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哥,我們看水裏一個太陽,太……”又一個道:
“不是,是月亮,在天上呢,不在水裏。”轉身又向著那一個小孩子說道:
“大哥哥,怎麼今天月亮兒不圓呢?昨天不是圓的麼?”聽著回答道:
“怎麼能天天都是圓的呢?過兩天還要沒有月亮呢。”
“大哥騙我,月亮不是天生圓的麼?不是天天有的麼。”
“我們去問姊姊。姊姊,姊姊。我剛才和阿二說,月亮會沒有的,他不信,他說我說錯了。”姊姊說道:
“媽媽的衣服還沒有縫好呢,你們又來和我吵,管他錯不錯呢……”
1920年3月20日
二戰爭與和平
小花廳裏碧紗窗靜悄悄的,微微度出低低的歌聲。院子裏零零落落散了一地的桃花,綠蔭沉沉兩株楊柳,微風蕩漾著。一個玲瓏剔透六七歲的小孩子坐在花廳窗口,口裏低低的唱著:
“姊姊妹妹攜手去踏青。
垂垂楊柳,嚦嚦鶯聲,
春風拂衣襟,春已深。
郊前芳草地,正好放風箏……”
桌子上放著一個泥人,是一個漁婆,手裏提著一隻魚籃,背上擱著很長很長一竿釣魚竿,絲線做的釣絲,笑嘻嘻的臉。小孩子一麵唱一麵用手撫著那釣絲,把許多桃花片,一片一片往釣絲上穿,又抓些榆錢放在那魚籃裏。又一個小孩子走來了。說道:“哥哥,我找你半天了,爸爸給我一個皮球。”那哥哥道:“我不愛皮球。弟弟,你來瞧,漁婆請客了,你瞧他體麵不體麵?籃子裏還裝著許多菜呢。”弟弟瞧一瞧說道:“真好玩,我們兩個人來玩罷。”說著,轉身回去拿來許許多多紙盒,畫片,小玻璃缸,兩隻小手都握不了。一忽兒又拿些洋囝囝,小泥人來了。兩個小孩子擺擺弄弄都已擺齊了,喜歡得了不得,握握手對著麵笑起來。弟弟一舉手碰歪了一隻小泥牛,哥哥連忙擺好了說道:“都已齊了,我們請姊姊來看,好不好呢?”弟弟說:“我去請。”說著興頭頭的三腳兩步跑進去了。一忽兒又跑出來氣喘喘的說道:“姊姊不來,他在那兒給漁婆做衣服呢。”
哥哥道:“他不來麼?”說著,又把一張畫片放在漁婆麵前說道:“弟弟,你瞧,漁婆又笑了。”弟兄兩個人拍著手大笑。一忽兒,哥哥弟弟都從椅子上下來,一麵踏步走,一麵同聲唱著,嚷著很高的喉嚨,滿花廳的走來走去,隻聽得唱道:
“……戰袍滴滴胡兒血。
自問生平……頭顱一擲輕。”
一麵唱一麵走出花廳,繞著院子裏兩株楊柳,跑了兩三匝。哥哥忽然說道:“漁婆要哭了,進去罷。”弟兄兩個又走進花廳,兩個人都跑得喘籲籲的。哥哥在桌子上一翻,看見一張畫片,詫異道:“誰給你的?我昨天怎麼沒有看見他?”弟弟道:“爸爸昨天晚上給我的。”哥哥道:“送給我罷。”弟弟道:“不,為什麼呢?爸爸給我的。”弟弟說著,把那張畫片搶著就跑。哥哥生氣道:“這些我都不要了,……”說著,兩隻小手往桌子上亂撲亂打了一陣。漁婆,小泥人,玻璃缸打得個稀爛。弟弟聽著打的聲音又跑回來,看一看,哭道:“你把我洋囝囝底頭打歪了,我告訴爸爸去!”說著往裏就跑,哥哥追上去,弟兄倆扭做一堆,連扭帶推,跑過院子,往裏麵上房裏去了。
隻聽花廳背後,弟弟嚷著的聲音:“姊姊!姊姊!哥哥打我……”
院子裏綠蔭底下,落花鋪著的地上,卻掉著一張畫片——原來是法國福煦元帥底彩色畫像,帶著軍帽穿著軍衣的……。
1920年3月28日
三愛
“愛”不是上帝,是上帝心識底一部現象。
——托爾斯泰
“唔唔……媽呢?……”
“好孩子。媽在城外趕著張大人家喪事,討些剩飯剩菜我們吃呢。閉著眼靜靜兒罷。陸毛腿去弄藥草怎麼到現在還不來呢?孩子,你餓嗎?難受得厲害嗎?吃什麼不要?”
“我……唔唔……我……我我……不……我不……”
模模糊糊的呻吟聲,發著,斷斷續續的……輕微聲浪隱隱的震著,沉靜的空氣裏蕩漾著……唉!
嫩芽婀娜的幾株垂楊底下,一家車門旁邊,台階上躺著十二三歲的孩子,仰麵躺著,那如血的斜陽黯沉沉的映著他薑黃色的臉,隻見他鼻孔一扇一扇,透不出氣似的。時時呻吟著。旁邊跪著一個老頭兒,滿臉沙塵,亂茅茅的胡須,蓬蓬鬆鬆的頭發,蒼白色的臉,遠看著也分不出口鼻眼睛,隻見烏黑陣陣的一團。他跪在地上,一手拿著許多柳枝替小孩子墊頭,一手撫著小孩子底胸,不住的歎氣,有時翻著自己襤褸不堪的短衫搔搔癢。他不住的歎氣,不住的歎氣!心坎裏一陣酸一陣苦。他時時望著西頭自言自語:“來了嗎?沒有!不是;好孩子!”……“你媽……”
我在街上走著,走著,柳梢的新月上來了……呼呼一陣狂風。呼……呼……滿口的沙塵。唉!風太大了!……
一個“冥影”飆然一扇,印在我心坎裏,身上發顫,心靈震動……震動了。他們……他們那可怕的影子,我不敢看。
“老爺,老爺!多福多壽的爺爺,賞我們……賞……”
那老頭兒在地上碰著頭直響,臉上底泥沙更多了。小孩子翻一翻眼,唉!可怕!他眼光青沉沉的……死……死人似的!可怕!
“老爺,我這小孩子病了。怎好?賞幾個錢……”
老頭兒又碰著頭,我走過他們,過去了,又回頭看看,呀!……給他們兩個銅元……兩個銅元?
老頭兒揀著,磕頭道謝;又回身撫著小孩子,塞一個銅元在他手裏,又道:“媽來了,來了。”小孩睜一睜眼……我又回頭一看,趕快往前就走,我心裏,心裏跳。怪,鬼,魔鬼!心裏微微的顫著,唉!
……
我事情完了,要回家去。叫洋車,坐上車,一個小孩子跟著車夫。車夫給他一個銅元道:“家去跟著媽罷!”
“爸爸回來吃晚飯?我們等著爸爸……等著您!”
在長安街兩邊的楊柳、榆樹,月亮兒瑩潔沉靜,沉靜的天空。呀!不早了!十點半。車夫拖著車如飛的往前走去。似乎聽得:“媽!……好吃……嘻嘻嘻……”
月亮兒瑩潔沉靜,沉靜的天空!
“愛!”……宇宙建築在你上。
四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