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才人從數不盡的黑暗之中抬起頭來,抬手摸索著挑開榻上的簾子,上麵繡著精細的金紅二色絲線的牡丹花生生磨破了她已經不再柔嫩的肌膚,仿佛一陣灼人的烈火,也燎著她寂寞的心。
又是什麼時候了?外頭的天是黑著的還是亮著的?
她早已數不清楚了。
或許這一顆心涼了,冷了,塵世中的種種,便真的與她再無幹係了。
如今她這是活在這深宮冷室中的一抹殘魂,也不知是不是那骨子裏最後的一絲虛榮撐著她即將消逝的生命,讓她以為若是再等一等,潘家許是會有東山再起的那一日,才叫她明明已失了生氣,還能整日如常人一般在這冰冷的金磚上赤腳而行。
她緩緩起身,一身素白的內袍,袖口和領襟處還繡著銀絲的繁複暗紋,原本柔細的黑發此刻卻幹枯出了一把,散在白袍上,格外刺眼。
桌上是一如既往的冷茶殘羹,月才人狠狠咬牙,青白的唇上立時印出了一行深深的牙印。
再難吃的東西,也要塞進嘴巴,隻要,能活下去。
她被囚在這皇帝早已不再踏足的後宮之中,自假孕事件被揭破後,不僅潘家在朝前失了權勢,就連她這從繈褓中便是嬌生慣養的官家女兒也受盡了奴才的白眼。
文曦……
想到這個人的名字,月才人就覺得一股血腥的味道漫上了整個腔子,直直衝進了肺腑,嗆得她連連咳嗽。
如若不是她,潘家怎麼會走到如此的地步?
這宮中的陳設一如既往的富麗堂皇,隻不過各處都覆了一層蒙蒙的灰塵,連那地上的金磚、案子上的白玉瓷瓶兒都顯得一文不值,可她還是喜歡那種感覺——喜歡赤著雙腳,一步步走在冰冷刺骨的金磚之上,仿佛這毫無生氣的物欲能將她空虛的身軀填滿一般。
來日?還能有來日麼?
碟中的飯粒散出了一股令人作嘔的黴味,她勉強吃了幾口,估摸著大概自己不會餓死,便扔下了筷子,不要命似的灌了半壺的冷茶水,姿態之粗暴,早已瞧不出她是當年那位寵冠六宮,行事張揚跋扈,高高在上的貴妃了。
唇角還殘著一滴冷茶,她還未來得及抬手擦去,便聽到外麵響起了那太監獨有的、尖細的聲音:“月才人?月才人可否在?”
獨自在這灰暗的屋子中無人問津已久,此刻聽得有人喚她,一顆心早已狂跳不止,許是有了什麼轉機,許是父親在外頭已然重新得勢,他們潘家又能恢複往日那不可一世的風光……
還未待她應下來,守在宮門前的丫鬟便不耐道:“沒事亂叫什麼!跑到這地方來叫,也不嫌晦氣!什麼月才人!誰知道她在裏麵是死是活!”
那太監也冷冷地道:“她再落魄也是才人,你一個丫頭倒怎的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守在這不詳的地方,我卻怎的瞧你得意的很?”
丫鬟一時被這太監的牙尖嘴利堵得啞口無言,月才人已然趁著這般時機瘋了似的推開了門,聲音中帶著急切的嘶啞:“本宮、本宮在這裏!”
她這樣突兀地撞開門,將丫鬟和太監都嚇了一跳。那丫鬟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分明是不想在守在她的跟前,揚著頭離開了,倒是太監上下打量著她,悲憫中也帶著一絲厭惡,更是不願多言:“月才人,我來帶個話兒,潘雲纓潘大人,已經去了,節哀。”
月才人愣了半晌,忽然失笑道:“你這下作太監,在這裏胡說什麼?”
太監也不生氣,心平氣和地繼續道:“潘大人正是臨死前叫了人,托我這下作太監來傳話給才人,叫才人自己了結生命,也算對得起潘家這一世的風光,否則這輩子,下輩子,潘家的人都永無抬頭之日,更無顏九泉之下相見。”說著,見月才人一臉的迷蒙,似是癲狂前的平靜,便從袖中扯出一枚玉佩來,直直丟在地上,“這也是潘大人叫奴才帶來的,奴才的話傳完了,月才人好自為之。”
他似乎也覺得此處是個晦氣的地方,一字不落地將話都傳完,轉身便要離開。月才人站在宮門前,雙腿顫個不停,若不是一隻手撐著梨花木的門邊兒,她幾乎就要立時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