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坡

中篇小說

作者:賴薇

賴薇,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東莞文學藝術院首屆簽約作家。廣西人(仫佬族),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畢業,東莞廣播電視台資深編導。策劃並撰稿的電視專題片多次獲省、市、國家級大獎。作品散見於《飛天》、《作品》等。出版有長篇小說《淘氣寶貝》,劇本《賣子風波》等。

一、摩登少婦

春日黃昏,落日餘暉映照著桂西北莽莽蒼蒼的九萬大山。

連綿起伏的群山間,有一道狹長的丘陵。這裏,奇峰壘翠,碧水如練,天空長藍,鳥語花香,宛若一道如詩如畫的山水長廊。這裏是傳說中神鳥鳳凰的故鄉,當地人稱其為“小桂林”。

而風糜國內外的電影《劉三姐》一開始,美麗的歌仙向打魚人父子自報身世:從羅城流浪到宜山……這是她一路飄泊傳歌的始發站,所以這裏又稱為“劉三姐的第一故鄉”。

而地圖上標著: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縣。

此時,在通往縣城的盤山公路上,走來一位風姿綽約的紫衣少婦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小女孩身著一件鵝黃的小大衣,牽著母親的手一蹦一跳,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路邊五顏六色的野花,顯然是第一次看到這大山深處的春天,那張小嘴一直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媽咪,你真的從出生到十六歲一直住在這兒?”

“是的,寶見兒,媽媽的家鄉漂亮吧?”

“喔,像我的童話書一樣好看,不過,你後來幹嘛離開家呢?”

“嗯,你外公外婆要我到山外麵讀書,考大學,要不,媽媽怎麼會遇到爸爸,又怎麼會有你?”

少婦一大早從上海起飛,到柳州機場後換乘大巴,一路西行,為的是趕回仫佬山鄉給祖母奔喪。她的先生原是跟她同一所大學的老師,前些年辭職下海,野心勃勃要發大財,日裏夜裏為那間小公司忙得像個蜘蛛,自然無暇陪母女倆回娘家。不巧,母女所乘的汽車快到鳳凰山腳便拋錨了,女兒鬧著要下車看花,少婦一看離家不遠,這一帶路又極熟,索性同女兒步行回家。

今年的春天來得早,幾場春雨後,粉紅色的桃花、鵝黃的貓爪刺花、雪白的金櫻花一下子都綻開了,把遠遠近近的山巒和溝穀點綴得絢爛多彩。燦爛的落日更是給這片花木競豔的美景鍍上一層金色的光影,微風吹來一陣淡淡的野花香,天地萬物都充滿了芬芳。

少婦秋水般的眸子深情地看著四周的一草一木,又望向麵前那個躺在晚霞中的小小縣城。突然,她看到了一間湮沒在荒草中的泥房,臉上現出迷惘之色。

她搜尋的目光掠過這半倒半塌的泥房四周,最後定格在不遠處的一座孤墳上。

她神色一懍,攥著女兒的小手,離開大路,走到墳前。

墳頭上荒草萋萋,幾朵小小的雛菊在微風中輕輕點頭,一塊青石墓碑上刻著幾行字:

生不分來死不分

哥同妹,共一村

生難共枕

死後長伴妹的魂

這是一首山歌的歌詞。除此之外,碑上再沒有其他文字,沒提及死者的姓名和生平。

此時,西邊的晚霞收斂了最後一絲華彩,天空失去顏色。

黛綠的草叢藏著春天的秘密,界外青塚埋著生命的秘密。少婦以手撫碑,百感交集。

“媽咪,快走吧,我怕死人!”小女孩急搖母親。

“別怕,這墓裏睡著一個很會唱歌的老爺爺,媽媽小時候聽過他唱歌,唱得好聽極了。好啦,我們走吧。”

