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走在西塘臨河廊棚裏的那人,撐著一把紅色的油紙傘,灰色的衣服,灰色的褲子。他亂糟糟的頭發,黑色的複古圓框墨鏡——活像剛從民國走來一樣。他叫邵德,他喜歡在下雨的時候出來散步。陰雨天裏,臨河廊棚顯得有些灰暗。紅色油紙傘下,這個名叫邵德,穿著複古的人臉上披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他略顯寬大的複古墨鏡遮住了他的大半個臉。即使是這樣,你還是可以隱約察覺到,這個“民國來人”隻是一個十六七八的小年輕。雖然他經常會在清晨還有傍晚來古鎮走上一圈,但是鎮上沒人認識他,甚至不清楚他長什麼樣子,隻當他是一個愛好特殊的遊客,更直白的說,一個瘋子。好在他從來不在人多的時候“拋投露臉”,所以注意他的人不多,頂多一些實在無聊的老婦聚在一起閑聊時會提他一句兩句,笑稱他的為“油紙傘先生”。說他瘋,並不因為他的穿著,他的複古墨鏡。遊客穿的比他誇張的多的是。說他瘋,是因為他的出現,每一次,不管是清晨還是傍晚,無論天氣如何,不管有沒有下雨,他都撐著一把紅色油紙傘,灰色的衣服,亂糟糟的頭發,複古的墨鏡。鎮上上了年紀的人初看到這樣的景象多少會想起那個年代,走在灰牆黑瓦裏,落魄失意的遊吟詩人。他也許還會因此想起久遠記憶裏,自己還是一個孩子時在臥龍橋頭看到的一個先生,也是一襲灰衣,紅色油紙傘。先生走在橋中間,不疾不徐,卻用渾厚深沉的聲音吟誦著詩…………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撐著油紙傘,像我一樣,像我一樣地,默默行著,寒默,淒清,又惆悵……像夢中飄過,一支丁香地,我身旁飄過這女孩……顯然詩意最終會被時間扼殺,腐爛發臭。就像在古鎮主力一輩子的人,他們再也無法感受到水墨般悠長深邃的水鄉魅力。他們無法理解節假日裏擠成沙丁魚罐頭的遊客還會興奮不已。他們總是在廊棚下,在青菜土豆魚上樂此不疲地討價還價,為少花了兩角五分錢沾沾自喜,為一顆爛青菜懊惱不已。斷斷續續這樣撐著油紙傘閑逛大半年以後,原先充滿詩意的形象終於成了鄰裏眼裏的怪物。原先還對他有些敬意的閑話老婦們也確信了這個穿灰衣服的是個瘋子。老婦們雖然愛說閑話,但“油紙傘先生”這名號卻不是她們叫出來的。取這樣一個“雅號”,對這些粗俗的白丁老婦們來說是頗有些困難的。最先這麼叫邵德的是烏篷船上的小李胖子。他讀過幾年書,不太聰明,但也過的去,比下甸廟的傻根喜好些。說起根喜,有個段子幾乎是人盡皆知的。據說根喜小時候,家裏近況不錯,每天早上都要吃一顆水煮蛋(那個時候能吃上雞蛋算是大戶人家)。而他每次考試都考零蛋,還破紀錄的上了三年一年級(留級兩年),落下了零蛋根喜的名號。當然傻根喜這名號流傳更廣。這小李胖子也挺傻,見人都憨憨地笑,還總是問些奇怪的東西,比如什麼馬頭牆為什麼沒有馬頭,黃酒為什麼不黃之類。或許是鎮上的年輕人大都搬出古鎮討生活的緣故,小李胖子對所有外來人都很感興趣。這點讓他成了唯一願意和邵德說話的人。“阿德哥,儂又出來白相啦!”小李胖子站在船尾操弄著尾槳,任憑細雨打在他的的大白背心上。看到朝自己嗬嗬笑的胖子站在雨裏,邵德眼睛閃出些異樣,他皺了皺眉頭,然後停下來忘廊棚裏靠了靠。“胖子,你小心點!”邵德聲音不大,讓小胖子聽得有些吃力。“油紙傘先生,儂講煞哩……”小胖子邊說著,邊把船靠向岸邊,“油紙傘先生,油……”話音未落,隻聽得“嘭”的一聲,一個龐大的身軀掉落在渾濁的河裏,濺起一米多高的水花直向邵德襲來。