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夕陽

現實中國

作者:李琭璐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很難相信這是現實版的中國農村,也很難承認,在當下我國農村,擁有如此龐大的留守老人群體。

農村留守老人是我國由傳統的農業社會向現代化的工業社會轉變過程中急劇擴大的群體。隨著社會的發展,城市化步伐日益加快,大量青壯年農民進城務工,子女和老人在遷移時間上的錯位,以及相當一部分老人對原居住地的留戀,養老載體和對象在時空上發生了巨大變化,跨省流動越來越多,離家時間越來越長,導致越來越多的農村留守老人獨守空巢。

當一個個年輕人告別家鄉,到光怪陸離的城市“尋夢”,渴求有朝一日能夠衣錦還鄉時,他們忘記了,在自己身後,還有一雙雙含淚的眼睛、一對對孤獨的身影,老人們在村口守望著,掐著手指,看著太陽,盼望著親人早日回家。這些在夕陽中斜長的背影,就是他們年邁體弱的父母。雙親中有的年近古稀,有的長年患病,有的拖著羸弱的身軀不分晝夜地在農田裏忙碌著。人們普遍稱這些老人為“留守老人”。隨著越來越多的中青年農民離開家鄉,“留守老人”與日俱增。但,誰來關懷、嗬護這些老人?他們在農村是如何生活的?誰來保障他們的養老?

除此之外,請看另一組驚人的數字:中國平均每年約有28萬人死於自殺,200萬人自殺未遂。自殺死亡者中,80%來自農村。老年人是中國兩大自殺高峰人群之一,中國農村孤獨居住老人已接近四成,很多“空巢老人”缺乏精神慰藉,存在不同程度的焦慮、孤獨、失落、抑鬱等情緒。大連醫科大學心理學教授賈樹華認為,中國的自殺死亡,與社會轉型變化有關,與倫理道德水準下降有關。老無所養,農民外出打工,城市化進程,對農村影響巨大,很多農民自殺死亡都與這些社會變化有關。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自殺其實更多的是社會問題。

這些不得不麵對的問題,一次又一次地將農村留守老人這個群體推至社會麵前。

一、近乎慘烈的留守現狀

2013年8月16日,國務院常務會議確定深化改革加快發展養老服務業的任務措施。李克強在會上指出,我國是老年人口最多的國家,達到近2億人,老齡化發展迅速。到2020年要全麵建成以居家為基礎、社區為依托、機構為支撐的覆蓋城鄉的多樣化養老服務體係,把服務億萬老年人的“夕陽紅”事業打造成蓬勃發展的朝陽產業,使之成為調結構、惠民生、促升級的重要力量。

而現實卻是:老人在地震後趴磚自救,獨守在農村的老人屢屢遭遇被害……這一特殊的“留守”群體現狀實在令人憂慮。

2013年2月,中國社會科學院發布《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報告(2013)》。報告指出,中國將迎來第一個老年人口增長高峰,2013年老年人口數量突破2億大關。在2025年之前,老年人口將每年增長100萬人。同時,勞動年齡人口進入負增長的曆史拐點,勞動力供給格局開始發生轉變。

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副主任黨俊武是該報告的副主編,研究中國社會及農村老齡化問題已超過20年。據他介紹,勞動年齡人口從2011年的峰值9.40億人下降到2012年的9.39億人和2013年的9.36億人。2013年老年人口數量突破2億大關,達到2.02億,老齡化水平達到14.8%。老年撫養比從2012年的20.66%上升到2013年的21.58%,推動社會總撫養比從2012年的44.62%上升到2013年的45.94%。

起起伏伏的數字隻是結果,遠不及真實現狀的悲哀——

他是102歲的獨居老人,在2013年4月20日四川蘆山地震時趴磚自救而“出名”,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入院後無一親人探望。

百歲老人叫羅財發,兒子在湖北打工,老人與兒子30年未聯係。“我也不想麻煩他。”羅財發說。

地震後第二天,雙腳纏滿繃帶的羅財發,向前來探望他的同鄉人講述了地震時的驚心一幕:“我原來是五六點起床,但地震當天身體不舒服,就沒起床,誰曉得地震把房子晃得好凶,我趕緊往外跑,結果牆磚和門柱砸到我倆腿上,我喊了好久也沒人聽見。鄰居都住得遠,最後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牆磚趴開,爬到街上喊救命。”

據蘆山縣當地介紹,由於老人所在的縣受災較嚴重,死傷人數較多,加之道路中斷,直至4月20日傍晚,羅財發才被救援人員發現,並被及時輾轉送入華西醫院。

“哎喲,你曉得麼,成都的夥食就是好。”晚上6點,是華西醫院內地震傷員開飯的時間,病床上動彈不得的羅財發向周圍的人感歎道。香菇炒肉片、魚香茄子是醫院向轉院來的地震傷者提供的免費晚餐。這樣的晚餐,讓獨居幾十年,每天自己買菜做飯的羅財發甚是高興。

