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日落時分周虎匆匆趕來,我起身迎接。他的臉色在平靜中顯得有些陰沉,甚至,我不能夠確定這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鬢邊根根直立的發茬中,灰白的發絲忽又多了許多。
\t沉默中飲了三大杯酒。
\t開場連喝三杯白酒,是新疆的習慣,盡管我腹中隱痛,卻也在這三杯酒過後,忘卻了病痛,提起了情緒。斟滿又一杯酒後,周虎用黝黑的手從筷籠裏抽出筷子,捏著筷尖遞給我。我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忘記了自己總在吃飯前擦擦筷尖的習慣。
\t“陸鳴嘛,”周虎濃重的新疆味普通話聽起來總是那樣渾厚、富有感染力,他的語氣沉重,“你啥也不用說了!”
\t“師傅,”我叫了周虎一聲師傅,聲調卻顫抖得有些卑微了,“不管你肯不肯接受,我還是要對你說聲,‘對不起’。”
\t“啥對不起嘛?”周虎大口吃菜,眼皮也不抬,隨口問道。
\t“時光國貨……”
\t“是嘛,我曉得嘛,時光國貨已經終止了給我賣棗子的協議嘛!我的棗子剛剛在和田裝了幾大車,車子都沒開出阿克蘇,阿郎死給!說不要就不要了嘛!”
\t我緊緊咬著嘴唇道:“這其中的原因多少和我有關,我對此負有責任……所以今晚,我……”
\t“哎,陸鳴,我就不明白了,你也是個男人,是嘛?站著尿尿的男人,是嘛?怎麼說起話來,吞吞吐吐、囉囉嗦嗦、沒完沒了,像個娘們!”周虎冷著臉一通叱責。
\t我歎口氣,將麵前杯中酒一口幹掉,把酒杯重重頓在桌上,像是將自己當成另一個人般憤慨地罵道:“對,你說的對,我他媽的,活得還真像一個娘們!”
\t“就是嘛!”周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惡聲說著,輕輕端起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飲著酒。
\t一時間,兩人沉默無言,氣氛和桌上的菜肴一同冷卻著。時間在周虎嘴唇的不斷的開開合合中迅速流淌,淌過我心中那窪快要幹涸的死水,又卷走了供給我呼吸的氧分。我感到一種泰山壓頂般漆黑的沉重感,我這條遊魚就快要在這沉重的窒息中徹底死去了!
\t可周虎飲完了酒,忽然臉色一變,笑了起來。那感覺有點詭異,像是無人掀動,一張漆黑的幕布卻自動揭開,露出了其後燦爛色彩的畫幅。他有些暢快地笑道:“哎,你不知道吧?時光國貨賠給我的違約金,足夠我再買十幾車的棗子了,我沒賠錢,反而賺了一大筆嘛!”
\t“真……真的?”
\t周虎嘿嘿一笑,用筷子敲敲桌麵說道:“陸鳴啊,怎麼啥事情都往自個身上攬呢?違約是時光國貨,又不是你陸鳴……咱師徒倆相處到現在,你對我承諾的,都做得很好嘛!你是個重承諾的人,我曉得嘛!”
\t“可是……”
\t“可是啥嘛!你是個堂堂大學生,工作幹得不錯,剛來廠裏時那股子不服輸的勁頭,我周虎就很佩服嘛!還有,廠裏搞競賽,我們四個老家夥是幫了你,但首先你得足夠聰明、足夠勤奮,你拿了第一名,實至名歸,可不是我們的功勞!再說,你輔助王瑜重新上位弄得那些事,冷靜、果斷、狠辣!”周虎總結似的給予我一番評論,最後卻倒吸口氣,不解地皺著眉頭說道:“按說,你是個成大事的苗子,可是你個巴郎子嘛,陸鳴嘛,你咋活得一直很小器呢?像一根陰溝溝裏曬不著太陽的葡萄藤子嘛!這到底是為啥嘛?”
\t是啊!我無比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向周虎描述了我那“死水遊魚”的比喻。我問他,我是一條活魚,卻怎麼總在一灣死水中遊蕩呢?為什麼我的世界不能是溪流、江河、湖泊,甚至是……海洋呢?為什麼?是世界束縛了我,還是我對世界關上了門?
\t周虎想了想道:“別看我人粗糙,說話也粗糙,你師傅我還是過了些橋、走了些路的嘛,看人看事,都比你個巴郎子明白得多!這些年你瞧我在愛羽日化,刺頭一個、懶漢一名,為啥公司還肯用我?那是因為,我把自己的定位看得很準!就說棗子的事嘛,本來我也沒抱著多大的希望。我是誰嘛?我不是做棗子的大老板、不是物流公司的總經理、不是成都總經銷的負責人……我是啥嘛?一個小小的工人,球都不是!人家時光國貨能用我,是我的榮幸,不用我,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可是你陸鳴呢?我看你陸鳴是個成大事的人,真的!你嘛,”周虎仰頭長歎,用筷子指指天、又指指我麵前的盤子,道,“你明明是條可以翱翔九天的龍,卻以為自己是條死水裏的魚,你說嘛,究竟是世界把你看得低了,還是……還是你根本沒有站在一個高高的位置,去好好地看一眼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