛的權力，一定要使英雄流血不流淚。那個個體老板尤其講得動情，她說自己對警察有著特殊的感情，有幾回，附近的幾個無賴前來搗亂，多虧了警察同誌及時趕來，才把損失減小到了最低程度。現在，有機會把自己的愛情獻給警察，尤其是一位英雄警察，是一件非常榮幸的事。
不過，演說的高潮部分還是由那個眼鏡女郎帶來的。她首先介紹說自己是在讀研究生，名叫巫娜，她很早就關注馮剛的事跡，隻是一直無緣相見。這次終於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馮剛同誌，她激動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然後，她從社會學、哲學和愛情的高度，闡述了自己這次前來應征的理由。她說，即使這次自己沒有緣分和馮剛同誌在一起，她也會始終以英雄為動力，更好地為社會盡責，為身邊的人獻愛心。她最後要特別感謝馮媽媽，培養教育出了這麼一個英雄兒子。馮媽媽是英雄的媽媽，讓我們為馮媽媽鼓掌，向馮媽媽致敬。說著，還特地走到馮媽媽跟前，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巫娜的講話博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也把氣氛推向了高潮。大家紛紛議論說，到底是研究生，說話有水平。當場就有幾個人泄了氣，有人甚至打算收拾包裹走人。
馮媽媽聽著眾多姑娘的表白，不停地點頭，尤其到了巫娜發言時，更是臉上樂開了花。
很遺憾的是，馮媽媽的笑容很快就在臉上凝住了——主持人居然指著強妹子說，最後一位發言的，是這位最後進來的姑娘，請她先作個自我介紹。
馮媽媽顯然沒料到會讓強妹子發言，而強妹子更沒料到會讓自己說話，結果主持人說了幾遍，大家都盯著她看，她還在那兒傻傻地看著別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旁邊的人用手捅了捅她，強妹子這才知道是說自己的。她麵紅耳赤地站起來，眼睛盯著腳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還沒等強妹子開口，隻見旁邊的馮剛突然說了一句話，姐姐，我喜歡你……
全場都愣住了。
強妹子結結巴巴地說，我叫……強妹子……
全場哄堂大笑。
強妹子看了看大家，咬咬牙，索性昂起頭來，大聲說，強妹子是我的小名，我叫文秀……姓陳。我不是……來相親的。我是來……找工作的……
全場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這陣笑聲又讓強妹子緊張起來。
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被拉進來的。我……
然後，就說不下去了，低著頭，像犯了錯誤一樣。
主持人一見氣氛尷尬，趕緊站起來打圓場，說這也是緣分，千裏姻緣一線牽嘛，緣分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在座的很多人可能都有經驗。接著，他講了個笑話，說從前有個小姐，想要嫁個有錢人。有個媒婆就去找她，說有一家男人錢多，人又年輕力壯，尚未娶親，問她願不願意嫁。小姐一聽錢多，又年輕力壯，馬上一口應允。誰知嫁過去一看，居然是個鐵匠。小姐就氣憤地說，不是說你們家錢多嗎？男人說，是啊，你瞧，這是老虎鉗，那是火鉗，那是鍋鉗……
雖然笑話講得有些不著邊際，大家還是很配合地哄笑了起來。氣氛調節得差不多了，主持人趕緊宣布，暫時休會，他們要商量一下。等一會兒請大家在樓上的餐廳就餐。
4
強妹子這一頓吃得很飽。
