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混沌的天空和昏暗的大地之間狹窄的空間裏,憑空一聲悶雷。後一秒,天與地已然由密密交織的雨幕連為了一個整體。風聲、雷聲、豆大的雨滴砸在岩石樹木花草上的聲音,各種聲音紛至遝來。四下裏一片喧嘩,開鍋粥一般地熱鬧。
直落而下的雨柱很快澆透了我的衣衫。放眼望去,周遭灰茫茫一片,原本幾步遠處的王、文二人,竟也被雨水完全遮擋,徹底消失。
我那原本已經舉起了的拳頭、原本已經被暴怒驅使了的拳頭、原本即將砸在王瑜臉上的拳頭,此時卻冷靜而憂傷地半舉在了空中。雨點砸在拳上,劈劈啪啪地折出一片活蹦亂跳的水花,將我雕成了一個在雨水中迅速冷卻的熾熱銅水澆築的銅人,一動也不再動了。
不知怎的,我忽而回憶起文惜端著給王瑜洗好的衣物,從我身邊擦身而過的情形了……那晚的我,便是在衝動中失去了理智,一次次地任由自己的情緒在幼稚思維模式的引導下,步步走向極端而無法挽回。最終,林裳的電話是那夜屬於我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卻任由自己墜向了無底的深淵,傷害了林裳,而我卻連說句懺悔的話,也沒辦法做到。
文惜,她早已徹底放棄我了,我和她早就結束了……而退一萬步想,就算我和她還有未了結的緣分,那麼我自己,還會接受她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再次成為我的另一半嗎?
不,不可能的!
我和文惜的愛,是記憶裏一隻純淨精美的青花瓷,我們緊緊依偎,將它摟在懷中,分享它的美好,欣賞它的美麗。而文惜離開時,青花瓷已然落在地上碎成了萬劫不複的殘渣……她選擇了放棄,那麼我自己,為什麼還要將這一片片的碎瓷重新撿起,抱在懷中,然後在萬箭穿心般的痛苦中,愚蠢而被動地接受破碎的愛情,對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呢?
不,我不願意!
王瑜?我為什麼要對他懷有敵意?這樣對自己完全沒有任何好處啊……雖然他對待文惜既無情又功利,但他是個執著堅韌的人、是個積極強大的人、是個成熟霸氣的人,以他作為事業的領路人,並且在他的幫助中受益,這是多麼難得的機遇,何樂而不為?我還要愚蠢和衝動下去嗎?還要一錯再錯嗎?
不,我不會再幼稚下去了!
我搖頭苦笑,在這個不合時宜的夜裏,我僅僅是個無意中碰到了上司領導及其家屬處理“家事”全過程的小職員而已。我該做的,是把今晚的事從腦細胞裏一遍遍地清洗幹淨,當做從來沒有遇見過,那樣就對了。
想通了這些,我蹲回了大石之後。而很快,一串腳步聲接近了大石旁的小路。王瑜的身影倏忽出現,他的腳步沉重而穩定、他的脊背瘦削但挺拔、他的懷裏……他的懷裏橫躺著、摟著王瑜脖子、無助地哭泣不止的文惜。
王瑜漸行漸遠,沿著斜坡下了山頭,很快消失在雨幕後。我帶著自嘲的傻笑從大石後站了起來,走到斷崖邊,試圖將視線穿破重重水簾的阻礙,將整個世界都看得清晰些,然而我站了許久,雨反而更大些了。
天地間一片肅然,隻多餘出一個孤單的我。
我苦澀地,小聲對自己說:“陸鳴!你個傻逼!看到沒有?人家兩個,隻是一對床頭吵架床尾合的夫妻而已!你打王瑜?你打王瑜?撇開徹底得罪他不說,單說文惜,她也定會用她那懷有身孕的身體阻擋在王瑜的身前,然後高喊,‘要打,你先打死我’的!”
衝動,隻能讓你顯得愚蠢!而成熟的人,應該克製自己的情緒化,培養自己的淡泊心,遇事時冷靜計算自己利益上的得失才對!
我心裏如是想著,摸出一支勉強能抽的煙來,用身子擋雨點燃,勉強深深抽了幾口,定了定神,大踏步地下了山。一時間,仿佛什麼煩惱都丟在了山頭上隨風飛逝,我輕鬆得像根從大雁身上抖落的翎毛。
……
周五,這個周的最後一天,我像一台節氣門開到最大的汽油機,不知疲倦地幹了一整天的工作,筆記本上,裝置裏查找出來的問題滿滿當當地記了一整頁。
盡管戴著安全帽,我依然感到自己臉上的皮膚在太陽的炙烤下快要曬得爆皮。成都夏天的天氣就是這樣,夜晚大雨傾盆,白天卻又驕陽似火,冷熱激烈交替,沒個止歇。
偶然遇見正在進行焊接工作的鄭滿倉。趁他更換焊芯時,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問道:“阿媽怎麼樣了?”
鄭滿倉見到是我,撲滿了灰塵的臉上擠出了一些笑容,他脫下毛線手套,用汗水濕透了的雙手握住我的手,說道:“陸鳴,這次真的太謝謝你了,阿媽在省醫院才住了短短幾天,症狀就減輕很多了。”
“究竟是怎麼病因呢?”
“就是糖尿病並發症。唉,阿媽得糖尿病十幾年了,好好的身體一天天地垮下來,現在虛弱得很。”
“什麼時候能出院?”
“很快就能出院,糖尿病嘛,也沒什麼治療的好方法,就是平時多注意調養,每天按時注射胰島素。以前都怪我不孝,要是阿媽能得到更好的照顧,唉,她的視力也不會下降得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