半個月亮從山肩爬上了天空,天地相接處,群山的剪影好似一條長長的波狀花邊。少婦躺在自家的床上,身邊是熟睡的女兒。

一線月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射到壁上掛的山水畫上,那一道亮光慢慢地向前移動,她的眼光也不知不覺地跟隨著。

現在,亮光移到了一張嵌在雕花相框裏的小照片,照片上是一對坐在花樹下看書的少男少女。少婦輕輕地哼起了歌:

天河流水長又長

妹在河邊洗衣裳

抬頭見哥雙橋上過

衣裳推走

棒槌敲手心發慌

她剛剛唱完這首歌,時間就變了,她是在她的少女時代了。

二、晨讀少女

不久,一條綠如翡翠的大河出現在她眼前,河水翻騰著雪白的浪花,嘩啦啦地從一座石橋下流過。橋邊的幾竿翠竹下,一位白衣少女手裏捧著一冊高二《英語》,正坐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誦讀。

她知道那是十六歲的自己。

一個高挑健美的紅衣女孩挑著兩個木桶往河邊走來,兩條粗黑的大辮子垂在她豐滿的胸脯上,隨著女孩節奏歡快的步履一搖一擺的。她邊走邊唱:

天河流水清悠悠

一年四季水長流

我家就在河邊住

鯉魚鰱魚水中遊

隻可見,難可求

可惜同年不是魚

是魚釣歸家裏頭

女孩唱罷抬起頭,她有一張黑裏透紅的俏臉,兩道濃眉下是一雙眼角上挑的丹鳳眼,透出熱辣辣的風情,也帶著任性和驕傲。她瞥到晨曦中讀書的少女,笑著嚷:

“銀畫眉,別再用功了,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們今晚要去歌圩‘殺拐’(談情說愛),你去不去?”

“別提啦,春花姐,我爸和我媽整天嘮叨什麼早戀影響學習呀,高二要抓緊時間呀,從來不準我參加走坡盛會的。”

“別理你布(爸)你妮(妮)兩個老封建,你的成績整個縣高都數一數二啦,玩一個晚上怕什麼?”紅衣女孩擔起水往外走,邊走邊撇嘴,“身為仫佬人,歌又唱得那麼好,連歌圩都沒去過,真白活了,你!”

銀畫眉本想申明“爸爸媽媽不準我去歌圩玩不是因為封建”,可她沒有說出來。她知道這羅春花綽號“小辣椒”,一張利嘴可以罵得許多潑辣媳婦不敢還口,可是九洞十八寨出了名的野玫瑰。跟她鬥口才,隻有自己吃虧。

“小辣椒”擔水的背影漸行漸遠,她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妹的心,像團火

十八十九好嬌娥

山上杉樹排對排

山下竹子行對行

樹成排,竹成雙

等哥不見

叫妹哪樣不心傷

一陣風過,竹葉上的露珠兒撲簌簌地墜落,涼嗖嗖的浸入竹下少女的發梢、衣襟。可畫眉恍若不聞,她托腮凝望著身邊苔蘚斑駁的“同年橋”,想起了祖母的故事。

許多年前,中寨村寨佬有個女兒叫儂姣,那是個人見人愛、樹見花開的俏妹子,全村的後生都圍著她轉,來說親的媒人踏爛了她家的門坎,可她偏偏愛上了地良村族頭的兒子勒達。

然而,這對情人所屬的兩個村雖然雞犬之聲相聞,卻是老死不相往來的世仇。八月十五的晚上,這對熱戀的情人就在這橋上私會,兩村人聽說後大怒,燃起燈籠火把,追殺到河的兩岸。

中寨村寨佬在這邊跳腳大罵:“來人,快點下去,拿豬籠把她籠回來!”

地良村族頭也在揮臂高喊:“真是敗門風,給我用大糞潑過去!”

