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戰時保育生
敘事史
作者:王樟生\口述 王湄\整理
失去了老家,永遠……
1936年我開始上學,那是不久前才建起的小學,在湘北一個小山村大禾場的旁邊。記得父親從浙江回來,帶著幾位王家人在河邊草地上挖草皮,讓我們這些孩子搬著去墊在小學外邊的場子上。校門外很快變成一片綠茵草坪。我們學校的學生來自上屋、下屋、新屋、 莊家畈等幾個小村。當我們歡歡喜喜背起書包、提著放毛筆的小竹筒開始上課時,父親又去了浙江。母親說父親在部隊工作,不能在家久留。
上二年級時,忽然不太平了,大人們驚慌地議論著:東洋鬼子打進了中國。我們的山村離武漢不遠,是粵漢鐵路上的一個小車站,兵荒馬亂時節,這裏沒有安寧的日子。風聲愈來愈緊,就在人心惶惶的時候,父親騎著馬,在一個漆黑的夜裏突然回來了。原來父親在浙江海寧最危急的時候,出任那裏的縣長。日本鬼子攻陷上海後,集中兵力進攻海寧,在海寧淪陷的最後時刻,他奉命撤離,妥善辦完移交手續後回了老家。
這時臨湘縣長因惶恐棄職逃走,縣府成了無政府狀態。聽說我父親回來了,當地名流賢士,紛紛前來探訪,商談本縣危難困境,請他出來主持縣府工作,商討抗戰大計。父親顧不上家事,便請人將一家妻兒送到了嶽陽渭洞,借一民房居住。父親再一次知難而上,擔任起保家衛國的重任。不久省府發來委任狀,除臨湘縣長外,父親還兼任了九戰區挺進縱隊支隊長、縱隊司令等職務,在臨湘嶽陽兩縣間的大雲山周圍駐守辦公。
此時日軍在淪陷區肆意殺害兒童,有些地方的孩子被日軍擄掠,抽光了他們的血去為日本傷病者輸血,甚至傳言摘下孩子們的器官為其傷兵移植……
一批愛國人士挺身而出,為搶救淪陷區的難童殫思竭慮,一批知識女性心急如焚,宋美齡、鄧穎超等國共與民主人士,商議成立了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公推宋美齡擔任理事長。各省紛紛成立分會,分會理事長多由各地負責人的夫人擔綱。湖南分會的理事長是省主席薛嶽的夫人薛方少文,山西保育分會負責人是深得閻錫山信任的五妹子閻惠卿。她們協助主政的男人做工作,沒有辦公地點,也沒有薪水,完全是盡義務。各省保育會開始行動,向淪陷區的行政負責人下達通知,要求將當地無家可歸的難童收容到一起,送往後方創辦的戰時兒童保育院。於是全國掀起搶救難童的運動,各黨派領導人與社會名流都參與了這項活動。
我的家鄉淪陷,國民小學基本都已停辦,上課的幾所學校都在被迫學習日語。父親王翦波正在為兒童擔憂之際,接到省府通知,他欣喜萬分,有了戰時兒童保育院,6歲至12歲的孩子便可在那裏接受小學教育。我父親將小學教師和收容難童的教會牧師等關心孩子的人士召集在一起,要他們協助組織學齡兒童向政府報到,然後分期分批送往後方正在積極籌建的保育院。
我是家中唯一已經入學的孩子,父母決定將我送往後方。我家的房子被日本鬼子炸毀,又用碾子碾壓為平地。他們在恐嚇,希望父親放棄抵抗。
進保育院
母親給我縫了個比書包大的口袋,裝了兩件換洗的衣服,跟著一位被稱做吳先生的女教師出發了,同行的還有十幾個孩子。吳先生舉著一麵三角旗,上麵有編號,原來我們是許多小分隊之一。我們沿著山路向湘陰縣方向走著,天上響起了飛機的嗡嗡聲,吳先生著急地喊:“停止前進,快躲進路邊的樹蔭,日本飛機來了!”