而邵德卻仍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啪嗒”水花拍在水泥地上,鋪開一片墨色的圖案。這圖案恰好在邵德前停下,勉強潤濕他的鞋尖。“我剛才說,讓你小心點,別掉水裏了!”看著在水裏撲騰地歡的胖子,邵德上前兩步,伸手去拉他上來。“哦,阿德哥儂也真是個,聲音響點嘛!”胖子在水裏一個翻騰就遊到了岸邊,“先生儂還是跑開點吧,吾自個來噻個。”“那你自己上來吧。”邵德停了片刻,又往前走,繼續“蕩馬路”。“哎,阿德哥儂那個一個頭走了,等等吾啊!”胖子兩手一撐,跳上了岸,來不急甩甩身上的水,就向邵德追了去。邵德也不說話,隻是往廊棚裏靠了一步,然後繼續往前走。小李胖子就拖著滿身的河水,走上前和邵德並排走。胖子並不急於像往常一樣向邵德討教大城市的事,而是脫了自己的背心,一個勁的擰水。相對無言走了半晌,胖子終於開口了。隻見小李胖子把擰得幹幹的白背心往肩上一搭,笑嗬嗬的對邵德說:“阿德哥啊,吾同儂講個事情。”邵德淡淡的說:“說。”“嘿嘿,吾也沒啥意思。儂曉得哇,西頭個些老太婆老早開始講儂個閑話哩!”小李胖子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儂曉得為煞嘛?儂個副樣子已經六個多月哩!”“他們不懂,你也不懂。也許沒人能懂。”邵德依舊淡淡的回答。“弗懂儂就講給吾聽嘛!吾也搞弗懂儂為煞一直撐個油紙傘?弗落雨也撐,也廊棚裏也撐,早上也撐,夜裏也撐。”小李胖子難得的顯得有些嚴肅。邵德停下了腳步,轉過頭摘了墨鏡用直勾勾的眼神盯了胖子好久。小李被這帶著些凶相的眼神看得心裏有些發毛,心裏隱約認同了閑話老婦們的說法,以為阿德哥要“發病”。邵德忽然收起油紙傘,深吸了一口氣。這是胖子第一次完全看清阿德哥的臉。令他驚訝的是,阿德哥並不是想象中閱曆豐富,曆經滄桑的中年大叔,相反,他看上去隻是非常稚嫩,就像,就像剛上高中的學生一樣,比他還小的樣子。“跟我來吧。”邵德說完轉身朝石皮弄走去。胖子頓了一下,連忙跟了上去。顯然他還在驚詫阿德哥的容貌中。來到有間客棧,阿德哥自顧自地點了盤油豆腐,荷葉粉蒸肉,少許黃酒。挑了個二樓僻靜的靠窗位置坐下,阿德哥盡力地呼吸空氣,並神情渙散地看向窗外,傍晚的西塘:廊棚裏點起紅燈籠,河上烏篷船頭昏黃搖曳的船頭燈,點點人家現代的白炙燈,偶爾經過高聳拱橋的遊客,河邊洗碗的藍印布姑娘,還在抓緊畫橋的畫家……“胖子,你想去外麵嗎?跟你所有同學一樣。”阿德哥忽然轉過臉來,看著坐在對麵的小李。“啊?介個麼,頂想的喂!但是吾沒鈔票呀!阿爸阿媽也弗會同意…”小李撓撓頭,表情有些失落。他同學幾乎都出去了,隻剩下他一人,留在古鎮裏,給遊客開烏篷船。而小李是最向往大上海的,和邵德一起,他總要問各種上海的事。它在哪裏啊,它有多大啊,人多不多啊,地鐵長什麼樣—他全問了個遍。“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你隻要請我這頓。”邵德說完把手心裏捏得濕濕的紙條遞給胖子。“各個請客麼?李爭強吾當然要請阿德哥啦!”小李覺得阿德哥隻是想讓他請客。請阿德哥吃一頓他還是非常願意的。“保管好這張紙條。7月5日前去魏塘一趟。”邵德起身,目光堅定地盯著胖子好久,才說到,“我走了。希望我…”他走了,就像風一樣。夜裏西塘,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年輕人,灰色的衣服,灰色的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