一片愚蠻激憤的喝罵中,隻聽得“撲通”一聲悶響,河麵上騰起一朵大大的水花,無言的天河水接納了這對在人間無立錐之地的情侶。

有人說,曾在月圓之夜看到過儂姣和勒達,他們有時在這橋邊對歌,有時在水底抱擁。中寨村和地良村的人又是驚懼,又是內疚,誰也不敢去查證,隻是慢慢開始了來往、通婚。

族人把男女戀愛的對象稱為“同年”,這座無名橋遂因這對生死相隨的同年得名“同年橋”。這就是山裏生水邊長,大情大性、敢愛敢恨的仫佬人。

然而,今晚這場大熱鬧,所有愛玩愛鬧的夥伴都會去,唯有我要困在家裏了!銀畫眉越想越沮喪,對著河水發起了呆。鏡子似的水麵現出一個少女娉婷嫋娜的身影:

長長的馬尾辮,薔薇色皮膚,一條裁剪合體的雪白連衣裙,將那兩隻烏溜溜的眼珠襯得更黑,將那兩片花瓣似的紅唇襯得更紅。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異族少女的打扮,完全像一位都市美少女。

原來,仫佬人是古百越族群的後裔,其語言屬於漢藏語係壯侗語族侗水語支,那是一種清脆如鳥鳴的美麗語言。可由於仫佬人村寨與漢、壯等族的村寨交錯雜居,所以不少仫佬人都會說漢語和壯話,一些知識層的人物還會用漢語書寫,更以讓子女接受全套的漢族文化為榮。

銀畫眉可是這個小小山城裏最時髦的女孩子。

水裏麵那位少女正悶悶不樂,突然,她的身邊探出一張男孩子的俊秀笑臉,一對黑眼睛在灩瀲波光中笑意盈盈,從水裏凝視著岸上人。

畫眉急忙伸手捂住臉,馬上,她又禁不住從指縫間往外瞧。

水中美少年口一張,竟唱起了山歌:

八月十五是中秋

我想邀妹上坡遊

托話給妹怕不到

寄信又怕旁人收

歌聲淳厚、悠揚,十分動人。以畫眉自幼所受的聲樂訓練,她自然聽出,這副歌嗓若非經過專業訓練絕對達不到。

何況,男孩子身上這份倜儻和飄逸,更不是尋常的山村少年所具備的。畫眉驚得幾乎屏住呼吸,腦海裏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難道,他是祖母故事裏所講的龍宮王子?

三、橋上少年

銀畫眉對著水麵發了會子呆,突然間心念一動,抬起頭向“同年橋”瞧去。果然,水中人此刻就站在橋上。

就在少女臨水照影的幾分鍾裏,她周圍的北溫帶晨羲已被曙光代替了。光線五彩繽紛地從東天的雲層裏迸射出來,地上的群山、河流、石橋、小草,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光彩奪目了。

那橋上少年身著白襯衫、石磨蘭牛仔褲,浴在滿天霞光裏。就在他身後,團團濃霧被陽光之火鑿碎,分散成片片嫋嫋輕雲。

她永遠都將記得這幅畫:在虹霓煙霽的背景映襯下,一座古老石橋上立著一位宛若從希臘神話裏走出的美少年,他是多麼多麼的健美飄逸、神采飛揚啊。

咦,這不是媽最最得意的學生、已經考進廣西藝術學院的李明輝嗎?畫眉最初的驚訝過去,細看這人,不由在心中大叫。想當年,他倆常在一起唱歌跳舞、吟詩彈琴,最是兩小無猜的。一別兩年,做師兄的一身時髦的漢裝,竟出落得這般人才啦。

少女麵上一紅,忙啐道:“喂,明哥哥!你怎麼不在學校上課?難道又犯了老毛病,喝酒打架,要麼是亂追女孩,給人家開除了?”

橋上少年似乎很得意他製造的戲劇性效果,朗聲笑道:“才兩年不見,妹妹漂亮得我都快認不出來啦,隻不過越大越不乖,盡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做出一副神秘的樣子,左右張望了一番,這才說:“我這個時候請假回家,是因為要幹一番青史留名的大事業,所以一大早就特特來請,嗯,我們妙解音律的小師妹,嗯,助我一臂之力!”

