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軼事
作者:閆薔
(一)
——童謠:小弟弟我們來做遊戲,姐姐當老師,你當學生,那妹妹呢,小妹妹太小了,她什麼也不會做,我看——讓她——當校長算了——
已經接近放學時間了,校長室裏的人才斷了流兒。辦公室主任趁個空兒進來,瞧見楊校長的臉,黑沉沉的透著股殺氣,正是老師私下裏給她起的綽號“老佛爺”式的招牌臉。心想自己來得好像不是時候,可是人都進來了,不說點啥倒不好了。便小心翼翼硬著頭皮遞過手裏的單子說:“校長,這是元旦聯歡會舞台兩邊的對聯,您看看。”“老佛爺”依然黑著臉,看紙上的幾副對聯。那是辦公室主任和幹事從網上下載後絞盡腦汁改寫的對聯,有歌功頌德式的,有傳統討吉利式的,因校長有點兒眼花都打成黑體的三號字,黑白分明。
原以為得碰兩回釘子才能定下來,卻沒想這位難侍候的主子今兒個挺好說話,信手用筆在傳統型的那副對聯後畫了個對號,就把紙單兒推回來了。主任心裏竊喜,生怕她老人家悔改,忙賠個笑拿起單子要走,不料“老佛爺”說:“我看他媽應該貼上‘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橫批兒是‘惹是生非’。”辦公室主任聽了一愣,繼而明白這是主子的氣話,此刻卻不敢答言。校長說的話到底是她對全校同仁的看法還是心有所觸的感慨都難料,又不敢把這當玩笑,深信百言不如一默的道理,沒敢吱聲。
“老佛爺”的心情不可能好,開學以來學校大小事不斷:先是學校的第二課堂因家長舉報幾經查處徹底取締,學校最大的一項經濟來源被掐斷;教師節前夕學校所謂的收舊利廢活動——攤派學生上交易拉罐的事又被人給捅到市教委;事情還沒消停,區紀檢委調查組上周五進駐學校,學校暑期搞的教師黃山五日遊又被舉報。幾天來學校上下疲於應付,找老師談話、清查賬目,這次舉報顯然是內部人幹的,所以時間地點人物等證據確鑿。最後連旅遊公司給校長會計幾個人提供的回扣項目——日本七日遊也給查了出來。迫不得已,事先聞風的校領導自作聰明地讓老師把旅遊費用都繳上來想按自費名義搪塞檢查,結果人家檢查組也不是吃幹飯的,查清楚後把現繳上來的錢全部沒收……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她老人家難免要發出“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的感慨。可是辦公室主任算個啥,充其量也就是個總管太監的角色,不能隨便附和,隻好做個笑。那笑不比哭好看多少。
校長卻現出不耐煩的樣子,揮揮手他也就如獲大赦般要出校長室。偏巧這時校長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老佛爺”抄起電話聽了兩句就有些失聲地追問:“你說啥?記者都進來了?”說著招手示意辦公室主任先別走。以“老佛爺”的做派和定力,一般的小事是不會失態的,看看她手裏電話是那部紅色的內線電話,辦公室主任心裏揣測著會有啥事發生。還沒容他再細想,校長已經放下電話,臉更黑了,說:“你準備一下接待記者吧,門衛來電話說是有家長舉報咱們的老師體罰學生,現在晚報記者都已經進校門了!”此刻連辦公室主任也失了分寸,順著倆人剛才的思路問:“又是哪個龜孫惹的?”校長怒道:“門衛問了,說是中學部的王可欣……”
(二)
——俗語:家有三鬥糧,不當孩子王。據說這話脫胎於秦檜年輕時做民辦教師糊弄鄉裏小兒的感慨:“若得水田三百畝,這番不做猢猻王。”
王可欣當了快十年的老師,沒想到會栽了,並且是栽到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小破孩手裏。