幾十年、幾千個日夜,拉二胡、吹嗩呐是羅財發自娛自樂的方式。在醫院照顧她的護士說,別看羅老樂觀愛笑,其實他內心很苦,“從4月20日地震當晚轉院開始至現在,還沒任何親人來看望過他。”

羅財發並不是個例。據了解,在此批轉院的204名傷員中,像羅財發這樣“無人認領”的傷者共有五六名,其中多是“留守老人”。

假設下次還有類似的災難發生,他們還能順利自救嗎?這次地震後,有的老人永久地失去了勞動能力,他們遠在外省打工的子女會回來嗎?如果不回,那老人如何養老?生活還能繼續嗎?這樣的晚年,會不會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這樣的試想,讓人不寒而栗。

“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在當下很難實現。黨俊武戲言,現在把在農村留守的人稱為“386199部隊”,“38”指留守婦女、“61”指兒童、“99”則是老年人。這一說法在民間流傳甚廣,也隻限口頭說說,真正落到實處解決留守老人問題,卻是難上加難。

羅財發老人無疑是幸運的,但對於陝西省商南縣十裏坪鎮黑溝村黨支部書記翁聯成來說,2013年4月5日那天刻骨難忘。當天中午,他接到一位村民的電話,說本村孫開成遇害了。翁聯成有些不敢相信,火速跑到孫家,59歲的孫開成就躺在堂屋客廳裏,撲麵而來的是濃濃的血腥味,而他49歲的妻子李某在臥室遇害,牆壁濺滿鮮血。

見此,翁聯成急忙吩咐保護好現場,向警方報案。

村裏馬上聯係了孫開成的親人,兩個在外地打工的兒子聞訊往回趕,在商南縣城住的侄女孫榮、在山西朔州煤礦打工的侄女婿陳長華也趕回了老家。

孫榮是4月5日晚上11時從縣城坐上的出租車,6日淩晨3時才到黑溝村。她公公婆婆也住此村,距離叔叔孫開成家走路隻有5分鍾。孫榮先來到叔叔家,隻有一個堂弟在,看到家裏的慘狀,她強忍著內心的哀痛,想給公公陳義學打個電話說一聲,自己當晚不回去了,在叔叔家幫忙,但公公家電話一直沒人接。孫榮心裏惴惴不安,有些不踏實,急急忙忙往家趕。

翁聯成說:“當時村子裏籠罩著一種恐怖氣氛,大家擔心凶手還躲在附近,村上要求所有人夜間出行必須有人做伴。”當晚,村裏68歲的老人楊傳德陪著孫榮回家。

回到家,孫榮發現門鎖著,家裏的豬好像有幾天沒喂了,婆婆洗的衣服還在盆裏攤著。透過窗戶看,臥室床上淩亂不堪。

推開另一間臥室的窗戶,孫榮看到了令她今生難忘的一幕:公公婆婆都被放到屋角,坐著,眼睛微閉——兩位老人都遇害了。

後來村幹部趕來,撬開了門,鮮紅的血跡印在了地上、桌上、床上……

翁聯成了解到,殺人嫌疑犯是4月6日晚上被抓住的:“4月7日淩晨兩點我接到電話,說凶手抓住了。這個消息傳出,整個村子都鬆了一口氣。”

4月7日淩晨,陳軍被帶到了案發現場十裏坪鎮。“極其囂張。”這是在場鄉鎮幹部對陳軍的唯一印象。據介紹,陝西省公安廳的一位民警問陳軍:“知道為什麼抓你嗎?”

陳軍回答:“知道,殺人了。”

“殺了幾個?”

“我想想。”陳軍遲疑了一下,大約過了一分鍾,又說:“7個。”聽到這句話,在場的鄉鎮幹部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還有另外三位遇害人我們沒發現!”

據陳軍交代,自己因在車上聽到附近幾位留守老人家中的孩子剛回來過,認為其家裏應該有些現金,所以盯上了他們。3月20日陳軍在商南縣十裏坪鎮紅岩村殺死了一位老人,4月6日下午在山陽縣照川鎮珍珠村殺害了兩位老人。

經查,情況屬實。在場的村民、幹部,包括翁聯成本人很難相信:染著紅頭發的陳軍在後來到黑溝村指認現場時,竟露出了笑容。“表情很凶。”翁聯成每每回憶起,總是不由得後怕,做噩夢。

翁聯成後來陸續了解到,4月3日傍晚,一頭黃頭發的陳軍(後為了掩人耳目染成紅頭發),從黑溝村村民楊傳德門前經過,後來就聽見溝對麵的孫開成家有說話聲。當天晚上,孫開成夫婦好酒好菜招待陳軍,距離孫開成家最近、約有50米遠的女鄰居還被喊過去喝了兩杯酒。據民警介紹,就在女鄰居離開的當夜,孫開成夫婦遇害。當日中午,相距孫開成家有五六分鍾路程的陳義學家,70多歲的老夫婦已經遇害。

