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1 / 3)

詩以道誌,誌之所之者,感也。自感為體,感人為用。故曰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言乎其感,有史有玄。得失之跡為史,感之所由興也;情性之本為玄,感之所由正也。史者,事之著;玄者,理之微。善於史者,未必窮於玄;遊乎玄者,未必博於史。兼之者,其聖乎!史以通諷喻,玄以極幽深。凡涉乎境者,皆謂之史。山川、草木、風土、氣候之應,皆達於政事而不滯於跡,斯謂能史矣。造乎智者,皆謂之玄。死生、變化、慘舒、哀樂之形,皆融乎空有而不流於誕,斯謂能玄矣。事有遠近,言有粗妙。是故雅鄭別、正變異,可以興、觀、群、怨,必止於無邪。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指遠,其辭文。故通乎《易》而後可與言博喻,為能極其深也;通乎《春秋》而後可與言美刺,為能洞其幾也;通乎《詩》而後可與行禮樂,為能盡其神也。有物我之見存,則睽矣。心與理一而後大,境與智冥而後妙。故曰: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詩之效也。春秋之世,朝聘燕食皆用歌詩,以微言相感;天竺浮屠之俗,賓主相見,說偈讚頌,猶有詩教之遺。中土自漢魏以來,德衰政失,郊廟樂章不複可觀。於是詩人多窮而在下,往往羈旅憂傷,行吟山澤,哀時念亂之音紛紛乎盈耳。或獨謠孤歎,蟬蛻塵埃之外,自適其適。上不可說,下不可教,而詩之用微矣。體製聲律亦屢變而益繁,其味浸薄。然而一代之中,作者猶時時間出,雖辭不逮古,情誌發乎中者,不可絕也。

詩以道誌而主言,在心為誌,發言為詩。凡以達哀樂之感,類萬物之情,而出以至誠惻怛,不為膚泛偽飾之辭,皆詩之事也。

詩者,誌也。誌能相通,則無不喻。但用事須有來曆,體格氣韻亦別有工夫,此則非學之深且久,未易驟悟。今人不學詩,詩教之用不顯。然其感人不在一時,雖千載之下,有聞而興起者,仍是不失不壞也。

詩以道誌,亦是胸襟自然流出,然不究古今流變,亦難為工。須是氣格超、韻味勝,方足名家。

詩以道誌,須“清明在躬,誌氣如神”方是好詩,不可強也。

詩,第一要胸襟大,第二要魄力厚,第三要格律細,第四要神韻高,四者備,乃足名詩。古來詩人具此者亦不多,蓋詩之外大有事在。無一字無來曆,亦非畜養厚,自然流出,不能到此境界,非可強為也。世俗人能湊一二淺薄語,便自命詩人,此實惡道。

詩教甚大,而世之名為詩人者,其詩則小。果能聞道,雖不能詩,何損;詩雖工,而無當於性情之正,何益?漢魏以降,詩人多如牛毛,語其至者,一代不過數人,一人不過數篇。吾夙昔耽詩,每恨其多,不可勝讀,然粗知其利弊,為之而不謬於古人,不溺於流俗,非用力十餘年,殆未易語。但非謂詩不可學,亦弗謂可不學也。性之所近,以餘力求之可耳,勿以是自喜也。

詩以感為體,必有真情實感,然後下筆,詩味自有不同。自古以來,曆代詩人多如牛毛。然真正到家,一代不過數人;精心之作,一人不過數篇。詩學甚大,不僅文詞雕琢。學詩得其門徑,亦須十年功夫。若言詩學精微,則是終身之事。

古之所以為詩者,約有四端:一曰幕儔侶,二曰憂天下,三曰觀無常,四曰樂自然。詩人之誌,四者攝之略盡。若其感之遠近,言之粗妙,則係於德焉。

詩是聲教之大用。“此方真教體,清靜在音聞”,一切言語音聲總為聲教。以語言三昧,顯同體大悲。聖人說詩教時,一切法界皆入於詩,自然是實智。來問誤以詩為多聞之學,隻據“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一語斷之,乃與上所引“頌詩三百”,“人而不為《周南》、《召南》”“詩之失愚”等語無涉矣。當知從初發心至究竟位,皆是詩,不得但以加行方便為說。“失之愚”者,愚相粗細煞有差別,略以愛見大悲及所知愚當之。一品無明未斷,皆於詩非究竟也。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詩。詩亦煞費工夫,到純熟時自然合轍,勉強安排不得。

一切吟詠語言,雖有精粗、美惡、淺深之不同,何莫非詩,不必跟於三百篇也。即如孺子“滄浪之歌”,信口而出,聖人聞之,則聲入心通,發為“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之義,豈非詩教?顧滄浪之歌又何嚐在三百篇之內耶?

詩樂微妙,非時人言藝術者所幾。

脫俗須具悟門,詩中實有三昧。古來達道者多從這裏過,然向上一路,千聖不傳,直須自悟始得。吾言亦猶穀響泉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