孩子們著了急,在小路上亂跑,吳先生一個一個拽著往旁邊的樹叢中塞。過了一陣,天上掉下四個酒瓶樣的東西,接著火光衝天,聲音響得好嚇人!飛機飛走後,小吳先生指揮我們繼續往前走。吳先生告訴我們日本飛機跟在後麵追,隻要聽到飛機響,就要隱蔽,千萬不能亂跑。我們記住了,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走到太陽當頂,小吳先生讓我們停下來休息,在小飯店吃飯後繼續走,直到天黑,我們找一個早已停課的小學校睡覺,每天都是這樣。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到了長沙一個叫黨部西街的地方,有個難民收容所,掛著牌子。
難民收容所有三層樓,住著從各地逃來的難民。人們都躺在地上,一家一個位置,鋪著草席或床單。人多、嘈雜,但有食堂定時供應三餐。小吳先生為我們領到了吃飯和洗澡的小竹牌,有了它,我們便成了這裏的主人。我們也占了一片地方,鋪上草席子,就像住進了旅館。沒過幾天來了兩位穿旗袍的女先生,一個圓臉一個長臉,她們吹起哨子集合!
於是小吳先生帶領我們坐在了二樓鋪滿草席的地上,圓臉的女子開始講話:“小朋友們,我們是湖南第二保育院的,我們正在黃土嶺建保育院,在準備床鋪、課桌和飯廳,再過幾天就來接你們。今天先來統計人數,凡是六歲到十二歲的孩子先登記名字、年齡、籍貫、讀書的情況,然後等著我們派汽車來接你們過去。保育院會給你們每人發毛巾、漱口杯、牙刷,叫你們講衛生。日本鬼子占領了你們的家鄉……”剛說到這裏,有個孩子喊著:“不光是侵占,還燒光了我們的房子,殺死了我的爸爸……”
“別打斷先生講話!”有人喊著,維持秩序。
圓臉先生繼續說:“這位小朋友的補充很重要,大家都有家仇國恨,都痛恨日本侵略者,今後好好讀書,長大後為國雪恥……”
她說完後,那位長臉的先生讓我們登記名字,小吳先生將花名冊一一填好。
後來才知道,圓臉的先生叫齊新,是湖南二保育院的院長,長臉的叫李融中,是保育院的教導主任。
正是霍亂流行的季節,難民收容所常有死去的病人被抬走。我竟被傳染了霍亂,跌倒在公廁裏。小吳先生叫了一輛人力車,把我送到湘雅醫院。我同病房的是一個男人,他病得很重,不住地搖鈴呼喊護士,一位男看護進來,大概是嫌他太麻煩醫護人員,用兩隻大拳頭捶打他,那病人嗷嗷直叫。第二天查房時,他被推了出去,原來他死了。醫護人員問我怕不怕,我不知道怕什麼,是怕他變成鬼來嚇唬我嗎?
我接受輸液,兩隻腿腳被牢牢固定,鹽水讓腿與腳都腫脹得粗粗的,好難受啊。但我不敢搖鈴,挨打比鹽水更讓我恐懼。
也不知過了多少天,我的病好了!小吳先生來醫院接我出去,她告訴我登記了名字的孩子已經被保育院接走。於是人力車拉著我們來到黃土嶺,這裏是湖南第二保育院。
一進保育院,我就看到高高的操場上有一群穿著草綠色短袖衫的同學,像螞蚱一樣在操場上蹦跳,我高興極了。小吳先生把我送進院長辦公室,那位見過麵的圓臉齊院長拉著我的手說:“你身上這件花旗袍得脫下來,換上院服好嗎?”
我說:“好的。”
“想家嗎?”
“不想。”
“為什麼?”
