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裳的靈魂正被殘酷的事實無情地撕扯著,而我的內心同樣處於最最掙紮的糾纏。在一地碎瓷片反射的點點月光的包裹中,我漸漸感到一種仿佛靈魂被凍僵了的冷意。我毫無情緒,又好像情緒波瀾得超出了可以覺察的極限。就這樣蹲在地下,雙手像掃帚絲一樣,將碎瓷片收攏、彙集,而後捧在手心,丟進了路旁的垃圾桶裏。我不想這些已經幻滅了的東西,在次日的清晨,傷害到任何車的輪胎,或是任何人的腳。
\t關閉了老電影院的電燈、拉攏了門。沿著愈漸支離破碎的水泥小路,漸漸地退離月光之城。在海青工具廠廠門口等待前來的出租車時,我收攏起早被凍僵的雙手、也漸漸收攏了快要令我崩潰的雜亂念頭。我沒有時間為任何一件身外事分心失神,不久的幾天後,研究生入學考試才是擺在我麵前最最重大的任務。
\t考取了研究生、重歸校園洗淨鉛華、和老田一起搞搞合唱團、跟郭芓蕎的團隊出國交流學習……未來的生活,以不斷進取為核心的生活,一定會是充實而美好的。
\t昏黃的路燈忽然猛地閃爍幾下,發出劈劈剝剝的一陣亂響,電火花飛過以後,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黑壓壓的荒涼。
\t電燈壞了。
\t這電燈不知在此孤獨地生發了多少的光芒,也不知它究竟在這裏飛度了多久的時光。它照映著這間舊工廠、人們的來來往往、分分合合,如今它眼睛一閉,仿佛也看夠了世間冷暖,無心留戀。
\t忽地,廠門口兩側的牆壁上,月光映在地麵折射的輝光裏,兩個大大的白色的圓形標記吸引了我的注意……那、那竟然是,是兩個白色圓圈圈起來的,大大的“拆”字!
\t我先是一愣,懷疑是否自己的眼睛瞧錯了。恍惚了一陣這才想到,那盞路燈亮時,投下一輪不甚明亮的黃光,除了燈罩以下的範圍內是亮堂的,廠門口兩側反而是落在了昏暗當中。此時燈光熄滅、瞳孔在黑暗中捕捉到了更多的光線,卻反而讓我發現了這兩個碩大的字跡。
\t拆?海青工具廠要拆了?
\t茫然四顧,我發出了一陣淒涼的苦笑。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的一件傻事。三年級時,我的小學校因年久失修、屋頂漏雨、牆壁裂縫,無法繼續使用。而新的學期恰逢新學校落成,大多數學生們興致高昂地在開學時進入了新學校、用上了新教室、新桌椅,高興得不得了。可有那麼一小撮學生娃,卻對舊學校無比留戀、實難舍得。於是他們背著各自的小書包,沿著牆根坐在已經被畫上大大“拆”字的校園圍牆下,舉著一篇篇字跡稚嫩卻可謂真情實意的作文,祈求著不要拆除承載著快樂回憶的小學校,但事實上誰也不知道所求的對象是誰。但隻是那樣高高地舉著,一邊哭著鼻子、一邊大聲朗誦。
\t隨即,學生娃們分別被家長帶回家嚴加管教,而透過玻璃看到的學校,在挖掘機和推土機的交叉摧殘下很快化作了一片灰塵當中的殘垣斷壁。
\t此刻,我的心情電光石火間與小時候的心情發生了觸電般的感應,看著牆壁上這枚碩大的“拆”,一種強烈的眷戀的情緒在腦海裏蔓延。月光之城,這裏如同漸漸焦黃變脆,但依然清晰記載著有關於我在成都所有回憶的一個日記本。它還沒有被寫完,但這個本子,卻要被無法阻攔的力量奪走、焚燒掉了。
\t成都市的發展建設快得難以想象,有多少地方,三兩年前時隻是一片蔥翠的耕地,而現在,卻已成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鋼筋水泥的都市森林。東三環外原本幽靜荒涼些,但城市化進展到這裏,也是早被預見到了的。
\t可這件事也發生得,有些太過令人猝不及防了。
\t我後退幾步,遙望著家屬樓的方向。盡管層層磚牆阻住了我的視線,但我仿佛能夠看到不遠處的一層層藤蔓和一盆盆植株,在嬌翠欲滴地生長著,更遠處的家屬樓頂層,林裳也許正靠在冰涼的牆壁上抱住雙膝無聲地哭泣,還有更多更多留守在這裏的人們,他們為之奉獻青春和力量的這座工廠,真的即將在曆史的進程中分崩離析了。
\t我感到一種仿佛沉浸海底般的窒息。
\t遠處傳來一陣汽車發動機的轟鳴,漸漸響亮,雪亮的前照燈穿透塵霾投向我。我想,那是我用打車軟件召來的車子。
\t然而車子駛到近處,忽而變道,露出了其後跟著行駛的另一輛車子,緊接著第二輛車子也再變道,露出了第三輛車子的車燈。三輛車如同奔雷般衝向廠門口,六盞遠光燈的齊射幾乎令我無法張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