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學,心夢(1 / 2)

文學,心夢

紙上交流

作者:範逸清

“文革”中有一天,在學校大門口看到一群人圍在告示欄前。出於好奇,圍了上去。便看到一張下鄉紅榜,細看榜上有名。愣住。

回家與母親說了。母親歎氣道:“生不逢時,朝不保暮。”又安慰說,大約去半年時間。想了一下,有可能。初一初二階段,基本沒上文化課,不是去工廠學工,就是到農村學農,由班主任或輔導員老師帶隊,每次至多不過十天半月,地點選在市區或近郊。

可是,眼前紅榜,莫名其妙。連初三都沒上,就趕著下鄉,什麼意思?找老師或找輔導員尋找答案。隻見教學樓辦公室,空無一人。一個同學也在找,並自語道:“連芝吉輔導員也下鄉了。”說完驚惶疾步繞道離開。又回到教室,空無一人。隻見黑板留有芝吉手跡,“……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頓時心動,仿佛聽到她清脆動人的嗓音,聽到她的歌聲,聽到她引申典故:“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這是中學時代的最後一課,“the last lesson!”“the last literature lesson!”

過了些日子。收到一封已到農場的同學來信。信上說:警告,警告,千萬不要遷戶口,否則就成外鄉人,根本沒有回城返校的可能。

又回校見滿眼雜亂無章,大字報、小字報貼滿,被破壞的課桌椅七倒八歪,拿著簸箕掃帚的校長和老師胸前掛著黑牌,低頭走在牆邊。見不到班主任和輔導員身影,“黃鶴一去不複返”。

舊年的除夕夜,雪下得很大,拿著戶口本將戶口遷了。

1970年3月,風雪漫天,下了鄉。那裏寒冷荒涼,住在一個養著六條耕牛的泥草棚裏。用蘆葦隔開的一間約10平米的內室就是宿舍。草棚間有堆積如山的草飼料和一張看牛佬的小竹榻。每當夜裏聽到漏風的牆頂刮過的風,害怕,像魔鬼的叫聲。可是當看到從蘆葦壁隙間透過的一點燈光時,又感光明,那是牛佬為半夜喂牛照明而拉的電燈。草棚整夜有光,間歇聽到耕牛咀嚼聲和牛佬喚牛的呢喃聲。

一晃半年,正如農場同學信裏說的,根本沒有回城返校可能。望著空空蕩蕩的天空和田野,一片茫然。白天在地裏幹活,盼著郵差快些送來母親的信。母親一個星期總會寄來一封信,這是最大的高興。可是有一陣子沒有等到信,便焦急起來。隻得拜托農場同學,幫著打聽。同學很快來信了,說我父母進了“學習班”。天啊,“學習班”?那是個魔鬼之地。凶神惡煞們個個青麵獠牙,用利器對好人施暴,直到把人折磨陷害死。怎麼辦?連夜趕到縣城住旅館,第二天搭上頭班汽車回到家。

已是夜晚,母親見我,十分喜歡,背轉身,告訴我父親也許明後天回家。又告訴我她被關經過。她說無奈對群魔們說:“拿藥來吧,我現在就死。”那些魔鬼驚異,問她怕不怕死。她說:“你們哪個拿藥來,其他的人都是旁證。如果有一天要審案了,隻要你們中有一人說出真相,其餘人都是罪犯。”他們害怕了,過了兩天,放了母親。我問是哪些人,她點出幾個人名,我記住了。問為何要如此惡毒,母親說:這是一個“背人倫而禽獸行的時代”。隨後一笑,說:“不過,今夜月明,等明後日你父親回來,便是團圓日。”遂唱起導師範煙橋先生作詞的《花好月圓》:“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柔情蜜意滿人間。”

過了幾天,父親回來了,比以前蒼老得多,沉默寡言。我回鄉了。

閑遐時,打開母親整理的一個小藤書箱。許多個寂靜無聲夜,憑借一豆燈火,看到書中奇人奇跡。累了,走出屋門,翹首觀看天邊寒星,忽明忽暗。冷了,走進屋門,側耳細聽欄中苦牛,呼聲漸強漸弱。不由得想起《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天上星,人間情。這是文學,心夢!又想起曹植七步詩:“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長夜漫漫,“文革”魍魎競逐猙獰,離亂人間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