孫榮的丈夫陳長華到家略晚些,他本是回家給叔嬸奔喪的,沒想到自己的父母也遇害了。父親陳義學73歲,母親黨翠蘭70歲,提及屍骨未寒的雙親,這個42歲的西北漢子,掩麵而泣。

日近清明節,陳長華家老宅旁的一座新墳特別刺眼。

陳長華反複說,本來應該帶著父母一起在縣城生活的,但孩子要上學,學校離家有10多裏山路。為了小孩上學方便,陳長華去年咬咬牙,借錢在縣城買了一套房,讓妻子帶孩子在縣城上學,他則繼續留在外地打工。

此刻的陳長華,懊惱不已:“我經濟實力不夠,實在沒能力帶父母過來一起生活。”他弓著腰,沒一會兒,便癱軟在黃土地上。

遇害的聾啞夫妻孫開成、李某,也葬在了房子旁邊。

孫家長子孫德29歲,2012年在煤礦打工受傷,至今右腿走路還有障礙,半個月前他去山西謀新出路,不料竟是和父母的永別。次子孫德虎23歲,在陝西寶雞打工,“開挖掘機,苦得很。”孫開成的大姐說。

已經68歲的大姐那幾天一直在弟弟家幫忙,她自己的3個孩子也都在外地打工。同樣,她也是村子裏的留守老人。不可遮掩的孤獨感籠罩在她的臉上,“但我理解孩子們的難處,不出去打工,守在我們身邊,怎麼繼續生活?”平時,她還常勸小侄子孫德虎出去掙錢,早日娶上媳婦。否則在這深山裏,待在這樣的老房子裏,哪家女兒願意給你?

遠遠望去,黃土高原層層疊疊,這是4月的土地,幹涸的大地“咧著嘴”,像是訴說著什麼,卻又久久發不出聲。倔強的綠色小芽從地裏探出頭。

翁聯成說:“山裏沒收入,青壯勞力隻能出去掙錢,掙到錢的就在外邊安家了,沒掙到錢的也不願回大山,哪怕是給人做上門女婿。”他認為,大山裏留守老人越來越多的原因是撤點並校。“當初村裏有學校,就算兒子去打工,好歹兒媳在眼前,帶著孫子孫女上學。撤點並校後山裏的孩子上學特別艱難,現在大家普遍對子女的教育比養老重視得多。年輕夫婦隻能一個出門掙錢,一個在學校邊租房照顧孩子。老人,也就隻能放在家裏了。”

翁聯成的聲音慢慢沉了下去……

與留守在農村的老人相比,那些家裏條件好,子女又孝順的,會把雙親接到城裏一起生活。楊傳德老人為年輕人辯護:“現在的年輕人,不孝順的很少,關鍵還是沒辦法,沒那個經濟實力。”他的大兒子在外地打工,大兒媳在學校附近租房陪孩子上學,一周也隻能回來一趟。小兒子在河南做了上門女婿,一年也隻有在春節時團聚一次。

據村裏人介紹,經過幾次撤鄉並鎮,十裏坪鎮如今是商南縣麵積最大的鄉鎮——321平方公裏,平均海拔800米,山高人稀,總人口約18000人,其中,60歲以上的老人占20%。從十裏坪鎮前往黑溝村,開車走十幾公裏後,就隻能步行了。翻過一個山梁,再從梁上過溝,就是熟悉地貌的村民也要走半個小時。翁聯成說,村裏1300多人,外出務工的約有500人,占村裏主要勞動力70%以上。上點歲數的在煤礦、金礦上打工,年輕一點的則在南方工廠做零活兒。

“我們這裏,大山地區,偏遠閉塞,大家隻能靠出門打工掙錢,孩子們大都被大人領到城裏上學了。”翁聯成說。

4月9日,商南縣十裏坪鎮黨委、鎮政府下發文件,在全鎮深入開展關愛留守老人服務活動。

據翁支書介紹,鎮老齡辦開始對每個村60歲以上留守老人登記造冊,主要記錄老人姓名、年齡、家庭狀況、身體狀況、勞動能力、困難原因,基本生活需求及子女聯係電話等。

除此之外,當地還根據老人實行分類服務管理,分為重點照看對象、定期照看對象、重點幫扶對象和一般幫扶對象四類。確定幫扶責任人,實行定期上門走訪。

為方便老人生活,十裏坪鎮製發了“一卡式”便民聯係卡,將被幫扶老人、幫扶人的姓名、工作單位、電話標明,明確幫扶責任。建立結對幫扶機製,各包村幹部和村幹部、各村黨員、組長與60歲以上行動不便、孤寡老人、生活困難等留守老人實行結對幫扶,開展“三上門”服務:其一是上門慰問溝通,陪老人拉家常、幹家務;其二是上門全程代理,辦理戶口、開具證明等事由幫扶人員代辦;其三是根據留守老人需要,幫扶人員提供安全防範、法律援助、身體檢查等服務。

就在記者采訪的前幾日下午,商南縣在十裏坪鎮舉行了全縣社會治安百日排查整治啟動儀式,很多縣上包村幹部進村工作。

但隻有在慘劇發生後,才想起采取行動,無疑令人反思與悲哀。

我想起躺在病床上無助的老人羅財發,也想起翁聯成電話中時而語塞、時而顫抖、時而歎氣的無奈。是什麼,讓年過半百的老人如此恐懼?又是什麼,讓他們失掉了農村生活原本該有的色彩?

