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不明白為什麼三月的風還如此凜冽,一層層穿過人的皮肉,仿佛要剔骨似的。
我坐在廊下。練習用左手寫字。滿滿一紙的歪歪扭扭。
女人站我對麵。笑嘻嘻地。她手上還抱著一個小女孩。
“你寫得比豬刨得還難看!”
她說的是我。這幾個字我已經練了一下午。
我環顧四周,抓起最近的掃帚,“咻”地一下扔過去,在空中留下了一條美麗的弧線。我很是欣賞自己爆發出來的力氣。
鄰居被女人的尖叫聲吸引來,紛紛不平:“怎麼這麼凶!”“砸到小孩怎麼辦?”我並不爭辯,隻是安靜地看著吵嚷聲中小女孩清澈的眼神,我覺得她在對我笑。當然,也有可能隻是我的幻覺。我記得那天的天氣很好,院子裏的桃花一樹一樹的,開得很絢爛。
那女人是我嫂子。她嫁過來第一天,就拿了一把小布尺,說要給我量身高。我就偷偷告訴我哥:“你娶了個傻女人,布尺怎麼夠長量身高。”我哥看了我一眼,又別過頭:“她才不傻,她是笑你……瘦小吧。”這不怪嫂子,我看了看自己細瘦的手臂,自己也驚訝它們每天是怎麼放羊、澆菜、洗衣服的。
有天放學回家,看到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擺了出來,鋤頭、凳子、甕、罐,甚至連碗筷、湯匙也整整齊齊地擺在廊下。在我終於搞明白是要分家時,我很興奮地過去幫忙。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要偷偷流眼淚。東西很快就分好了。
“那兩個女兒以後嫁人的話,收的聘金怎麼分?”
母親也不示弱:“蘇西13歲,蘇南10歲。你們如果一起撫養她們長大,就可以分聘金。”
嫂子真是抬舉我。她孜孜不倦地認為我是可以賣錢的。
當然,我姐姐蘇西不覺得我是豬。相反,還有點敬佩。比如,我看書時,她會刻意遠離。她自己屁股是坐不住的,小學沒畢業就出去打工。從外地回來就給我帶漂亮的裙子,有很多層薄紗的那種。
我穿著裙子去上學。經過蘇楊家時,被攔住了。
“蘇南,不準你過!這是我家的路。”他坐我們班最後一排,比我高整整一個頭,這時張開細長的雙臂,一下把原本不大的路都護住了;沒有背書包,還流著鼻涕。
我向右挪,他也向右挪。我向左,他也向左。我眼淚下來,他才側了身:“小氣鬼!”
夜裏我夢見被一隻狗熊追。那狗熊長著蘇楊的臉。
B
除了蘇楊一直陰魂不散地跟我同校外,從小學到高中,我念書都還算順利。當我還在為數理化焦頭爛額時,蘇西嫁人了。嫁到鄰鎮。媒婆說,對方可是半個大學生(高考沒考上),在城裏打工,城裏還有套房。
回門那天很熱鬧,流水宴席,紅毯子,長鞭炮,男人們互相熱鬧地遞煙碰杯,女人們都穿著紅色的上衣不停地吃菜聊家長裏短,孩子們到處亂跑隨便吃糖,也不會挨罵。每個人眼裏、嘴角邊都是喜氣。蘇西穿著大紅的新裙子,笑嗬嗬地給客人發喜糖——多麼漂亮的人兒!她的眼睛很美,睫毛長長的,看人時又總是一副和善俏皮的眼神。我的嬸娘碰了一下我:“丫頭,等你當新娘也會很美。當年我剛嫁人時哦……”我瞥了一眼她的水桶腰,立刻低了頭。
蘇西嫁人的第二年,祭灶節,外麵不時地響起鞭炮聲,屋裏擺滿了食物。我用木模印“紅團”玩。有魚形的,有桃形的。忽然眼睛被蒙住了。我一隻手使勁去掰那幾根手指,冰涼而柔軟,是蘇西。輕盈得像隻兔子!
“哈,不錯啊,蒸兩個我們一起吃!”
我用木模輕敲她:“要拜祖宗的!你都結婚的人,還這麼跳!對了,都要過年了,你跑回來幹嗎?”
她掀開鍋,用手抓東西吃:“啊……這麼燙!哦,那個啊,我就回家跟你們一起過年。”
“你又沒洗手!小心肚子痛!”姐姐回來,我很歡欣。
晚飯後,父母親叫我進屋寫作業,讓蘇西陪他們說話。
我偷偷趴在門邊,從門縫裏能看得見他們憂心忡忡的表情。
“你一個女人家,離婚這種事也敢隨便提?做人媳婦,哪有不受苦的?”