那煞有介事的模樣,逗得畫眉“嗤”地一笑:“青史留名的大事業?你?呸,我看還是算了吧。”

明輝得意地宣布,他正在創作一部仫佬歌舞劇,“這將是我們族曆史上的第一部戲劇,師妹,你媽是仫佬音樂研究方麵的權威,你當然知道這件事的曆史意義。”

就為此,學院專門給李明輝放了假,許他回家鄉采風,他特意趕在八月十五之前回鄉,就是希望能從今晚的歌圩上找到最原汁原味的仫佬山歌曲調。

畫眉自幼跟母親學藝,又常聽師兄師姐們講談,馬上就明白了明輝的目的:

“是啦,你是想用原始山歌的曲調作素材,設計新的唱腔,因為,媽說過,最原始的東西才是最有民族特色的,對不對?”

明輝拍手大笑,誇讚:“心有靈犀一點通!師妹真是聰明過人。”

“可是,你明明知道,爸爸媽媽從來不準我晚上出門亂跑的,何況是今夜?”畫眉右足在地上頓了兩下,皺起了眉頭。

明輝嘴裏“嘖、嘖、嘖”了三聲,臉現鄙夷之色:“哪,你就留在家裏當爸爸媽媽的乖寶貝吧,可惜,乖寶貝是當不成女英雄的。”

“呸,別門縫裏看人,我可沒說不去的。”

少年見“激將法”得手,不由嘴角一挑,想笑又忍住了。當下,他囑咐了畫眉幾句,吹著口哨,興興頭頭地走了。

畫眉一看天色不早,忙結束晨讀,匆匆趕回學校。然而她一整天都在計劃著晚上出逃的種種方案,這位出名的優秀生竟把當天的作業和老師提問答得一塌糊塗。

四、母親與父親

同一切搞藝術的女人一樣,林玉婉有許多漂亮的演出照。畫眉最喜歡的,還是母親高中時代那些生活照,她常常從中揣測母親的少女時代,並把她與現在的自己相對照。她最喜歡的是那張母親著運動裝的黑白照,照片放得幾乎像一本書那麼大,顯示出主人對它的喜愛。照片中,少女林玉婉梳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辮梢係著大大的蝴蝶結,著一身英姿颯爽的短衣短褲,手裏拿著一個網球拍,仰頭對著照片外的世界暢笑。陽光灑在她青春洋溢的麵孔上,似乎整個世界都是她的。

還有一張隻有巴掌大的照片,常常讓畫眉想象母親當年的風光。照片上是一群少年在表演疊羅漢,上層的人踩著下層人的肩膀,排成一個高達五層的金字塔,下麵四層全是男生,第五層是一位笑靨如花的少女,那就是林玉婉。她躊躇滿誌地站在眾男生的頭頂,雙手伸向空中,好像小鳥的翅膀,似乎一陣風一樣就可以飛上白雲深處。

多才多藝的林玉婉如願考上了廣西藝術學院聲樂係,這時,大地主家庭出身的陰影開始沉重地向她壓來。她要一遍一遍地寫跟家庭斷絕關係的聲明,才能加入共青團;學院裏排演彩調劇《劉三姐》,她隻能演B角,A角由一名唱功和外形條件不如她但根正苗紅的同學擔任。

從藝術學院畢業後,林玉婉分配到柳州地區歌舞團擔任獨唱演員。一位清華大學畢業的工程師愛上了她。然而,當組織出麵要那位前途無量的工程師放棄地主女兒時,他含淚跟她分了手。這時,正好單位要下放一批文藝人才去跟勞動人民相結合,家庭出身不好的林玉婉首當其衝。