答案無從得知。

二、他們與土地,一同被留下了

2013年,全國留守老人將突破1億,大部分在農村。在“家庭養老”的傳統模式下,子女是農村老年人晚年生活的重要保障。然而,隨著這些年在農村青壯年勞動力的大量外流,家庭養老的基礎受到了動搖。

慘案的發生,雖是個案,卻很能說明問題。

采訪中,有老人告訴我,農村留守老人有三怕——“怕生病、怕過節、怕花錢”。

這在我國更加偏遠的西北地區,更為突出。

陝西省渭南市,有人口約547萬人,其中農業人口300多萬人。下轄素有“渭北黑腰帶”之稱的白水縣。汽車顛簸在黃土漫天的土地上,土包一樣的小山飛速地閃過。再走一段,一座座的煤山“撞”入我的眼簾。當地人介紹,這是他們過日子的“靠山”。

村裏老人的子女大都在礦上挖煤,要麼,在據此地幾百公裏外的城市打工。我想起作家閻連科寫農村,鄉村,不是那個年代的主題,不是革命的主題。那個年代,和今天的改革開放完全一樣,主體乃是城市,而非鄉村和十億農民。無論何樣歲月,中國的主人翁都是那些曾經在新舊中國的革命中和革命有過密切聯係的人。但鄉村,解放前是中國革命的主要陣地;而在解放之後,除了“大躍進”和“三年自然災害”,或多或少,已經有了角色的根本變化,隻是社會主角的群體配角,是革命漫無邊界的輻射地帶,隻是革命興起時的必然犧牲和最終成就革命的遼闊地緣。“大躍進”和“三年自然災害”,最深刻的教訓就是,革命出產激情,並不生產糧食。“三年自然災害”時,餓死的人成千上萬。這就證明,無論如何革命,鄉村還要種地。

也必須種地。

要種地,要割草放牛。或讀書與割草與放牛並重。說不清哪個是正業,哪個才是業餘。在割草與放牛中,年輕人親眼目睹著父母們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無休止的勞動換來的無休止的饑餓。這些所見,滋生了那時他們懵懂內心要逃離土地的心願。

這心願,促使當下農村年輕人心中埋下了種子,是年輕人逃離土地的理由。

75歲的麻德懷,有4個兒子,1個女兒。二兒子麻智斌曾在鄉人大做主席,現在縣農法辦做書記,用麻德懷的話說,“熬出來了。”每兩周,麻智斌回家一次,相較於其他家庭,麻德懷的家過得相對寬裕。

麻德懷在大隊幹了40多年。現在,家中的9畝地是他和77歲老伴王妙英的全部收入。“種小麥,去年收成好。今年幹旱,目前顆粒未收。”麻德懷抬頭指指天,又低頭跺跺腳,說:“我們是靠天吃飯的呀。”

2013年春節,家中的3個孫子、2個孫女紛紛從外地回到家與爺爺一起過年。當軟酥可口、熱氣騰騰、夾著豆沙和棗泥餡兒的黃饃饃和撒著蔥花的羊肉麵端上桌,春節的序曲正式拉開了。

隻是,這樣的團聚時刻也隻能維持5天。

初五,遠道而來的孩子們收拾著各自的東西,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麻德懷家。

“如果你走了,爺爺想你怎麼辦?”麻德懷問年幼的小孫子。

“想了就打電話嘛。”小孫子眨眨眼,沒給出令爺爺滿意的答案。在麻德懷的心裏,隻有一家團聚在一起,才叫“幸福”。

想到睡不著覺了,麻德懷也會帶著老伴一同去城裏看望孩子們,“但不習慣,吃喝習慣都變了。”說著,麻德懷兩手落在了穿著雙層厚棉褲的腿上,從今年開始,兩位老人就不能下地幹活兒了。“腿疼得不行,腿腫,很癢,一摁一個坑。”不單單是種地,由於該地區嚴重缺水,吃水都要開蹦蹦車到鄰村借水,“一次拉三桶水,平時喝水要省著,要抿著嘴喝水。”現在因為腿腫的緣故,麻德懷減少了拉水的次數。

麻德懷的老伴心髒不好,經常心口疼,嚴重時還會心衰。采訪當日,老人對我說,他們準備第二天洗曬衣服,後天要互相陪著去西安看病。看病的艱難,也令麻德懷格外擔憂:前幾年生病,他在白水縣看病,後又轉到西安交大附屬醫院,花銷超過2萬4,縣裏幫助報銷了70%。開銷並不是最大的問題,兩人在路途的生活才是麻德懷最犯愁的。“兩人身體都不好,還要互相照顧著。真怕出點兒什麼事,但又不想叫孩子陪我們。”