“家鄉被日本人占領,房屋被燒,我沒家了。”
“可憐的孩子,現在保育院就是你的家。”
長臉的李主任帶領我去換了一套草綠色的院服,短袖短褲,是夏威夷樣式的院服。我學習小朋友,在腰裏係一條帶子,把上衣塞進褲腰裏,顯得很精神。換下的花旗袍裝進我的布袋裏,上麵寫上我的名字,放進貯藏室統一保管。
小吳先生向齊院長、李主任告別,拉著我的手走到一邊,給了我一點零用錢,戀戀不舍地說:“你就在這裏吧,蠻好的,我會告訴你的爸爸媽媽放心。”
我的鼻子酸酸的,但沒有哭,幾個大些的孩子來和我玩,先把我帶到禮堂,那裏掛著一張大大的歌單,歌曲的標題是《戰時兒童保育院院歌》,她們教我唱了起來:
“我們離開了爸爸,我們離開了媽媽……”
跟著他們唱了幾遍,旁邊一個小妹妹對我說:“你真好,認得字,我不認識字,但也會唱。在家唱山歌不認得字也不要緊,跟著唱就行。”她說到這裏,一個較大的女孩向我介紹:“她叫黎湘泉,我們都是臨湘人。”
旁邊一個小女孩說:“我叫方亞珍,是嶽陽人,你要先把這支歌學會,吃完晚飯開晚會時要唱,每天都要唱。”
我一聽著了急:“得趕緊學會,不然晚會時我就成了啞巴。”
方亞珍帶我到女生寢室,這裏是嶄新的上下鋪床,新草席散發著一股好聞的氣味;草席下麵是厚厚的稻草墊,很軟和,比起難民收容所的地鋪舒服多了!第二天清早,在軍號聲中起床,大夥兒洗臉漱口後,就上那個高高的操場跑步,開始一天的生活。
那天又來了幾個孩子,都背著個小包袱,他們也是要求進保育院的難童。李融中主任接待他們,有個男孩個頭較高,登記年齡時說14歲,李主任搖搖頭說:“不行,超過年齡了。”
旁邊一個胖胖的小矮個子立即問道:“不能收他嗎?那可怎麼辦?”他指著壁報上的大字“逃出虎口”說:“這裏說逃出虎口,我們都是從淪陷區逃出來的,你們不收他,叫他重新入虎口嗎?”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這時齊新院長走過來,看到這場麵,就與李主任嘀咕了一會兒,李主任放話了:“那就收下吧。”
那個胖男孩一下揪住大孩子,高興得跳了起來,把小包袱朝天上扔去。我們在一旁高興地鼓起掌來,歡迎新來的朋友。
開始分班了,大家進入教室,一人發一張紙,開始考試。沒念過書的,由老師給填上名字,交個白卷完事。
不久公布分班名字,我在二年級,方亞珍在一年級,黎湘泉在幼稚班,新來的那幾個男孩很了不起,分在五年級。
我們領上了硯台、毛筆與古連紙,準備上課,忽然警報響了。
級任老師周金陵便讓同學們站起來,放下筆墨紙硯,跟著她跑出教室。這時李主任吹起哨子,讓同學們按班級往黃土嶺後麵的山坡上跑,那裏長滿了樹。
我們一個跟著一個,像護送員吳先生告誡的那樣,悄悄藏進樹葉茂密的樹叢裏。一會兒,傳來飛機的隆隆聲和炸彈的爆炸聲,又過了許久,解除警報的汽笛聲傳來,我們才被老師叫起來。天已黑了,我們下了山,到食堂吃飯,然後按照常規活動,這一天的課沒上成。
後來聽說這次日本人轟炸的是嶽麓山,那裏的湖南大學遭難了。
此後,我們的課堂幾乎天天被警報聲打斷,先是預警,接著是緊急警報,那聲音很可怕,人們往防空洞裏鑽,我們便往山上跑。
每次轟炸後,就有壞消息傳來:哪裏哪裏被炸,炸死了多少人,等等。
一天晚上我們被鈴聲驚醒,老師們到寢室門口喊:“同學們快起來,到禮堂開緊急會!”
我們揉著眼睛急急忙忙朝禮堂跑,幼稚班的孩子哭喊著。
禮堂裏,兩盞馬燈在台子上放著,齊院長開始講話:“大家注意,我們接到政府通知,日本軍隊要進攻長沙,要我們保育院立即撤出,愈快愈好!我們今晚就行動,各班同學聽級任老師的安排,馬上去收拾自己的東西,聽哨聲集合。”
我們除了身上的夏威夷短袖衫褲,還發了一件灰布棉背心,沒有扣子,有幾根布帶子拴在右邊,我們穿上很像螃蟹。才穿了沒幾天,於是用一根棕樹葉子拴住,再加上吃飯的碗,洗臉盆和漱口的牙刷和口杯,每人提一串。有人把草席卷起,用被單包起兩套衣服,老師教大家捆成行李包,背在背上,小班的小朋友有保育員照料,不用自己背行李。
方亞珍比我能幹,她幫我捆好這些東西,將木碗和筷子拴在行李上,又去幫助其他同學。
一陣哨聲催促集合,同學們按班級排在院門外的場子上,級任老師各提一盞馬燈在隊伍後巡邏。
有個大同學說:“為什麼不等到天亮啊,這黑咕隆咚的。”
齊院長說:“白天有日本飛機轟炸,隻能夜裏行動。相互關照吧!”
