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霞巷裏最有名的房子應是“壺協軒”了,它的主人是個製噯仔(嗩呐)的工匠。這幢五層小樓與我家隻隔了三四幢房子,小樓裏時常傳出斷斷續續的噯仔聲,我先生可以從音調的長短高低辨出那噯仔聲是出自主人之口還是前來購買者的試吹之聲。我隻見過“壺協軒”一樓老舊的祖廳,裏麵擺著一些簡陋的古式桌椅,牆上掛著幾張黑白老照片,和一麵擺滿噯仔嘴的舊木櫥。製噯仔的老伯倒是經常見的,他常常坐在廳內喝茶,也時常在門口的石階上用小錘子敲著噯仔嘴,更多時候,是在黃昏時,看見老伯用一個已發黃的鋁製臉盆盛著水在門外的台階上用毛巾搓著身子。後來看報紙,我才知道老伯家是製噯世家,老伯的父親就是一代製噯大師李鬆煙先生。盡管都是巷裏的老住戶,卻從未見老伯與街坊鄰居們搭訕聊天,感覺老伯與他的小樓是存在於他自己熟悉的久遠年代,與我們毫無關聯,然而又深深融入這小巷中。

我家的房子在巷尾。70多年前,先生的爺爺買了巷裏這塊近千平方米的地,並建起了大厝。後來,因為特殊的曆史原因,大厝陸陸續續充公了些、賣掉了些。再後來,公公的幾個兄弟姐妹分了家,自立門戶分別蓋了小樓,整個院落看起來十分規整,每戶都有自家的大門,但都留有可以相通的門和公共的通道,是傳統的閩南式宅院。先生說,當家裏還是古大厝時,前庭與後院都種滿了果樹,芒果、楊桃、龍眼、石榴,還有一牆的葡萄藤。可以想象一大家子人圍在祖廳裏品嚐自家種的水果,是多麼其樂融融的一幕呀。乍暖還寒的春天,老厝房簷有燕子呢喃婉轉;潮濕多雨的季節,天井水溝有蝸牛緩緩爬過,這些都是先生與幾個堂兄妹的樂趣所在。有關古大厝的記憶,先生印象最深的還有那台曾掛在祖廳牆上的老式廣播——那是個褪了漆色的小木盒子,盒子中間垂下來一條塑料繩,也就是開關,與老式電燈一般。先生說最愛聽中午時分播放的劉蘭芳的評書《楊家將》,每集半個小時,就著午飯,有時還伴著午間小憩,十分過癮。這些古大厝的樂趣,我與女兒現在一樣都未曾親曆,甚為遺憾。

如今在小巷裏生活,我頂喜歡的是小巷的鬧中取靜了。小巷位於泉州市中心,與中山路、花巷首尾相連,內外相通。置身於小巷內,抬頭便可見高高聳立的五星級酒店的繁華光影,往前便可見中山路上的車水馬龍,但這一切,都與小巷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疏離,小巷隻是寧靜地守望著。白天,小巷內偶聞流動攤販的吆喝聲,從巷口傳到巷尾,又從巷尾傳到巷口,加上偶然路過的車馬聲,卻更襯出了小巷的幽靜。黃昏,燈火闌珊的小巷別具風情,下班歸家的人們輕掩大門的吱呀聲、廚房裏炒菜的嗞嗞聲,還有主婦高叫開飯的呼喚聲,那是小巷特有的平和節奏,是最平常、最怡然自得的居家生活。入夜的小巷是悠閑淑靜的,巷陌深深,燈影綽約,偶聞孩童啼哭、犬吠貓叫,這樣的聲響使入夜的小巷顯得分外悠長,這時,有許多情緒滋生,這樣的情緒適宜閱讀、思考、品茗、私聊,或者濃情蜜意……

我頂頂不喜歡的則是小巷裏零星散落著的垃圾、時常出沒的乞討者,還有隨處安營紮寨的流浪狗,以及夜裏密密匝匝停靠於巷道兩旁的各式汽車。我也不喜歡小巷的年輕不再,一撥一撥的年輕人搬離這裏、投身現代的住宅小區,留下老人與需要老人照顧的幼兒。缺乏青壯年的小巷因此少了些生氣、也少了些活力。這是小巷的心事。但這不影響小巷在日益加快的生活節奏中徑自伸展著,行走著。

若幹年後,當時光舒緩地淌過這條名叫“奎霞”的小巷,巷裏的年輕人也許會更少,深居簡出的老人也許會更多,但小巷仍會在悠然的歲月中繼續延伸著。而我將永遠與小巷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因為小巷裏,有屬於我的家,還有與我相伴的愛人。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