盡管如此,麻德懷口中的子女還是孝順的。“血壓計就是他們買的,我們兩個經常互相量血壓。”麻德懷說,孩子們還要供孫子輩上學,負擔不小,回家消費太大,走親戚還要破費。對於自家孩子不能陪著去醫院,麻德懷並沒有抱怨,卻隻是希望自己身體“歡實點兒,少生病”。

在常人眼裏,他是農民,也是父親,勞作與耕地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勞作,才能使他感到自己是活著的,是天經地義的一種應該。

麻德懷的個頭超過一米八,因為腿疼,現在隻能彎著腰,起身時都要拿手扶一下地,雙眉會倏地收在一起,痛苦之情顯而易見。

也有不孝順的子女。從麻德懷家出來,走上5分鍾的路,便來到了83歲的麻友民家中。屋裏靜極,常年停電的燈泡吊在陰暗屋子中央,上麵,被蜘蛛網羅織著,不難看出,煤油燈依然是這個家庭最為主要的角色。煤油燈光是一種淺黃色的土地原色,照在人的臉上使人永遠都呈出病病懨懨、缺少營養的神情。

生活甩給麻友民的,不僅是病懨,還有孤獨,老無所依。日累月積的歲月之筆在他的臉上肆意刻畫著。看到我來,他瘸著一條腿,嘴裏嗚咽著因激動而發出模糊的聲音,踉蹌著朝我走來。

麻友民的家極度貧困,全家也隻有兩個人,都沉默在寂靜裏,坐在外屋不說話。待我進去時,我看了看老人,輕聲問:“就您一個人嗎?”有人瞟了一眼邊上的小板凳。我就順著那目光,朝下看了過去。小凳那邊比起外院暗許多,光線微弱,像極了病人懨懨的呼吸樣。我在門口怔了一會兒,才看見靠後牆的板凳上,76歲的王蓮葉坐著麵朝裏。她的麵前,一個巴掌大的小菜板橫放著,幾棵孤零零的小蔥散落其上,沒有“情緒”地等待切碎。

我輕聲叫了一聲“奶奶”,朝她那兒走了過去。

老人動了一下身,可沒把身子轉過來。

“耳朵不好,聽不大清。”麻友民有些不好意思。

我隨手拿了小板凳坐在她身旁,也想做做樣子,和老人寒暄幾句,但也隻就那麼坐了一小會兒。當我起身時,老人忽然把手伸過來,拉住了我,渾濁的眼睛裏,開始忍不住淌淚。

麻友民有3個兒子,就住在鄰村,雖然住得近,但兩家春節也要分開過。

早晨6點,麻友民開始了一天的忙碌,盡管腿腳不靈便,但給羊拔草、除草、喂草的活兒都是他一個人完成,我們一進門時發現的平板車,便是他運草的工具。

現在,家裏的幾畝地全分給了兒子家,陪伴兩位老人的,是3隻羊,收入來源僅靠賣羊羔,“我們每月花100塊錢。”二老的開銷少得可憐。

堂屋的一角,有張小圓桌,上麵放著一台7年前買的電視機,插銷斜擱在桌上,我找了一圈,沒看到插板,更不知如何使其通上電源。

“平時看電視嗎?”我問麻友民。

他搖搖頭,做了個擺手的姿勢:“舍不得,不常看。”

彼時,屋外,王蓮葉正在忙活他們兩人一天中的最後一餐。在陝西農村,每天普遍吃兩餐,早十點和下午三點。剛剛菜板上的幾段小蔥,在老人的手下,轉眼間切成碎末,屋外的灶台,熱氣正順著鍋沿呼呼地冒著,躥起的火苗舔著灶爐,噝噝地發出聲音。王蓮葉坐在一旁,不斷地往裏添柴火,一條年邁的黃狗臥在老人腳邊,不時地四處張望。

常年陪伴他們的,也隻有這條狗了。

這條狗的年齡也相當人的80歲,在麻友民家忠誠地守候著。

“春節怎麼過?”我問他。

“春節不關我事。”

“兒子孝順嗎?”

屋裏的空氣變得凝重,麻友民的臉上烏雲密布。半晌,老人喃喃道:“他們也難。”

孝順與否,已從話音中聽出,我還需要問什麼呢?

晌午,氣溫驟升,天空卻蒙上了黃土的灰色,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濃鬱的土味兒。麻友民依然住著窯洞,用手輕輕拍拍外牆,帶著溫度的黃土順音而落,“沒離開過。生在這裏,死在這裏吧。”麻友民苦笑著。

“孝”,它仍是一個社會難以斷根的字。我們自古講孝,不僅中國人,隻要是人類,甚至動物界,都有孝行的表現。孝是天性自然的流露,非關知識,亦不需學習。有多少人身為父母後,才體會到“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悲傷呢?