半個多月來，強妹子還沒吃過一頓這樣的飽飯。滿桌子的菜，雞鴨魚肉，應有盡有，還有酸奶、雪碧之類的，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要錢，旁邊還有服務員服侍著。姑娘們聚在一起，又是潛在的競爭對手，難免就有些矜持。強妹子不管這些，吃了這頓還不知道下頓在哪裏呢。於是，她張牙舞爪，狼吞虎咽，吃得滿嘴流油。同桌的幾位立即表示一臉的鄙視，以示和她劃清界限，有兩個還忍不住偷偷地議論了幾句。強妹子其實都聽見了，可她裝作沒聽見。實在餓得不行了，誰還顧得了這麼多。何況，吃完了這頓飯，大家各奔東西，誰也不認得誰，怕什麼。那位研究生巫娜恰好坐在強妹子旁邊，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偶爾夾起一根蔬菜，把脖子伸得老長，慢慢送進嘴裏，像生怕碰傷了自己的嘴唇一樣。一頓飯下來，估計也就吃了幾口菜。最有意思的是喝飲料，用兩隻手指頭夾著高腳杯，小拇指高高地翹起來，慢慢送到嘴邊，再抿上一小口，唯恐弄濕了嘴唇。她的這種姿態惹得旁邊幾個女孩嘖嘖稱讚，大有自慚形穢之感。這兩位坐在一起，對比度又這麼大，自然會成為大家視覺的中心，大家不住地往這邊瞟。
強妹子並不知道，就在村子裏滿足於吃上大魚大肉的時候，城裏的女孩已經以吃得少為榮了。尤其是那些女大學生和白領們，每次吃飯比著看誰吃得少，似乎誰吃得越少越光榮。有時幹脆就不吃午飯，啃個蘋果或者吃一個香蕉了事。原因都是一樣的：保持身材。
當然，強妹子其實也知道，對於一個年輕女孩來說，身材有多麼重要。可是，天天幹粗活的人，哪裏還顧得上保持身材。叫眼前這些楊柳細腰們去挑擔穀子挑擔水，想想就叫人著急。
胡思亂想並未耽誤強妹子的嘴巴，一會兒，強妹子就吃飽了。她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抓緊時間喝杯子裏的酸奶。旁邊的服務員也真乖巧，強妹子剛剛喝完杯子裏的酸奶，又趕緊過來滿上。就這樣，強妹子自己都記不清到底喝了多少杯酸奶。她隻記得，這東西實在太好喝了。可惜不能帶回去，要不然一定要給媽媽帶點回去。
過了一會兒，馮媽媽就帶著那群大人物過來了。強妹子心想，做大人物真不容易，又要操心大事，又要照顧別人，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時間吃飯。這時候，那個最大的大人物——關主席講話了。她站在大廳中間，朗聲說道：今天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請大家先回去，到時候我們會聯係大家的。請巫娜同誌和陳文秀同誌留下來。今天的活動暫且告一段落了。感謝大家的支持！
我也要留下來？聽到這句話時，強妹子還在忙著打飽嗝，一個飽嗝打了一半就這樣被噎住了。她一臉的糊塗。憑著女性的敏感，她知道，那個巫娜同誌肯定是被看上了。那個巫娜是所有姑娘中長得最漂亮的，話講得最好的，也是最有風度的。可為什麼要自己留下來？莫非是工作的事……強妹子這樣一想，就高興起來。她沒有注意到，旁邊的馮媽媽正冷冷地上下打量著自己。兩人的目光偶一接觸，強妹子突然感到了幾分寒意。
一會兒，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馮媽媽這才招呼巫娜和強妹子過去。巫娜趕緊走過去，上前叫了聲“馮媽媽”，然後親熱地挽起她的胳膊，就像親戚一樣。強妹子愣了一下，才跟著走過去，走到離馮媽媽幾步遠的地方，就停了下來，然後一直保持著這個距離。關主席卻親熱地走過來，拍了拍強妹子的肩膀說，小陳同誌，你現在住在哪裏？離這兒遠嗎？
強妹子不好意思地說，我……我沒地方住，我還在找工作。
關主席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說，是這樣啊。馮剛同誌可是對你情有獨鍾哦。我們商量了一下，留下你和巫娜同誌作為備選對象，和馮剛以及他的家人相處一下，看看情況再定嘛！你要知道，馮剛同誌的婚姻問題是個大問題，會引起全社會的關注的。又轉身對馮媽媽說，要不要我們婦聯幫著解決一下住宿問題？
