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秋末。
周二晌午。
一個穿著滏渠鄉中學校服,看模樣十四五歲,身高大約一米六五,瘦瘦的男孩,背著一個破舊的黃綠色帆布書包,快步走進了秤鉤集老村委大院後麵,那條半截不通的巷子。
男孩的臉上,手上,滿是淤青和紅腫的傷痕。
走到巷子盡頭,他那雙被淤青包圍,腫脹得隻能睜開一半的眼睛裏,立刻露出了無比憤怒的目光——昨天還在的三間被拆得搖搖欲墜的房屋和低矮殘缺的院牆,不見了,清理得幹幹淨淨,連塊磚都沒給他剩下。
憤怒的男孩像一條餓急了的老狼,呲牙咧嘴地在空地上來回轉磨。
他叫陳自默,是一名初中三年級學生。
這處被拆老宅的戶主,是他。
原戶主,是被村民們戲謔老絕戶的神棍胡四。而胡四,是陳自默的幹爺爺,爺倆相依為命五年多,胡四臨死前,把老宅過戶給了陳自默。
兩個月前,胡四去世了。
村長李誌忠找到陳自默,提出花五百塊錢買這處舊宅,被陳自默拒絕,他說:“誌忠叔,這宅子暫時不能賣,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爺爺屍骨未寒,我不說守孝三年,可總得過完一周年祭日啊。”
這年頭,哪兒還有什麼“守孝”的說法?
聽說陳自默拒絕村長的理由後,村民們都禁不住恥笑,私下議論譏諷:“陳瘸子的兒子被胡四帶傻了,竟然還要給一個老絕戶守孝,有香火錢嗎?”
簡直是滑稽!
在村裏向來說一不二的李誌忠,被拒後火冒三丈,他哪兒有耐心再等一年?
兩年前,新的村委大院落成,李誌忠就把老村委大院納入囊中,並置辦齊全了個人宅基地手續。當初沒有急於拆除老村委大院翻蓋新房,正是因為胡四這處宅子,恰好在老村委大院的西北角,如果把這處宅子購下,就和老村委大院形成了南北長方形的完美格局。
而李誌忠的目標,是想要建成和陳自默家一樣的兩進四合院。
所以,李誌忠一直等著酗酒成癮,體弱多病的神棍胡四快點兒死。胡四是個老絕戶,沒有親人,他一死,這處宅子理所當然會收歸村委。那麼身為村長的李誌忠,就能輕易將這處宅子據為己有了。
他沒想到,這兩年看似精神已經不正常的胡四,臨死前竟然把宅子過戶給了陳自默!
好吧,反正陳自默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懂得不多,又無依無靠的好欺負。而且,他爹陳瘸子早些年就在村東蓋起了一套四合院,他留著胡四的破宅子也沒用。再說了,陳自默和胡四相依為命這五年多,雖然不至於風餐露宿,但日子過得真是饑一頓飽一頓,所以給他幾百塊錢,肯定樂得屁顛顛兒主動把宅基地使用證送上門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看似老實巴交的半大孩子陳自默,竟然拒絕了李誌忠!而且,李大村長又托人找陳自默幾次,都沒能談下來。
聽聞消息的村民們私下議論:“陳自默看著老實憨厚,年齡又小,可也不是傻子,李誌忠想拿五百塊錢就買下那處老宅,明擺著是在欺負人嘛。”
作威作福慣了的李大村長,當然不會考慮多出錢,也懶得理會陳自默的態度了。
他大手一揮——拆!
等房子拆幹淨,再翻蓋起了新房,事成定局,那小兔崽子後悔也晚了。到時候別說五百塊錢,給他三兩百,都是李大村長善心大作可憐他。
李誌忠怎麼都沒想到,拆房那天,年僅十四歲,且一向老實巴交的陳自默,竟敢獨自一人,拿著一把菜刀阻攔拆房。麵對凶神惡煞般的李家眾人,陳自默不但不害怕,還口出狂言威脅老李家的人。
這簡直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不用李誌忠下命令,家族的人就一擁而上,把陳自默痛毆了一頓。
但那天,老實巴交的陳自默就像是一條被打急了的瘋狗,幾次被人拖拽走,又跑回去阻攔拆房,和老李家的人拚命,菜刀、木棍、鐵鍬、磚頭……拿到什麼用什麼,最後被打得渾身酸痛,又實在是累得沒了力氣,眾目睽睽下,他硬是爬回了已經拆掉一半的房屋前。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咋辦?
總不能,真把他打死吧?
以前咋就沒看出來,陳自默這孩子,還真他媽隨他爹陳瘸子,帶種啊!
那天,李誌忠及家族眾人,在諸多村民的圍觀下,丟盡了顏麵——他們不得不停止拆房,再次托人去和陳自默談,無非是多給些錢,也省得鬧出人命來。
真要是打死、打殘了陳自默,警方肯定是要抓人的,而且陳自默的父親陳金,那個瘸了一條左腿的猛人還在蹲大獄,將來出獄後,聽說他唯一的兒子被打死或者打殘了,豈能和李誌忠善罷甘休?
對陳瘸子,李誌忠及其家裏人,都心存忌憚。
丟了那麼大顏麵,李誌忠回去後就窩了一肚子火,恨不得把陳自默給活埋掉。
而去找陳自默談的人,也沒能談下來。
那個小強種,說破大天也不賣。
李誌忠和家裏人一商量,隻好采取迂回戰術,等到陳自默去上學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房子拆掉……陳自默總不能每天二十四小時睡在那裏。
這不,僅隔了一天,就把這老宅給拆得一幹二淨。
陳自默在空地上轉磨了半天,氣得腦袋瓜子疼,卻無可奈何——房子,已經拆了啊。
再去和李誌忠家的人拚命?
沒意義!
前天阻攔拆房,陳自默心裏其實挺害怕的,他很清楚自己勢單力薄,麵對的卻是秤鉤集勢力最大,無人敢惹的李誌忠家族,可如果不阻攔,與心不安——全村都沒人相信,陳自默不賣這處舊宅的理由,是因為胡四屍骨未寒,他要為師父守孝。但,這確確實實是陳自默阻攔李誌忠拆房的動機,而且態度無比堅決——沒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