麻友民老人的遭遇讓我想起了一篇題為《怎麼會讓母親有這樣的想法……》的帖子。帖子的主角是一位母親。這位母親去菜市場撿剩菜葉和空空的水果箱,不小心碰髒了一個姑娘的衣裳,立即引來這位姑娘的罵聲:“狗東西,慌什麼慌?”這位母親隨後寫道:“聽到這句話,娘好高興。因為,兒呀!娘好想做你家的一條狗。”兒子找到好工作,住進大樓房,娶上美嬌妻,家裏汽車、彩電、冰箱要啥有啥,可父母老家的瓦片卻連雨都遮不住。四處奔忙的兒子很少打電話回家,因為“電話費貴”,“還要省錢為你家的狗買狗糧”,“娘也想做那條狗,心裏想著,娘什麼時候也能吃上那香噴噴的狗糧”。兒子為狗鋪了個溫暖的窩,不忘給狗補充營養,不忘給狗買漂亮的花衣裳,可家裏的老父母吃著燉白菜、穿著打補丁的衣服。兒子常牽著狗去公園散步,卻不曾帶年邁的父母出去遊玩,這位母親幻想著有一天能成為兒子家的狗,跟著兒子去散步,“好風光”。

母親問道:“你爹的腿腳不方便;你娘的風濕病呀,好多年了——和你的年齡一個樣。父母一天天老了,可兒子怎麼就不知道?”

兒子為一條狗被踩死而憤怒,“你說,狗也是生命,你說狗比人強。”母親也憤怒了,“兒呀!你說得對,娘也覺得,養狗要比養兒強。”母親無語問蒼天:“是否能喚回你那即將喪盡的天良?”

帖子一出,網友嘩然。一位網友尖銳地指出:“看完很心酸,堅決不做這樣的兒子!”網友“再造人宅鬼”則感歎:“有如此不孝之子,能讓母親有這樣的感言,作為兒子的你,良心何安?”他譴責讓母親如此心酸的兒子,“這忘恩負義的‘薄情兒’,連狗都管吃管喝,為啥不管養你長大的娘?”“Emp蘇州囡”則說,孝敬父母是中國的傳統美德,連這點都做不到,當什麼中國人,“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在我身邊就有這樣的不孝子,自己住著高檔房,開著名車,進出抱著名犬,還一口一個寶貝地喊。可對自己的爸媽呢?3個月也不回趟家,回去也像是做客,啥事不做,啥話不問,坐下就吃,吃完就走。”“遼海秋風”憤憤地寫道。“白雲飄飄”提醒道:快醒醒吧,那些忘記了父母的人。而一位網友則回了一句:“對不起,爸媽。”

一些網友的父母已經離開人世,他們在網絡上呼籲大家,父母健在的兒女一定要好好孝敬自己的雙親。網友“人也累了”深有感慨,他的父親去世得早,平時想買些東西孝敬母親,可她總是說不需要,“那個時候天真地以為母親說的是真的,我也就沒再堅持。現在回頭想想,自己真的不懂母親。在此,我真心地對母親說一句:媽,我愛你!過年的時候我一定要當著她的麵說。”

網友“天狼”表示,人一生可以隨時叫一聲爸爸媽媽,那是最大的幸福,擁有時不珍惜,失去時才知道那份珍貴。子欲養而親不在,那時人心將何等地痛!再多的錢也買不回一顆後悔藥。

不少網友還回帖分享了如何讓父母高興的秘招,“其實父母要的,就是兒女給的一個小驚喜和回家看望。”

沒有新聞、沒有噱頭,在網絡世界裏,這樣一篇文字,總是頂在最前麵。它引起了眾多網友注意,跟帖一天就過10頁。

這一帖帶來及時提醒,猶如那首歌曲《念親恩》:父母親愛心,柔善像碧月,常在心裏問何日報,親恩應該報,應該惜取孝道。

也記得作家閻連科寫自己春節回老家看母親:倏忽之間,兵已做了14個春秋,每遇了過年,就念著回家。急慌慌寫一封家信,告母親說,我要回家過年,仿佛超常的喜事。母親這時候,便拿著那信,去找人念了,回來路上,逢人便說,連科要回家過年了。接著,過年的計劃全都變了。肉要多割些,扁食的餡兒要多剁些。

做這些事情時,母親的陳病就犯了,眼又澀又疼,各骨關節被刀碎了一樣。可她臉上總是笑意充盈著,挖空兒到鎮上的車站,一輛一輛望那從洛陽開來的長途客車。車很多,一輛又一輛地開來;人也很多,一湧一湧地擠下。她終於沒有找到她的兒子,低著頭回家,夕陽如燒紅的鐵板樣烤壓著她的後背。熟人問說哪兒去了?她說年過到頭上,卻忘了買一包味精。那人又說味精不是肉,少了也就少了。母親說,我孩娃回來過年,怎能沒了味精呢。

回到家,母親草草準備了一頓夜飯,讓人吃著,身上又酸又疼,舀了飯,又將碗推下,上床早早睡了。然卻一夜沒有合眼,在床上翻著等那天亮。天又遲遲不亮,就索性起來,到灶房把菜刀小心地剁出一串煩亂的響音。剁著剁著,案板上就鋪了光色,母親就又往鎮上車站去了,以為我是昨晚住了洛陽,今早兒會坐頭班車回家……

