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新銳
作者:聶與
聶與原名聶芳。女,七十年代生人,供職於司法部門。在《鍾山》《山花》《上海文學》《時代文學》等刊物上發表小說。獲鴨綠江小說獎;小說入選年度選本。
發表作品年表:
2008年二期《鍾山》發表短篇小說《雨衣》,入選《2008中國短篇小說經典》
2009年十期《鴨綠江》發表短篇小說《平安夜》
2010年二期《山花》發表短篇小說《爬行的翅膀》
2010年七期《時代文學》發表中篇小說《牆上的釘子》
2011年二期《上海文學》發表短篇小說《抽搐》
我開著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2000沿著二環路沒有目的地行駛。我看著車窗前那些風馳電掣的車輛,像一條五彩斑斕的銀河,我從河的身上劈過去。
我喜歡這種感覺。和所有進行著一場悄無聲息的對視。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咒罵我。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比如現在,我的一個女下屬一定正在那家品味十足的主題餐廳裏一邊麵帶笑容地招待著其他貼桌的客人,一邊在心裏罵我不是東西。她是我們單位端架子最持久的一個女人。從年輕到年老,她風姿卓越卻從無緋聞。她過著與世隔絕的非人生活。但今天她給我打電話要請我吃飯,感謝我一年來給了她那麼多的照顧,其實說照顧有些過於淺淡了。這一年來先是她的父親一直臥床不起,然後是母親突發心髒病需要人照顧,再然後她的孩子正處在青春期,用她的話說一夜之間變得如此陌生起來,她不得不重新構築和健全與孩子的親子關係,這關係到孩子一生的走向問題,這是她親口這樣對我說的。她還想再繼續加深這種闡述,我打斷了她的話。我說,OK,一年。
她被我這種當機立斷的果敢所震懾,也輕輕地回了我兩個字,謝謝。
我知道這兩個字對於她這樣的女人來說是很重的。我也知道她說謝謝就一定會謝謝。我更知道這樣的女人,不需要你和她說什麼,你讓她說,然後,你按照她說的辦,然後她會回報你更多。
一年後,她處理完所有的事情重新上班時又回複到從前的容光煥發,看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喜歡這樣的女人,無論生活給了她什麼,她都接著,然後低下頭彎下腰一點一點地理出頭緒,該打結的打結,該舒展的舒展。哪怕她的丈夫在車禍中不幸身亡,她也能在出殯時穿戴得整齊得體,黑白色調搭配得氣度非常。那不是學來的,不是故意做得出來的,是與生俱來從內心裏生發出來的潤澤氣息。她也不會披頭散發,哭天搶地,她就是一直坐在丈夫的靈柩前,時不時地低頭看他一眼,很家常的樣子,蒼白的臉色讓她顯得更加的端莊不已。
這樣一個女人要請我吃飯,大家已經議論了一個下午,但都是悅性的,不會有人拿她說事。因為她始終如一的外表和緩與內心的莊嚴使和她接觸的人不約而同地進入到她的氣場之中。很多男人說,和她說話會不自覺地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感,那種壓迫就是讓自己的觸角強製地縮回去,那是很難受的感覺。所以大家對她更多的是敬而遠之了。
這樣一個女人請我吃飯,我的提前離開就更具有了不同以往的意義。我能體會到她此刻受傷的程度,但她絕對不會表現出來,她會靜靜地坐在那裏聽大家小聲議論,江聲哪去了,不會走了吧,這是他一貫的風格,來,喝酒,喝酒。
她會舉起自己的杯子輕輕地喝一小口,依然清淡如菊。
對,她像菊花。淡雅,極致到蜷曲,但卻像八爪魚的觸手,殺傷力極強。據說,很多人以名利誘之,她均不為所動,也談不上拒絕,因為她從來不接任何陌生人的電話不回任何人的短信,從來不去任何聲色場合。也就是說,她除了正常的上班下班,關在屋子裏,不知道幹什麼。
如果有女同事旁敲側擊地試探,她以無聲做最好的回答。但絕不失禮,因為她的麵色是那麼的柔和淡然,讓人不忍再加以攻擊。
此刻我開著自己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2000在二環路上慢慢地行駛,想著那個女人此刻在怎樣地想著我,會不會有一點點受傷,或者是一點點憤怒,或者是什麼都沒有。想到這我有一點點沮喪。
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任何場合都喜歡這樣提前離開。不給理由。在大家推杯換盞,聲色犬馬之際溜之大吉。我會開著車子,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溜,非常的愜意。想象著他們看著我那個空空的座位罵我太不地道,沒有素質,甚至是沒有人性。
不管他們罵我什麼,他們在全體地咒罵我,這讓我非常得意。如果一個人能讓大家在某一個場合的時間裏集體對我進行一番關注和探討,甚至會感慨萬千義憤填膺,這不值得愜意嗎。
當然我為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這種愜意讓我失去了一些合作的項目和領導的器重,使我無論怎樣努力和做得多麼的出色而最終隻能在中層裏難以鹹魚翻身。這也許正是我要的,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我讓別人有一種很難受的感覺其實是為了讓自己處於一種很難受的境地。難受是一種很深切的體驗。這種體驗就像蛹,讓人有一種強大的想掙脫的欲望,然後體會那種瞬間破裂突圍的快感。
雖然我從來沒有突圍過。