就這樣,林玉婉從繁華的大都市裏流放出來,離開了整個文明世界,來到了一個迥然不同的陌生地方。

羅城縣處在一個崎嶇的山區,無論從哪個角度往天地相連處看,觸目的都是層層疊疊的大山。住在這裏的人們生活清貧,吃苦耐勞。林玉婉生在富裕的平原,看慣了大片綠油油的稻田在陽光下碧波滾滾,看慣了藍天下紅彤彤的荔枝林,眼前所見未免荒涼粗獷。

這一帶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山民們親昵友好,對人和藹,彬彬有禮,但也剛毅堅強,脾氣火暴。林玉婉在大都市向來清靜慣了,因此與他們根本沒法打成一片,也不會打成一片。可她尊重他們。

過了段日子,才知道這些人性恪真誠坦率,對生活充滿熱情,特別喜歡唱歌跳舞,縣裏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台晚會,每逢節慶日,許多地方都有歌舞表演。她不由喜歡上了他們。

就在這時,她遇上了仫佬丈夫銀星河,一個同她一樣來自廣西第一工業之城且受過高等教育的仫佬美男子。

銀星河是當地“豆腐西施”羅巧雲同教書先生銀燦輝的小兒子。他自幼天資聰穎,學業出眾,十五歲就考上宜州高中到山外讀書,十八歲考上了武漢大學建設係。大學畢業後,分配在北京一家建築公司當技術員。後來逢上下放、支邊等運動,他同許多熱血沸騰的同學一樣,積極報名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於是到過蘭州、貴陽等地,這樣漂了幾年,女朋友也換了幾茬,最後禁不住寡母的一再央求,調到了離家最近的城市——柳州。

在外麵的世界闖蕩了一番,銀星河已經二十八歲,在當時屬於大齡青年。禁不住母親的一再催逼,心高氣傲的他已決定放棄“才子佳人”式的理想愛情,隨便找一個賢淑女子完成終身大事。

這時他回家探親,在觀看一場晚會時,看到了林玉婉。

作為一隻飛出九萬大山的金鳳凰,銀星河素不喜歡族人動輒歡天喜地載歌載舞的性恪,他陪著寡母去看熱鬧純屬孝心,可是看到開場歌舞時,他被領舞女郎吸引了。

那女郎扮相清雅,歌喉甜美,舞姿曼妙,舉手投足間,處處顯得訓練有素。周圍那堆穿紅著綠的伴舞女郎同她一比,全都成了出水芙蓉身下的敗葉殘梗。

“縣文藝隊裏竟有這樣的人物?”銀星河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母親。

實際上,他看到那女郎眉梢嘴角盡管帶著跟音樂相符的笑容,而那對妙目裏卻盛著寂寞和失落,顯得那樣神秘莫測時,已感到心醉神迷了。

“這是羅城高中新調來的音樂老師,文藝隊暫時借她來幫排節目。”羅巧雲敏銳地感到兒子的心動,她正設法把這個飛得太遠太高的小兒子拉回身邊,心裏不由竊喜。“聽講她的家庭出身不好,所以才從柳州調到我們這個山溝溝,有許多後生想追她,不過人家眼角高,一個也看不上。”

“媽,明天你能不能請她到家裏吃飯?”

“平白無故請人吃飯?總要找個由頭吧?”

“就說我剛從柳州回來,想找個熟悉這個城市的人說說話。”

當半年之後,銀家那個心比天高的小兒子毅然從大城市調回家鄉小縣城,住進銀家那棟破舊陰暗的老屋,放棄建築師的體麵工作,跑到縣高去做一名卑微的數學老師時,族人都吃驚不已,最後,當林玉婉嫁進銀家時,大家才明白過來。

第二年,他們的女兒便出世了。銀星河一大早便聽到畫眉鳥歡叫,又看到這粉團團的小娃娃麵孔精致,兩道淡淡的長眉好似畫上去的,遂給這個女孩取名“畫眉”。

從銀畫眉記事起,家裏永遠回蕩著母親的琴聲和歌聲。白天,她要負責全校的音樂課;課後,她要輔導學校文藝隊排練;回到家,她還要編排節目、練伴奏、練身段;而星期六、星期天,總有想報考山外藝術院校的孩子在他們父母的帶領下,拎著一袋糍粑或是一籃水果,怯怯地來到家中,請求指導。