王老師今年芳齡三十一歲,正經全日製師範學院的中文係本科畢業生。學生們卻普遍認為她長得像教數學的,幹瘦,寡言少語,在她身上看不出多少中文係女生的浪漫活潑。她曾處過一個男友,快到談婚論嫁的程度,但那都是本世紀初的事了。據說人家早已結婚生子,而王老師目前還獨身。學區班班主任李老師私下裏給大家講笑話,說他們班上有嘴損的男生給王可欣起外號叫她老處女。
王老師負責教李老師那班的語文課一年多了,和學生們的關係不是很融洽。近幾年學校為了經濟利益(有學生就有錢,再不濟每天中午的盒飯錢還能賺兩三塊),不按成績錄取,附近好一點的中學不收的孩子他們照單全包,實在取不出溢美之詞的名稱,就叫“學區班”,還能符合國家義務教育小升初免試按學區錄取的要求蒙混督導檢查。這些孩子在小學階段就大都被認為是不可救藥的主兒,沒有良好的學習習慣,家長基本上對他們不抱以升高中考大學的希望了。也有幾個學習成績突出些的是家裏窮實在拿不出實驗班特優班的建校費,被安排到這個班;大部分學生上課狀態是以插科打諢看老師的笑話為主。校領導管理上搞平均主義,每個主科老師帶個特優班帶個學區班。
這天王可欣走到學區班門口時,預備鈴才響,班級裏亂得跟一鍋粥似的。她打起精神皺著眉繃著臉走到講台上,可是學生們像麵對空氣一樣仿佛沒看見她,喧鬧照舊。第二桌的毛百利和他後座的男生擺弄手機講到興奮處還哈哈大笑了起來。王可欣生氣地用黑板擦敲了兩下桌子,絲毫不見效,反而升騰起濃霧狀的粉筆灰。這時正式鈴響了,教室裏稍微靜了靜,還不待老師開口,教室門被撞開,一個男生拎個純淨水空水桶趾高氣揚地進來,無視老師的存在,把桶一扔,往座位上走。毛百利見了高聲問:“曹旺,我都要渴死了,一到你抬水就去這麼長時間,你他媽是去修飲水機吧?”本是無心的問話,後來發覺奧妙又重問一遍:“你是去修飲水機吧?”並有意加重了末尾兩個字的音調。話音一落多數男生不懷好意地哄笑起來。王老師的臉“騰”地紅了。她一下將粉筆擦摔到講桌上,厲聲叫:“毛百利,你要再說髒話你出去!”毛百利一臉無辜地辯解:“我咋說髒話了?我不就是問曹旺你去修飲水機吧了嗎?是髒話嗎?”他故意加重語氣再重複一遍,全班立刻沸騰了。王可欣隻覺得血往上湧,聲嘶力竭喊:“毛百利,你給我出去!”毛百利說:“出去就出去!”邊從座位往出走,邊動作幅度很大很情緒化地把書桌上的課本“啪啦啪啦”摔掉了。這時已回他旁邊座位的曹旺起哄似的給他解圍,衝王可欣喊道:“哎呀,快上課吧,王老師,都響鈴這麼半天了,咋還不講課呢?!”另外幾個男生也附和著,臉上還擺出一副被耽誤了學業極不高興的表情。這簡直是火上澆油,王可欣怒斥道:“用你告訴我?我還不知道我是來上課的?你們自己看看,響鈴這麼長時間你們讓老師講課了嗎?”她邊說邊去拽毛百利,沒想到一米七八的毛百利一甩膀子,嘟囔道:“一個老處女,有啥厲害的!”把王可欣甩了個趔趄。“老處女”三個字說得真真切切,其他男生“轟”的一下,甚至還有一個吹了聲口哨,王可欣惱羞成怒,站穩後上去就給了毛百利一記耳光!
全班都靜下來了。王可欣也被自己的行為弄愣了。先反應過來的是毛百利,他一手捂著被打的臉,一手指著王可欣說:“你敢打我!你這是體罰!你等著,我找校長告你去!”開弓沒有回頭箭,王可欣想我要讓你將住還咋管其他同學,便喊道:“你去吧!”沒想到毛百利拉開門就跑出去了。氣頭上的王可欣看都沒出去看,轉過身喊:“上課!”學生們問“老師好”的時候,她扶著講台的手還在抖。這節課紀律倒是出奇的好,可是她心裏卻在隱隱地擔心毛百利會跑哪裏去。中間讓學生們做練習的時候,她開門往走廊裏望了望,空空的,沒有那孩子的影子。
