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詩意棲居
名家
作者:武稚
我的詩歌
得去找間屋子,給詩歌找間屋子。這句話是我躺在黑暗當中說的,而且下了很大的決心。
有些話隻能在黑暗當中說,特別是有關詩歌的事。
早些時候我還沒有離開家鄉,我住在我們縣城的邊緣,我吃完晚飯,收拾妥當,把燈打開。我把屋子關得嚴嚴的,連黑暗都不準溜進來。我整晚整晚坐在屋子裏,不會告訴別人我在做什麼。
傍晚,當太陽由普照改為單獨關注時,詩歌就會走出家門,詩歌善於捕捉溫度眼神。詩歌總是會先來到村莊,炊煙還是原來的炊煙,它們蹲在房頂飄忽不定地向前望,有人朝灶膛裏又填了幾根柴,炊煙坐不住了一下子躥出老遠,熟透的蒸饃香味也一下子攆出老遠,好一陣子詩歌才把自己從半空裏給找回來。詩歌站在村口,它等到了一串雜遝的腳步聲,牛哞羊咩,跟著一個黑乎乎的身影,詩歌早一步把他們捕捉到詩裏。詩歌把村子裏的每戶人家、每件事兒都捕捉到詩裏,村裏人不知道,隻知道太陽照到院子某處時,就得蹲在小桌子邊吃飯,他們以為自己天天做著和詩歌無關的事。
詩歌來到田野,莊稼們白天屬於太陽,夜晚屬於詩歌,它們在詩歌裏低著頭兒,溫柔地說著一些小話,恬靜地做著一些小夢。在秋天有的莊稼是那麼的圓潤飽滿,而有的是那麼單薄,太陽與風是一樣的光顧,隻不過有些莊稼知道在暗夜要把頭低下去,低到詩歌裏去,而有的莊稼在黑暗中還扛著頭,那時候太陽不曾光顧,詩歌卻又從腳邊溜走。
詩歌在走到更黑的黑暗中以前,詩歌也會到我的屋裏小坐。它不能拒絕一個等詩的人,一個把頭低下渴望在水中照見自己影子的人。
詩歌隻到我這裏止步,它不願深入到那一片燈火當中去;詩歌隨黑暗而來,隨黎明而去。而那裏黑暗已經死亡了,白晝是個越來越大的窟窿,任是一雙什麼樣的手也無法再將它們縫合,那裏的人們總是睜著一雙飽經失眠的眼。那裏沒有四季,也沒有快樂與不快樂。但是詩歌和它們之間總是抱怨。詩歌抱怨那裏的人不會生活,把日子過混了過亂了,過成了荒草與荒漠。而那裏的人也在抱怨,抱怨詩歌貴族化、矯情、莫名其妙;不願意深入生活,說生活裏缺乏詩意,完全是詩歌的過錯;日子過得越來越不好,失眠、憂鬱、殺人、放火,責任也完全在於詩歌。那裏的人愛著詩歌,又討伐著詩歌。他們說生活裏需要詩歌,但又都不願停下腳步看看,他們總是說太忙。他們盼望著詩歌,又憎惡著詩歌,討厭著詩人。詩歌在城市邊緣漠然走過,詩人們在城邊漠然活著,看城裏的人像一群幹涸的魚在煎熬。
我也越來越捕捉不到詩歌了,白晝的利劍已暗中指向我,我也越來越不敢寫詩了。白晝時我和別人一樣生活,離詩歌遠遠的,生怕別人說我是寫詩的。晚上我看詩,偶爾也寫些別人看不到或不看的詩。晚上做什麼事都可以,黑夜是叛逆的,黑夜又是寬容的。沒有黑夜我們怎麼過?
我隻是愛詩,還沒到被人憎恨的地步。我去讀詩沒有錯吧,我想過詩意生活也沒有錯吧?但是我不敢跟外麵人說。其實沒有誰不讓我說,也沒有誰不讓我追隨著詩歌,也沒有誰說要消滅詩歌。但是我還是不想讓人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念頭。是詩歌要被拯救,還是我要被拯救,還是大家都要被拯救,又派誰來拯救好呢?