那時高考製度還未曾恢複,考藝術院校便是山裏孩子跳出農門的唯一道路。

仫佬山鄉節日眾多,作為當地唯一一位受過專業音樂訓練的人才,林玉婉總有忙不完的事。她一時要擔任全校教師大合唱的指揮,一時在編排全校學生的大型歌舞,對上級、對同事、對學生、對孩子,她從來有求必應,熱情和藹。

在這大山的褶皺裏,沒有人再去想她的家庭出身,她年年都是學校裏的先進工作者,是改變許多山裏孩子命運的藝術女神,是人人敬重的優秀教師。

她的缺點是天生不會做家務,偶爾燒一頓飯不是燒糊了就是夾生了。好在,她有能幹的丈夫和精明的婆婆,他們替她承擔了家裏的所有活路,所以,她可以從容地將所有的熱情和時間都獻給心愛的藝術,仍保持著大家閨秀的某些習性和風度。

她今年四十二歲,許多這個年齡的當地婦女已是滿臉風霜,憔悴不堪了,可她的身材依然苗條挺拔,步履依然優雅輕盈。她的腦後老是盤著一個沉甸甸的發髻,露出一張端莊的臉,這張臉上常常帶著謙和的微笑,深受學生們喜愛。

即使銀星河有過不該為一個女人放棄多年奮鬥的念頭,即使他後悔不該放棄自己的專業和工作,那也從來沒人知道。

自從有了孩子,他就承擔了一個父親的種種責任。

他首先說服母親離開破舊的祖屋,將家搬到學校裏寬敞潔淨的教師宿舍。他親手製作了新家的每一個櫃子,每一件桌椅沙發。他那雙靈巧的手一刻都沒歇著,不是在修理家中的各種電器,就是在給孩子們做各種泥的、竹的、木的玩具,或是在打理天井裏那幾個大大的金魚池,要麼,他就在後園忙碌那些花木盆景。

這裏的老師每家都有一個後園,許多人都在園裏種上四時菜蔬,以便改善生活。而銀星河卻不顧母親的反對,在後園精心種上許多茉莉花、鳳仙花、玫瑰和蝴蝶蘭,讓牽牛花吹著小喇叭爬上嶙峋的山石,把後園建成一座五彩繽紛的大花園。

他常翻著菜譜在廚房裏製作各種城裏商場才有的點心;他會在忙碌一天的晚上,或是在星期天的早晨,給孩子們念探險的故事,教孩子們做飛機模型;他也曾在寒冬的深夜把孩子們從被窩裏搖醒,拉他們到戶外去看月蝕或流星雨……他要孩子們知道,外麵的世界很大很大,有無數的新奇和美好等著他們去認識和參與。

他的襯衫熨得平平整整,衣著講究搭配,皮鞋永遠鋥亮,目光敏於表達,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著翩翩風度,給身處窮鄉僻壤的孩子們一個文明人的形象,讓他們通過他剛毅的黑眼睛,對山外世界的文明和繁華心馳神往。

銀畫眉長到兩周歲的時候,在祖母的眼裏她已有了酷似父親的眉眼,成了一個小小的美人坯子。這時,家裏又添了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娃娃,取名銀清泉。

過去,林玉婉家中有二十多個仆人使女,所以她不會幹家務活。但她受的是大家閨秀的教育,對於詩詞曲賦、刺繡針鑿無不精通。她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擁有大家閨秀的氣度,將來也搞藝術接自己的班。

