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我知林裳精靈古怪,也被她魔術般的轉變驚得愕住。卻見她笑得眼眸彎彎,吹響了一段靈動活潑的前奏,那是迪克牛仔的《老爹》。
口琴聲調清脆響亮,頓時引來周邊食客們注視的目光,他們好奇而又羨慕地看著這個美麗的女兒,為自己的老爹吹唱這支溫情而又俏皮的歌兒。
但見艾仲澤落在桌布上的右手輕輕抓皺了桌布,愈發地顫抖了,顫抖沿著胳膊和肩頭彌漫到他的眉梢和唇角,直至他的靈魂。
前奏過後,林裳在口琴吹奏與清唱之間靈活轉換,又隨著歌詞段落的不同,分別扮演著女兒和父親的角色。
她嘟著嘴唇唱道:“老爹,嘿,親愛的老爹,天都還沒黑。照顧自己我早已學會,放心我不會喝醉。”
轉頭,她蹙起眉頭學著父親模樣,以低聲和道:“嘿,親愛的寶貝,飯吃飽了沒?外麵是個混亂的社會,小心點不要吃虧。”
又一段快速的口琴聲後,她繼續唱道:“成就它固然可貴,工作可別太累,健康開心才更珍貴。”甚至,在健康開心四個字時,她輕輕地拍了拍艾仲澤的手背。
這一瞬,令他徹底崩潰。
如非親眼所見,我無法設想一個成熟的中年男人,會如此迅速地將眼淚,從兩邊眼角分別流出,再到下巴彙集,而後在身前的餐盤裏滴成小小的一個淚湖。
林裳又扮父親唱道:“人生有太多是非,得用眼淚體會,但願你能勇敢麵對。”卻是唱到眼淚體會四個字時,也稍稍地哽咽了……她刻意地回避著艾仲澤的眼光,可她的心,無可退避。
我知道,她的愛和恨,她的情和仇,在這個分鍾內,徹底決戰!
後麵的歌詞,她便沒有辦法再唱得歡快了:“唉呀呀……我的老爹……你說得對……有人追我不會亂收玫瑰……”
“唉呀呀……我的寶貝……快去約會……雖然那男生整頭發像刺蝟……”
唱著這句,林裳伸手在我的頭上亂揉一陣,將我的頭發整成了刺蝟模樣。她定定地看著我,突然爆出笑聲。笑中夾雜著哭,分不清她眼角的淚花,究竟是笑出來的,還是哭出來的。
沒有副歌,因為林裳的情緒已經無法支撐到副歌。
食客們鼓掌、吹口哨、喊好,希望再來一曲,林裳沒有回應。她收回了所有的表情,就像黃昏時降落收回的旗幟。再度魔術般的表情轉換,使她的吹唱表演顯得諷刺。或許她的目的,就是用這把名為歡樂的刀,刺進他的靈魂,讓他也好好地感覺一下,什麼是無法回避的疼痛!
但林裳……她並不是全然狠辣的。在刺痛艾仲澤的同時,她的心髒亦然如同刀割,這是一個不需要我觀察太久就能得出的結論。那把刺向艾仲澤的刀子是沒有刀柄的,在如此劇烈的感情衝擊中,她又能夠如何對自己設防?
於是恍惚中,我仿佛看到父親粘稠厚重的血液,和女兒鮮活彤紅的血液流淌在了一起。陰陽融合,就像各帶正負極電荷的電容器貼近相觸,啪地一聲,愛恨情仇都消散在了虛無之中。
艾仲澤右手緊緊捂著臉,泣不成聲。
“感動嗎?”林裳冷冷問他。
艾仲澤無法作答,隻能夠大幅度地點頭。
“是不是覺得這些年,錯過了些什麼?”
艾仲澤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林裳沉默不語,許久的等待過後,艾仲澤終於稍稍平複,他移開遮擋著臉的右手,雙眼已經通紅。
他在鎮靜中釋然地笑了笑,道:“好……好……今天能夠聽到這支歌,就算明天就死了,我也沒有什麼遺憾了。”他舉起酒杯與我和林裳碰杯,看看她,再看看我,道,“沒有什麼,比讓你們快樂幸福更重要的……清心,我沒有資格左右你對婚姻的選擇,但我相信你的選擇,我也祝福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他瀟灑地飲盡杯中酒,我和林裳亦舉杯相碰。雖說無須在乎艾仲澤的態度,但他畢竟是林裳的生父,如此得到他真誠的祝福,我和她的雙手拉得更緊,心中更加堅定。
忽地,林裳用紙巾擦擦口琴上的水氣,將口琴遞給了艾仲澤。一邊用衣袖抹抹淚水,一邊說道:“爸爸,那時候你說過要教我藍調布魯斯音樂裏的手哇音呢,結果還沒教,您就……哈哈,女兒向您討一個二十年前承諾的兌現,您可不能拒絕哦!”
手哇音?林裳並非不懂手哇音啊,那隻是藍調口琴演奏中一種比較簡單的雙手配合的方法而已,以她的口琴水準,又怎可能不懂?
我十足納罕,不明白她此舉是何用意。
但不知怎地,聽完林裳的請求,盯著那遞在麵前的口琴,艾仲澤卻遲遲不接。
再看他的神情,竟然充滿了複雜的瑟縮和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