好容易下了課,她趕忙去找班主任李老師反映情況。李老師的態度倒是不急不火,帶搭不理的,聽完了話裏有話地說:“你教學那麼有經驗,怕啥?沒啥大事,他不敢去找校長,也就在操場逛一會兒,下節課就回來了。一會兒我讓別的男生給他打電話。”看那表情人家李老師不僅不急還有些幸災樂禍。王可欣往語文組走時忽然明白自己這不是傻嗎?自己這一年來跟這個班學生的不融洽,關鍵就在班主任老師這裏。剛教他們那會兒有回王可欣在教研組說起一個孩子上課淘氣,有人背後告訴李老師了,被她理解為王可欣給她帶的班做負麵宣傳了。不久李老師發動幾個主科老師給學生訂資料,這樣大家有些賺頭,王可欣看看李老師那資料不太好,領導大會上還講過不讓老師私自訂資料,就沒訂……這樣一點點地兩個人之間就有一些隔閡了。這些疙疙瘩瘩弄到一起是很不利於團結的,自然就產生了不和諧。王可欣沒心機,總以為憑自己的真誠可以日久消除隔閡,看來自己錯了。她更不會想到她走後李老師到操場上給毛百利的父親打了電話,李老師簡單交代了經過,先來個下馬威,說你那孩子在班級天天這樣搗亂,給我管理帶來多大的難度?幹脆別念得了!找個中專技校學點兒手藝,我有同學在技校,可以給你介紹推薦。最後語重心長囑咐,這次語文老師打孩子的事你可別到處宣傳,我們老師要真體罰學生是要下崗的呀……
接下來特優班的課王可欣正常上課去了,但是心裏隱隱感到不安,下課專門到學區班看看。毛百利仍然沒回來。李老師說已經讓學生到操場找毛百利了,沒有,問門衛說是沒見學生出校門,這家夥很可能翻學校大牆走了。王可欣回組裏坐了一會兒坐不住,又去找李老師。一進屋,王可欣就感覺出其他老師看她時目光的異樣來。心想這李老師一定是把自己想藏著掖著這點兒事抖摟出去了,索性當著其他老師的麵兒說:“咱還是給家長打個電話吧。”李老師慢騰騰給了她兩個電話號碼,說一個是百利媽的,一個是百利爸的——顯然是個父母離異的單親孩子。王可欣放下自尊用商量的口吻說:“李老師你給打吧,打通後說明情況我再道歉。現在孩子不知在哪裏,別真把事情鬧大了。”李老師就帶點傲慢一臉你也求得著我的表情,幫忙打通了百利媽媽的電話。那女人很不耐煩地說已經一個多月沒見著百利了,最近她生意忙,孩子在他爸爸那裏住。聽說老師打了孩子她倒沒生氣,說該管教你們就管教,說完就掛了。再給毛百利爸爸打,打了幾遍都沒人接聽。
(三)
——民謠:工人老大哥,過去趾高又氣昂,為啥現在淚汪汪?單位就要黃,說是沒有崗,回家不見孩兒他娘,嫌棄咱家這張床……
下午兩點多鍾,有老師給王可欣出主意,讓她換部手機打,興許家長知道孩子的事了在和老師鬧情緒呢!王可欣借別人手機一打,毛百利爸爸果然接聽了。王可欣還是讓李老師先說,李老師隻得裝模作樣客氣地介紹了事情經過,問孩子回去沒有,說是人家語文老師很惦記孩子想和您說幾句。毛百利的爸爸嗓門很大,說孩子根本沒回他那裏去,也沒給他打電話,接著憤憤地說:“你們老師咋能這樣對待學生?我們家長辛辛苦苦賺幾個錢都交給你們了,孩子放在你們那裏是讓你們給教育,你們倒好,說打就打,如果孩子真出什麼事你們是要負責任的!”說完沒輪到王老師講話就掛了。
毛師傅說這番話時,毛百利正坐在他身邊滋溜滋溜地吃著炒麵,聽見爸爸義正詞嚴地把平時淨損自己的班主任老師頂得無話可說,他便覺得心清氣爽,把爸爸給他買來的一大盤炒麵和一盤幹煸蠶蛹造個精光。後來毛師傅的手機又響了兩遍,他看看號碼嘟囔:“還是你們老師的,接不接?”毛百利擦擦油嘴罵道:“不接!讓那老處女急死!”說完一抬頭,見爸爸怔怔地看著他,倆人的五官臉型極為相似,仿佛照鏡子一般。聽兒子這樣作踐老師,毛師傅倒氣樂了,罵道:“你小子毛都沒長齊,你知道啥是處女?”說著在兒子的腦門彈了一指頭。毛師傅是五年前下的崗,他所在的工廠是輕型車廠下麵掛靠的大集體,大廠都裁員,他們這種小廠就隻有解散回家了。回家又幹不了啥,遊手好閑一段,百利媽和他反倒不吵不打了,後來拉下臉和他離婚。虧了他那房子臨街,雖不是啥主幹道,好歹開個小賣店,又支個修自行車的棚子,糊弄倆活命錢。去年連孩子上中學進實驗班的幾千元都拿不起,百利媽別著勁兒也不給掏錢,說這孩子小學都沒學明白,上那實驗班幹啥?混到畢業念個普高將來找找人參軍學點兒技術得了,實在不行將來做買賣。毛師傅也就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