於是,畫眉六歲時便跟母親學琴,七歲時她跟著母親練舞,到了八歲,她已是全縣所有文藝晚會的小主持。

對於她的功課,父母更是要求嚴格,因為他們知道,一個沒有背景的異族女子,要想走出這重重大山,唯一能夠幫助她的便是才藝和學業。

在父母的嚴格教導下長大,銀畫眉養成同族中女子迥然不同的溫婉嫻逸的氣度。

她雖然常在縣裏的大型晚會上表演,是當地著名的小歌星,但由於父母從沒給她以溢美之詞,她身上並無漂亮女孩的嬌驕二氣,相反,由於活動範圍隻在家庭、學校、舞台三個地方,極少接觸外人,她清純可愛,活潑天真,如同一株深穀幽蘭,沐浴著大自然的陽光雨露,在群山的懷抱裏靜靜地開放。

五、餐桌上的決定

那天晚上,林玉婉在為一個準備考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編排舞蹈,沒有在家吃飯。這頓晚飯少了她親切的話語,大家都吃得索然寡味。

銀星河喋喋不休地追問著兩個孩子近期的測驗分數,分析他們的失誤原因。他素來恃才傲物,跟周圍的環境和學校裏的同事格格不入,就把每日三餐的訓話當作表現父性權威的地方。兩個孩子都很聰明用功,功課很好,可他總要時時督促,力求盡善盡美。

銀畫眉今天一心想著同師兄的約定,基本上沒聽到他在說什麼,以致她在好幾次父親詢問時接不上腔,銀星河無奈之下,跟母親談起了家中的族譜,兩個孩子更加不想插話。

這頓飯快結束的時候,林玉婉帶著疲倦的微笑,出現在餐桌旁邊。她剛坐下,四個聲音一起向她進攻了:

“媽,今天語文老師給我們布置的作文是《難忘的中秋節》,今晚他們都去走坡,我去瞧一會子熱鬧,寫篇作文好不好?”

“媽,我們學校國慶節要搞合唱比賽,班主任要我做我們班合唱隊的指揮,我說這是丫頭們的事,可他非說我家學淵博,堪挑重任什麼的,等會你教教我好不好?”

“玉婉,不是我老太婆多嘴,你這樣天天幫學生排節目,遲早要把身體搞垮的。你看這裏老師哪個像你,上班也忙,下班也忙。”

“阿婉,你想不到我今天上街買菜遇到了誰——別吵了,孩子們,大人講話不要插嘴!我遇到了縣人民醫院的李院長。他說他家明輝昨天剛從南寧回來,要去歌圩采風什麼的,還說他要搞一個仫佬劇本作為畢業作品,說要來找你請教。老實說,我很懷疑那個花花公子能幹出什麼大事情。”他轉向女兒,“你現在也長大啦,不許再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麵,男男女女像什麼樣子!”

麵對這片吵鬧聲,林玉婉疲憊的嘴角露出了笑容。她按傳統的禮儀,先回答長輩的話。

“媽,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質,忙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人家從下麵鎮上大老遠把孩子送到這裏求我幫助,事關學生的前途,怎麼能不盡心盡力?”

“星河,你對李院長的兒子成見太深。這孩子外形條件好,人又聰明用功,說不定真能做出什麼事來。他要到我們家裏來請教,我不會拒絕幫助這孩子。作為老師,最大的快樂就是培養的學生有出息。”

“畫眉,今晚的走坡你不能參加,什麼理由都不成!那些男歡女愛卿卿我我的地方,最容易讓女孩子胡思亂想。你也不小了,一不小心走錯一步,將來怎麼做人?爸爸讓你跟明輝疏遠些是對的,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保持你的名次,考上理想的大學。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分心!”

“清泉,老師叫你當指揮你就當嘛,媽媽在學校的時候指揮課成績是很好的,等會做完家庭作業媽媽就教你基本動作,讓我們清泉去捧個第一名回來。”

銀清泉放下碗,得意地衝畫眉眨眨眼,蹦蹦跳跳地跑回房中做功課去了。羅巧雲嘴裏嘰咕著,走到廚房,拱開火,為林玉婉熱留給她的飯菜。畫眉無端地被教訓了一番,鼓著嘴,怏怏地回到臥室的書桌前做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