“我不行。我們沒有感情。我不想這樣忍受一輩子。”
“鄉下女人,談什麼感情!生兒育女了,自然就有感情。”難怪母親生了幾個小孩。
“沒感情怎麼能生孩子。哎呀,時代不一樣了,你們不懂……反正我會出去打工,我不會連累別人。”
父母還在苦口婆心地勸。他們以為生孩子、照顧老公、伺候莊稼是蘇西該過的正常、幸福的日子。蘇西卻是一副寧死不屈的姿態。最後,談話以父母的氣哄哄結束。
夜裏,我和蘇西鑽進被窩裏說悄悄話。因為呼吸困難,所以時不時要伸出頭呼吸點空氣,然後再鑽進去。
“姐,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我要自己賺很多很多的錢。”她在“自己”和“很多”上都用了重音。
“你要那麼多錢幹嘛?”
“有了錢,就能讓你和爸爸媽媽都生活得好啊。我自己呢,就可以種很多很多的花。”
“花癡。”
被子裏一陣打鬧聲和嬉笑聲。
C
蘇西一直在外麵,過年也沒回,隻是在我高考前特地陪了我幾天。
我一路讀書,考上大學。念大學時,同宿舍的一個女孩經常幫我做洗衣服、打開水等等很多事。和其他人不同,她的靠近不會讓我感覺到同情心,於是我有了蘇西之外的第二個朋友。
初夏,沒課時,我和張雅蘭經常跑到學校附近的公園看木棉樹。
我們脫了帆布鞋,卷起牛仔褲的褲腳,靠著牆根坐著,抽煙。張雅蘭喜歡抽愛喜,抽的時候還愛眯著眼吐煙圈,假裝自己是個嫵媚的壞女人。“味道像紙。”我一邊嫌棄一邊抽著。那個公園有很多木棉樹。看得多了,常常把自己也當成其中的一株。
廝混得太久了,我們還互相看日記。我的日記寫得密密麻麻的,像納鞋底一樣。
“這幾天睡不好。睡前老是會想起小時候。那時候父親還在世。老房子幽微的光線,我一個人站在角落的陰影裏,悲傷,卻沒有眼淚。父親不喜歡我,曾經被他用樹枝狠狠地打過。沒有原因的。所以在我5歲以後的童年裏,我是個敏感、壓抑的被人嫌棄的小鬼。所有能夠回想起來的關於那段時間的記憶,都是這樣的角落,永遠不透明的光和夏季落雨前發黃憋悶的天色,以及那個小小的,沉默的自己。”
“係裏最近在排練畢業晚會。我常到七樓學生活動室看他們彩排。有個節目叫《春之歌》。女生們穿得花枝招展,在舞台上搖曳生姿。而我迄今唯一的一次上台表演是在四年級,村裏的戲台。我背著雙手,在台上唱小小牽牛花,後麵一幫小姐妹伴舞。我們穿著紅色的連衣裙校服,當時最喜歡的一套衣服了,現在腦海裏還留存著一個畫麵:夏天的陽光照耀,我滿心歡喜低頭看著身上的紅裙子,紅得很耀眼。”
張雅蘭的日記:“昨天是舍友王燕的生日,我買了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上麵有很多水果的那種。雖然花了不少錢,但是,那是她上大學過的第一個生日。舍友們一起圍過來吃蛋糕時,很久沒跟大家說話的王燕高興得像個小女孩。”她的字整齊清秀,就像她的臉一樣,總是甜甜地微笑,如陽光。
D
大學畢業後,我和張雅蘭一起留在了幸州,合租了一套房,各進了一家公司做財會。
買了一個電磁爐,我們自己買菜做飯。可是才幾天,張雅蘭就頻頻丟下我在外麵吃飯。我一個人做飯也沒意思,買了一些泡麵應付著。
剛泡好要坐下來吃,門口有轉動鑰匙的聲音。我過去開門,張雅蘭風風火火的樣子,還朝我吐舌頭:“嘻嘻,忘記帶東西了。這是蕭可。”蕭可已經自己進屋了。帆布鞋、牛仔褲、T恤衫,一個高個、清秀的大男孩。“你是蘇南吧。雅蘭經常提起你。氣質美女啊!幸會哈!”說著伸出了右手。
我假裝沒看到,邊往屋裏走邊問:“你們吃飯了嗎?”
張雅蘭蹬了鞋子,就直奔自己房間,又滑回來,瞄了一眼餐桌,嚷嚷起來:“蘇南同學,你不會吧你,你一個人時就吃這個啊?你還要不要身體啊?”
蕭可跟著點頭。我無所謂地笑笑。張雅蘭進她房間拿東西。我坐回椅子上,不好意思吃麵,也沒給蕭可倒水。
蕭可自己拉了張椅子,麵向著椅背反坐,又把椅子往前整了整,湊過來,看了那泡麵,說:“雅蘭說得對。吃泡麵很危險,前天我有個哥們,因為吃泡麵,死了……你別一副不信的樣子啊……那天晚上他肚子餓啊就出門買泡麵,結果,被車撞了。你說,泡麵對人有好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