這些問題我還沒考慮清楚,我的生活卻發生了變化。
我離開了家鄉,把我的詩歌小屋丟在邊緣地帶。我住在集體宿舍,兩個人一間房子,什麼都是一人一半,黑夜也分成一人一半,詩歌沒有來,它一個人在我的小屋裏吟詩,它吟給黑暗聽,它們都不願意來。不願意來或是找不到。每晚我坐在燈下,捧著一本書,我希望詩歌在遠方能打開我小小的屋子,像一群雁在黑暗中向南遷移。我希望它能停泊在我的麵前,我手中有它想要停泊的湖。可是暗中趕來的隻有風,風從我頭頂漆黑地飛過,吹起了一些東西,又吹落了一些東西,落到我紙上的隻有一些斷章殘句。有時我躺在床上,閉著眼,我看到黑暗中一個一個字飛過來了,我把它們排成詩歌的模樣,但是它們還是字,倉頡造的字,由繁而簡,由簡而繁,我不知道它們要說什麼。
有時我站在窗口向外看,我同室的姑娘問我在看什麼,我說,看麥田,她知道我想家了,她很同情地看著我,有時也幫我一塊向外看,但是我沒有看到我想要的東西。
我開始睡不好覺,半夜裏我分明看到了詩歌,它在窗外不肯進來。
我猜想,好東西隻要一個人賞,不可以讓外人看吧。
我猜想,應該為它找間屋子,像我們先前那樣過日子。
讓黑暗還是我一個人的黑暗,讓詩歌還是我一個人的詩歌,讓這個城市的黑暗裏也能暗中長些麥香與稻香。但是我不能以黑暗、麥香和稻香名義去找房子,這樣會讓我說不清,還會讓它們蒙上塵。
好人和壞人有時是在一條道上走著的。好事情和壞事情往往也是靠在一塊的,能說清楚的是好事情,說不清楚的必定淪為壞事無疑。
我的家園
現在我天天晚上出去,裝著沒事,其實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城市裏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子,城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間房子。城市就是一個大蘑菇,每一層老蘑菇上都不時想長出新蘑菇,誰也不知道這個蘑菇群的邊緣在哪裏,說我跑去你們家玩兒已經是神話了,那得累壞多少雙腿,踏破多少雙鞋子。誰也不知道這個蘑菇群的高度在哪裏,看似夜空中的一顆星,白晝裏卻是蘑菇柱上的一顆珠子。
房間把這個城市越壘越高。房間壘到哪裏,燈光就照亮到哪裏,城市是一個錯落起伏的大燈塔,隻是燈光下每一個人都不是我。
看呀,那個亮閃閃的屋子我曾經住過一次,是一個大酒店,我從樓的半腰探出頭來,沒有看到麥田,我們的母親河淮河從城邊小心地流過也沒敢弄出半點喧鬧。這屋子高大厚實,屋頂的銀燈足以把每個角落照亮,四壁的射燈也會幫忙尋找一些銀針、銀飾,甚至連歎息與影子也能找到。這裏的歎息不是普通的歎息,是羽毛一樣飄忽不定的歎息,影子也不是普通的影子,是飾了銀邊的影子。這屋子窗簾共三層,貼牆的是白紗,貼著我的是紅絨,中間是彩色的樹葉紛紛。屋子正中是一張黃銅大床,寬得橫豎不分,床頭上盤旋著臥龍與卷雲,床腳從長布幔下稍稍探出,露出四隻金燦燦的鱗爪,不知道那是誰的腳趾。
我在屋裏興奮地旋轉,片刻之後,我想幹點有意義的事,幹些和這裏的時光相匹配的事,哪怕隻能打撈到一些金色碎片,哪怕隻能蕩起一些金色的漣漪。我想起那些貴重的東西,那些消失很久了像幽靈一樣的東西,我想讓它們現身。我在窗口呼喚著它們,可是它們沒有應聲。也許燈光讓它們望而卻步,也許它們牢記著了飛蛾撲火,也許雜花野草羞於露麵,因為一路趕來露水早已被風幹。我在屋裏無所事事,我去念詩,念給這間屋子每個角落每一件擺設聽,它們還不知道什麼是詩,但是房間每一件擺設都保持著高貴的沉默。我聽到詩歌在窗外發笑,這些有著世麵、有著見地的家夥,它們不屑在這裏露麵,它們說富貴如過眼雲煙,它們保持著自己的尊嚴。它們在廣闊的田野裏昂首闊步,它們不屑躲在這裏猥猥瑣瑣。
我還住過快捷酒店,把東西往兩張床上一扔,睡哪張床都可以。桌子上有彩電,有網線插口,這樣房間一般不會配商務電腦。房間幹淨整潔,很安靜。我依然在房間無所事事,我想召喚詩歌,但是我沒有詩歌的門牌號,我們無法串門,也許花公家的錢隻能做公家的事,困了睡公家的床做的也是公家的夢吧,早晨我爬起來就得退房走人,詩歌可能看不慣我居無定所,東奔西走的樣子。詩歌要的是我那樣的小房子,它要的是詩意地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