我在那種掙脫裏左衝右突,我體驗著自己的身體被撞來撞去的酸痛。然後我會去足療室按摩房徹底地睡上一覺。這就是我全部生活的實質。但沒有人了解我的意圖。
就像我的妻子王央,她每次從外地和他的搭檔比賽拉丁舞回來,我都會開著我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2000去接他們,拉到飯店去為他們接風洗塵,也會在每次的半道不告而別。一開始王央回家後對我大發雷霆,她哭著鼻子對我說,江聲,你什麼意思啊。
我說,我沒有任何意思啊。我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
那你不會和我們說一聲嗎。
我覺得說與不說都是走,就不必說了。
她簡直氣得語無倫次,她說,那怎麼能一樣呢。你不說一聲就走,你讓我的搭檔小白怎麼想。人家還以為你不高興了或者是挑什麼理了呢。
我說,我怎麼能不高興呢,你們從省裏拿了大獎回來,我要是不高興能捧著鮮花到機場接你們嗎,接完了能把你們拉到飯店去嗎,到飯店了我能喝那麼多酒為你們助興嗎。這一連串的舉動難道不足以說明我對你們的重視程度到了一個很陡峭的高度嗎。
那你為什麼不說一聲就走。
這很重要嗎。
這相當的重要,這是原則問題。
這能上升到原則問題。
當然。你這樣做是嚴重的對我們的不尊重,你知道你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之後,我們根本就是吃不下去了,我們在那兒一個勁地回想哪一個細節讓你不高興了,從機場我們就開始一點點地回憶,我們足足在那裏想了你整整兩個小時。
那種愜意的感覺又來了。從心底像噴泉一樣一點點升高,在高亢的音樂聲中抑揚頓挫,無限迂回。我慢慢地仰倒在床上在那種激情的想象中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王央留了字條說,她和小白去舞蹈房了,她在留言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說的,無論你是怎麼想我和小白,我們都是清白的,無論你想怎樣阻止我們,都是徒勞無益的。
我感覺非常的可笑。我把那張留言條疊了一個小船擺在窗台上,不知從什麼時候,也許要追溯到童年時代,隻要我的手裏有一張紙,我就會毫無意識地一邊說著話一邊疊上一個小船,然後悄悄放在某一個並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我參加酒會,我會用餐巾紙或者是餐巾布疊完之後,放到窗簾的後麵。如果條件允許我還會在上麵畫一張笑臉。
王央回來的時候,怒目圓睜地看著我,你在諷刺我嗎。
怎麼會呢。
那你什麼意思。
我根本就沒有任何意思。
那你為什麼疊小船,還畫了一張臉。
我隻是隨手覺得好玩而已。我發誓沒有任何的其他成分。那你覺得我疊成什麼才最合乎你的審美標準呢。
王央一把吊到我的脖子上。你告訴我,你真的真的不吃醋。
我知道智力題來了。大海有多深就知道我有多聰明。
如果我把你們的行為當成一種藝術我就不會吃醋,你覺得你老公有沒有這個鑒賞力呢。如果我把你們想得很低俗,那說明我很低俗。
你是在說我嗎。
你比我聰明。
王央又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她幸福地說,你真是我的好老公。
我說,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但一直羞於啟口,害怕你會不好意思。
王央心無旁騖地說,你說吧,不用為我考慮。
好的,我是為我自己考慮,你和小白穿得那麼少貼得那麼緊,會不會有一種瞬間難受的感覺。
王央嗷的一聲跳到我身上,我現在就讓你感受一下什麼是持久難受的感覺。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吃王央和小白的醋。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想也許我已經不再愛王央了,甚至都缺乏一種獨占的欲望,這對我來說其實是一種痛苦,當然我會把這種痛苦掩飾成一種叫淡然的東西,它看起來漂亮一些。但我和王央依然不可分割,就像水和水泥的關係,我們已經和在一起抹到了牆壁上。如果為了什麼硬要分清楚誰是當初的水,誰又是當初的水泥,誰先攪拌的誰,那不可置疑的我們都會成為渣子簌簌而下,用另一種話說就是我們都將啥也不是了。
有的時候心血來潮,我還會開著我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2000去他們的舞蹈室看他們跳舞。我在他們那麼誇張的狂放中真是感覺到了一種生命的張力和韻律美。那種強烈的節奏感在兩個幾近完美的形體上呈現出最燦爛極致的巔峰之勢,那種感覺既感染人又誘惑人,我甚至有一種衝動也想那樣地貼緊和顫動一個女人,是為了美。
我從來不去想自己的心態是不是正常。也許正常也許不正常。其實正常與不正常都是別人下的定義,與自己無關。但王央說,你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總是這樣悄無聲息的讓人心裏堵得慌。我說,好吧。我什麼時候來,可以打電話通知你們一聲。但我什麼時候離開,你們不要要求我。
王央說,你什麼意思啊,好像我害怕你堵著什麼似的,我是那個意思嗎。
我說,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王央說,你為什麼在這個問題上那麼寸土不讓呢。你走時打一聲招呼你能缺少什麼呢。
我說,我會缺少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