於是我們排著隊朝湘江碼頭走去。
漂流之旅
來到湘江邊,那裏黑乎乎一片,隱隱約約有燈籠晃動。一長溜木船靠在江岸,木船的竹篷上都插著小旗子,上麵有編號。
李主任站在碼頭邊,那裏有長長的木板,連接著船與岸,幾盞馬燈照著他們,防止摔到水裏。
同學們按班級、男女分開,挨個上船,我們這一班我走在最後,方亞珍上船後,周金陵老師說:“滿員了!”一下把我卡在下麵,讓我等著上別的船。
我坐在岸邊等著,發現特級班的袁秀英也坐在那裏,原來他們特級班的船也坐滿了,她也沒有上去。
李主任提著馬燈過來,見我們兩個無船可上,就招呼:“來來來,你們兩個跟我上這條船。”
袁秀英高興地拉著我跟著李主任上了1號船。這是院長和主任的指揮船,船上放著兩位老師的網籃和被蓋卷。還有一位五年級的女生,因腳上生了瘡,也到了這隻船。為的是接受李主任的治療。
十五隻船在漆黑的湘江航行,船老板撐著長長的竹竿,船隊向南行進。
我和袁秀英躺在艙裏,就像小時候睡在被窩裏被奶媽擁著,不一會就睡著了。天亮時聽船老板和齊院長說:“到湘潭了。”
我朝艙外一看,這裏停了好多船,岸上一定好玩。
李主任和齊院長說:“湘潭是個熱鬧地方,要不讓級任老師組織孩子們上岸玩一玩?”
齊院長望著天空,搖搖頭:“湘潭是個有名的地方,恐怕日本飛機會來轟炸。”
她們正在議論,就聽到轟隆隆的飛機馬達聲。院長對船老板說:“快往前走,離開這裏,越快越好。”
於是我們的船隊向南行進。
夥食船在船隊最前麵,一位師傅上了岸,他去買醬菜,湘潭是出了名的醬菜產地,他要為我們買一些。
過了一陣子,火光在我們身後的天空升起,好嚇人。
買醬菜的師傅跑得快,他不僅買上了醬菜,還跑步追上了我們的夥食船。回到船上,他告訴大家,船碼頭被炸時,他正在醬園,當他背上醬菜出來,醬園就中彈了,好險!
船離開湘潭很久,我們才開始在船上吃著夥食船送來的早餐,一人一個饅頭,幾片醬蘿卜片。
坐了好多天船,大家都變得無精打采。於是院長和主任商量,中午夥食船在岸邊搭灶、煮飯,讓同學們下船到岸上吃飯。八個人圍一個圈,中間放兩個缽子,裏麵是冬瓜和豆芽。吃飽後大家在岸上步行,木船向前開,為的是讓同學們活動腿腳。
岸上的橘樹一片又一片,從農村來的孩子會爬樹,又會人踩人疊羅漢,采了許多橘子。我們女生不敢上樹,男生便送給我們一些,於是興高采烈享受一番。老師們看到了就批評,方亞珍替男生辯護:“不吃白不吃,比留給日本鬼子吃好一百倍!”
橘樹主人也不在乎過路的孩子采幾個:“國難當頭,無家可歸的孩子好作孽啊。”
岸上的活動為同學們增添了活力,回到船上繼續前進。船上的飲水供應時斷時續,那天吃多了幾片鹹菜,一位叫李淑華的女生口渴難忍,趴到船邊用木碗舀江水喝,她彎下腰去舀水,一不小心,撲通跌進江裏。4號船的女生大聲呼喊:“救命啊!有人掉進水裏啦!”
齊院長、李主任聽到喊聲,跑到船頭,對自己船上的船老板說:“師傅,快救救孩子!”
這個船老板精幹、利落,但最近正在生病,總是吭吭地咳嗽,船老板娘常在小爐子上煎煮中藥給他喝……這時他也顧不上自己,救人要緊,他穩住船身,一骨碌跳進江水。
同學們都鑽出船艙,站在木船兩頭焦急地觀看。李主任從1號船跳到4號船上,察看情況。她喃喃地說:“不能喝生水啊!你們船上沒有飲水桶嗎?”
級任老師說:“飲用桶的水喝完了,沒來得及從夥食船上去提,真糟糕。”
“說什麼也晚了,接受教訓吧!”李主任說著,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又有兩個船老板下了水,他們知水性,願意主動去救水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