這樣接了三朝五日,真正開始忙年了。母親要洗菜、煮肉、發麵、掃房屋,請人寫對聯,到山坡采折柏枝,著實挖不出空來,就委派她身邊鄰舍的孩娃,到車站等候。

待孩娃們再也感覺不到新鮮,母親也就委派不動他們了。到車站上就冷清許多,忽然間仿佛荒野了。可就這時候,“我”攜著孩子,領著妻子,從那一趟客車上下了來,踩著那換成了水泥的街路,激動著穿過街去,回到了家裏。推開門時,母親正圍著圍裙在灶房忙著,或在院落剝玉蜀穗兒喂雞,再或趴在縫紉機上替人趕做過年的新衣。而無論忙著什麼事情,那塊自染的土藍圍裙總是要在腰上係著。這時候看見“我”、妻子和孩子,便略微一怔,過來抱了抱她的孫子,臉上映出難得有一次的紅潤,說你們外麵忙,火車上人又多,回不來就不要回了,誰讓你們趕著回來過年呢?明年再也不要回了!

是真的不願意讓他回嗎?

一位在北京某三甲醫院工作的宋醫生告訴我,每年春節的歸程火車票對他而言很好買,“根本不用搶”,因為每年春節基本都是大年三十值班。和著火車窗外的炮竹聲,終於在新年到來之前趕到了家,“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很幸福。”一次,父母跟他說,等下次回來時給他們買一台豆漿機,小宋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隨後想想不對,下一次回家會是什麼時候呢?如果還是像今年一樣,要在大年三十踏上回家的列車,父母豈不是要等一年?小宋最後在網上給父母訂購了一台豆漿機,“父母很理解我,也說過不讓我惦記,不用年年都回的話,隻是離得太遠,有些時候力不從心。”

當留守老人被一再提起,相關法律一再重申的時候,公眾差的隻是那顆惦記家鄉父母的心。就像麻友民老人所言,哪怕打個電話呢,見不到人,就是聽聽聲音也行。

艱難的生活,孤苦的晚年,讓很多留守老人動了自殺的念頭。

2013年7月24日,四川一位八旬空巢老太太在家中上吊身亡。數天後鄉鄰發現報警,兒女居然還稱“視情況回家”。據重慶石柱警方提供的消息,警方初步斷定死亡日期應在3天以前。

7月17日,老太太讓76歲的鄉親向某趕集時幫她買止疼片和白酒,說腳上長了瘡疼得厲害。向某回答說22號才去趕集,老太太應允稱沒關係,囑咐向某記得帶回來就好。

18日,老太太侄子端了碗豆花給老人,在門口喊了幾聲未見應答,因她平時也不愛怎麼搭理人,侄子端著豆花又原路返回。

22日,向某給老太太買藥回來,在門口喊了多聲沒人回答,門又從裏麵鎖上,懷疑出了意外,立刻給村幹部黃組長打電話。黃組長一行來到老人家門口喊話無人應答,眾人撞開了房門。民警趕到現場時房門已被打開,屋內散發著惡臭,家具布滿灰塵,老太太吊在用頭巾結著的床頂上(土家族的床頂上都有裝飾,用於掛蚊帳和屏蔽外界幹擾),身子半站著,頭發散開。民警現場勘查並進行屍檢,判定老人係自殺身亡,初步推斷死亡日期為18日。

據後來民警調查,老太太今年80歲,眼睛因白內障幾乎失明,育有1子2女,兒女均外出打工多年,老人現和其他3位老人生活在一大院裏。據鄉鄰說,她居住的院子以前有50多人,後來陸續搬走,年輕人也外出打工了,現在就隻剩4位老人留守家中。

據從鄉鄰那裏了解,老太太平日不愛和人說話,性格孤僻,加上子女和鄰居關係冷漠,導致她死後沒人願意幫忙料理後事。

民警在老太枕頭下發現1000元錢。據村幹部講,老人是村裏五保戶,錢估計是她想身後事請別人幫忙而留下的。民警留意到,老太太屋裏除了一點米,幾乎沒有其他吃的,似乎也沒有廚房,隻在底樓有一個吊著的頂罐,揭開蓋子隻看見灰塵。

隨後,民警立即聯係老人兒女,可她的兒子告訴民警,要處理完手裏的事情,看第二天能否回家。聽聞民警讓其坐飛機趕緊回來時,居然說:“坐飛機太花錢了。”

黃組長說,老人丈夫的哥哥在兩年前用同樣的方式結束了生命。院外,與她一起住的另一位老人在聽(老人雙目失明)著發生的一切,手裏緊緊地抱住一隻貓,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看”著院子裏的人,表情嚴肅。