馮媽媽堆著一臉的笑，關主席，不用了，已經夠麻煩領導了。我們家雖然算不上寬敞，但還是可以住的。就讓她暫時住我們家吧。
那很好，那很好。關主席高興地說，今天的活動很圓滿。那就這樣了。馮媽媽，馮剛同誌，巫娜同誌，小陳同誌，那我就不陪你們了。以後有什麼要我幫忙的，打我的電話。
強妹子傻傻地站在那裏，看著關主席出門上車而去，也沒想起要和她打個招呼。隻是在她關上車門的時候才想起關主席說過“有事給她打電話”的話，心想，我怎麼這麼傻呢？我怎麼就不記得找她要個電話號碼呢？工作的事……
沒等她想明白，馮媽媽上前拉了拉她，小陳，我們走吧。巫娜，也上我們家去坐坐吧。
很快，路上就出現了這樣的風景：一個戴著眼鏡的女郎挽著一個中年婦女的手走在前麵。她們的後麵，則是一個鄉下姑娘和一個高個兒男人，兩個人一個一蹦一跳地，仿佛剛剛撿了個金元寶，另一個則滿臉愁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巫娜顯然興致很高，一路上不停地跟馮媽媽說這說那。巫娜說，她想好了，將來和馮剛在一起，正好是優勢互補。她是學經濟管理的，而馮剛是名人。他們可以利用馮剛的名人效應開個信息谘詢公司，由馮媽媽做董事長，她來做總經理。他們還可以吸引別人的投資，具體的業務可以圍繞這幾個方麵來開展……
5
強妹子從沒進過這麼幹淨漂亮的屋子。這是她第一次進城裏人的屋子。她沒料到地上可以這麼幹淨，窗戶可以這麼亮，牆壁可以有這麼多種顏色，堂屋中間還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裝飾。最讓她奇怪的還是上廁所用的馬桶，她坐在上麵，嘴巴都樂歪了，心想鄉下人怎麼就沒想到用這麼舒服的東西，以後回家時也一定帶一個回去，讓媽媽享享福。
馮剛高興地把她領進屋，帶著她各個房間參觀，進入自己的房間時，馮剛還鄭重地告訴強妹子，如果她喜歡的話，可以和他一起住，羞得強妹子滿臉通紅。馮剛的房間裏有一幅大照片，有半人高，照片上的馮剛手握衝鋒槍，目光盯著前方，顯得機靈而又威嚴，和現在這個馮剛簡直判若兩人。馮剛指著照片神氣地介紹說，這就是我。
強妹子抓緊時間熟悉屋子裏的各種東西，在馮剛的介紹下，她很快學會了使用常用的東西。她對自己說，城裏人真會享福啊。自己這下也可以享福了。
此刻，巫娜寸步不離地跟著馮媽媽，嘴裏馮媽媽長馮媽媽短的，一會兒誇獎這兒設計得好，有品位，一會兒又說那兒色彩用得好，濃淡適中，尤其是整個屋子的黑胡桃用得妙，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多了屋子就會顯得黑暗，少了又襯托不出主人的高雅。
她們相處得很好。強妹子很快就看出來，巫娜其實對馮剛不怎麼感興趣，她隻知道纏著馮媽媽。而馮剛也不去理會巫娜，他纏著強妹子。幾個人就這樣相安無事。這種和平共處的時光一直保持到晚上。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後，四個人又有機會坐在一起。巫娜似乎興致很高，她講了很多學校的趣事後，又講了一個故事：
有幾個農民進城去，路過一個廣場，看到廣場上有一大塊草地空在那裏，覺得很可惜。幾個人一商量，覺得這麼一大片地，要是種上花生，至少可以榨上幾十斤花生油。再一看旁邊有還有噴泉，水源也充足。幾個人就連夜挑土，準備第二天白天再到市場去買花生種子。也虧他們找到了這麼多的土，可是，土還沒鋪滿，就被人帶走了。人家說他們破壞公共環境，一個建築工地也找上門來，說自己的建築用土被人偷走了。幾個農民還很不理解：空著這麼一大片地，還不許人家種嗎？
巫娜一邊講著這個故事，一邊不懷好意地看著強妹子。馮媽媽已經在一旁笑成了一團，一邊笑，一邊說，這丫頭，從哪裏聽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