經民警與村幹部溝通,他們答應近期會多到老人家走動,想辦法安置老人到敬老院養老,不夠的經費由民警資助。

老太太的遭遇,讓我想起麻德懷因為疼痛而站不穩的雙腿,想起麻友民對今後生活的絕望和擔憂,想起他們因為生活的艱難而不得不拖著病體勞作。黃土地賦予了他們沉默、堅忍的性格,留守老人們便在與日俱增的孤獨、企盼、失望中漸漸老去,直至身體覆上黃土。

三、漂泊在他鄉 惦念在心頭

他們在外打工,也是一個“尷尬”群體。吃不飽、無處睡,遭白眼,比這些更難挨的,是肩上背負的包袱和一家老少的所有開銷。老人在家中盼望,他們在城市流浪,坐在穿梭於大街小巷的公交車上,路燈發出的橘黃色光芒柔和而蕭索。他們無數次地問自己:我到底在做什麼?目標在何方?該追求什麼?努力思索後,隻不過讓自己的腦袋更加糾結。

早春四月,乍暖還寒,身著單衣的李歡坐在我對麵。19歲,這個年齡,大都應該在上大學二年級,李歡卻來北京打工一年了。來北京時,沒帶衣服,唯一一套像樣的,是在一起打工的阿姨送的。

彼時,她在我麵前,脆弱得猶如受驚的小貓,一談到爺爺、奶奶、家這樣的關鍵詞,就忍不住掉眼淚。

她說,小時候的春節,總會在家守著老人,洗洗涮涮、打掃屋子、換新衣、購年貨,盡管不富裕,因為全家能守在一起過年的緣故,感到分外溫馨。

2012年,是李歡外出打工的第一個年頭,沒攢夠錢,不能回家。去年春節,她站在煙花四起的北京大街,想象著屋內一個個團聚的家庭,“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李歡是甘肅徽縣人,家裏不僅窮,負擔也重。父母患有精神疾病,父親糊塗到不認識錢,但認得女兒。母親還會簡單地算賬,平時家裏的開銷記錄都由她負責。

家中,隻有她和妹妹是父母親生的。爺爺另抱養一女,目前在上大學。李歡是為家裏出力最大的。自小,她便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如今,他們已經70歲,我該挑大梁了。”李歡說。

來北京之前,隻要一提到首都,李歡都會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揚,有一段時間總喜歡跟朋友說:“我要去北京了。”但來了之後卻發現,這裏帶給她的遠非想象中那般簡單。家裏的姨表哥在京上中醫學校學習中醫推拿,在他的幫助下,李歡進入北京某家正規按摩院學習手藝。李歡個子瘦小,麵對體格稍高大的客人,就“總是吃不消”。也因為年紀小,李歡的客人很少,“如果客人能多一點,收入能比現在高不少。”

咖啡店裏放著不合時宜的薩克斯曲《回家》。“忙活半天,連回家的路費也掙不出來。”如鯁在喉的話一說出,李歡有些後悔。桌上,她點的奶茶慢悠悠地冒著熱氣,透過彌漫的霧氣,我看見李歡的眼裏含著大顆的淚珠,她咬咬嘴唇,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我拍拍她因哽咽而起伏的肩膀,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

2009年,李歡家中蓋房,鄰居開車拉磚,倒車時沒看見站在車後的姑姑。“姑姑那年才40歲,爺爺隨後同鄰居打官司,當時隻賠了4萬塊,剩下的錢,至今沒拿到。”爺爺俯身掩麵而泣的淚水、枯瘦而佝僂的背影、絕望而無奈的哀號,在李歡的心裏難以釋懷。她說,這是她第一次見爺爺哭。

去年李歡奶奶生急病,在來北京以前半年,李歡曾在甘肅當地飯店做過服務員,每月省吃儉用,偷偷攢下一些錢。這筆錢在2012年奶奶生病時派上了用場。去年夏天,奶奶突然發病,被緊急送到醫院搶救,李歡也被爺爺從省城喚回了家。

慘白的病房,7個日夜,李歡和爺爺憔悴不堪。醫生隻告訴李歡兩個結果,老人有可能會癱瘓,也可能會“沒”,要做好思想準備。“爺爺哭了,癱瘓不怕,隻要人在,就能互相有個照顧。”這是李歡第二次見堅強的爺爺落淚。

命運之神眷顧了李歡一家。10天後,奶奶轉危為安。半月前還曾烏雲密布的家庭,被火辣辣的陽光猛地扯開一角,生活繼續,一切如常。

與爺爺奶奶的感情如此之深,源自李歡小時候。剛出生時,李歡得過一次重感冒,高燒不退,因為父母的智力問題,隻得由奶奶想辦法,奶奶從衛生所拿來了感冒藥,碾碎,一點一點地喂給李歡吃。

類似這樣的情況,李歡在小的時候犯過兩次,每次都是兩位老人使她轉危為安。李歡說自己的命是他們給的。總是在夜半,“爺爺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事情,壓力很大,但他從不跟我講。”李歡的爺爺很瘦,“隻有90多斤”。每日老人吃得簡單而單調,麵條、饅頭、白菜,碰到農活兒忙的時候,“根本顧不上吃飯,”因為“地裏的活兒等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