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騎木馬的少年巴音博羅(1 / 3)

遼寧小說家

作者:巴音博羅

巴音博羅滿族,當代詩人、小說家。遼寧鞍山市作協副主席。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年》及長詩《龍》、《蒼黃九章》等多篇。獲過第四屆《北京文學》短篇小說獎。曾在《人民文學》、《花城》、《十月》、《大家》、《上海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表200餘萬字的各類文學作品,並被各種年度選集選載百餘次。《吉祥蒙古》、《誰能在午夜夢見星星》、《伐木人遙遠的微笑》等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係——2005年短篇小說》、《百年中國散文經典》選載。現任民進鞍山市委組宣部長。國家一級作家。

一個男人走進一家名叫“藍色衝浪”的網吧,悠閑地四處張望一下,大廳裏顯得有些幽暗氣悶,密密麻麻的顯示屏前坐滿了聚精會神的網蟲們。男人燃起一根煙,深吸了一口,不慌不忙地慢慢巡睃著。當他把目光落到那個此刻正起勁地玩著一種名叫“殺人蜂”的網絡遊戲的少年身上時,薄削的嘴角浮起一絲淡然的微笑。

他走了過去,比鷺鷥還瘦的少年正在第七道關口手忙腳亂地忙活著,他的對手是一隻長著人的骷髏麵具的蜂後,他被那隻惡狠狠的蜂後逼得節節潰敗,眼看即將退出戰鬥了,背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溫柔的,有著纖長指節的手!

“這樣……你應該這樣!”那手輕輕覆蓋住少年正茫然無措握著鼠標的手,仿佛潮水覆蓋住岸邊的礁石。

“這樣,對……對,你應該從側麵對它實施攻擊,快,開火呀,開火……好,好了,它死了。”少年緊張地長籲口氣,暗暗歡喜自己終於闖入了第八關。要知道在這個倒黴的第七關上,他已經整整折騰了差不多三天三夜了。而且在他認識的網友中,能闖入第八關的人寥寥無幾。看來,今天他是遇到一個真正的網壇高手了。

他回過頭,看了看那個幫助自己闖關的人。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麵色有些蒼白的中年男子,淩亂的頭發幾乎垂到他那雙細長的眼睛上,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貓的眸子。他向他笑了笑,他倆的目光相遇了,少年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簾。

“謝謝。”少年扭捏地說,然後驚奇地再次抬起頭,見那男人隻是沉默地微笑。他不得不承認,男人身上有種奇怪的東西,好像一種氣息,若有若無的氣息。

“我……我好像在哪見過您……”少年盡力回憶著,但是男人很快打斷了他的話,男人用一種幾乎耳語似的語調低低地說:“聽說過孤獨的狼麼?”少年點點頭,男人親切地說:“這是一個秘密,你明白麼?”

他給了少年一支煙,少年猶豫一下,燃著了,這時他們又互相對視一眼,會心地笑笑,都輕鬆下來。後來他們又玩了一會《殘暴的首領》和《第三滴血》。男人在這方麵顯然是個行家裏手,他天才性的玩技簡直讓少年佩服得五體投地,尤其是當男人用那雙細長的,快捷得有如兩隻小動物般的手指在鍵盤上恣意舞蹈時,總是讓少年目瞪口呆,驚叫連連。而一番大戰後的男人隻是悄聲微笑著,間或極有風度地吸一口紙煙,然後優雅地吐出來,使他那張蒼白的,有些瘦削的臉隱沒在淡藍色的煙霧裏。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令人著迷的男人提議。於是倆人起身,走出汙氣濁重的網吧大廳來到外麵,陽光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劈麵打來,讓幾天不見天日的少年冷丁搖晃一下身子,眼前一片暈眩,他緊緊閉了閉眼,右手本能地遮擋一下,才不至於一跤跌倒。當他重新睜開一陣陣發黑的眼睛時,發現男人早已甩開他走出了十幾米遠。

“唉,你等等……”少年氣喘籲籲追了過去,但男人並沒停下腳步,仿佛輕車熟路,男人順著午後的大街一直向前走,拐了一個彎,前麵有一盞日式的掛燈,男人略躊躇一下,推開門走了進去。一個身著和服的女孩機械性地彎了下腰,模仿日本人的腔調說:“中午好先生,幾位?”但是男人並不回答,徑直進到最裏間的一處空位坐下,並不假思索地點了兩份麵食,一份水果沙拉,二碟小菜。待一切安頓好之後,少年才慌裏慌張地進來。

魚湯加底的千禾麵條很好吃,兩個人都顧不上說話,呼嚕呼嚕吃得熱氣騰騰,少年的額頭甚至還沁出細密的汗珠。但是男人沒出汗,男人的臉仍然病態般地蒼白著,仿佛白瓷的壁磚。

當他們從千禾拉麵館出來時,心滿意足的少年早已把男人當成了朋友。當然啦,賬是男人來付的。男人付賬時,少年看到男人掏出的錢夾鼓鼓囊囊的,看來這不是一個窮人,少年滿心歡喜,小狗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那人的屁股後,顛顛走上大街。

“咯……”他還打了一個飽嗝。

而正慢悠悠往回走著的男人忽然停下腳步,“還回藍色衝浪麼?”男人問。

他怔了怔,訥訥地說:“回……也行,不回……也行……”

男人笑了,男人笑的時候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仿佛某個電影裏的大明星。他得承認,那男人長相不賴,還略帶點憂鬱的氣質,這跟平日裏他的那幫小哥們完全不一樣。

“我看,不如去我那兒吧,我那兒有比網吧更好的遊戲,保證你沒見過。”

“是什麼?”少年好奇地問。

但是男人並不回答他,男人隻是一邊快步向前走著,一邊對一路小跑的少年說:“老上網不好,容易損傷眼睛,再者說啦,網吧那地方……髒!”

他們這時走到一處拐角,那兒停著一輛半新不舊的摩托車,少年眼看他發動起車子,突突冒出股煙氣,直到屁股坐上後麵的軟墊,腦子裏還回味著剛剛男人吐出那粒字:髒。

是啊,以前我怎麼沒想到呢?那地方,男人隻用了一個字,而此刻少年心裏也忽然覺得烏煙瘴氣的網吧是不太幹淨。

車子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疾馳。先是走寬敞明亮的園林路,然後向西,踅入了幽暗曲折的湖畔路,高大茂密的法國梧桐在他們兩邊一閃而過,湖邊的濕氣帶來陣陣涼意。節令已然到了晚秋,樹上的葉子在強動的秋風中嗚咽著,一片片落下來,少年不禁打個寒噤。他伸出手,摟緊了男人挺拔的腰。

“還要多遠?”

“快了。”男人咕噥著。

少年沒再吱聲,摩托尖嘯著躍上一道高坎,碧藍碧藍的湖水驀然展現在眼前,仿佛一片蕩漾的夢境。遠處是水墨畫般的湖心島,而近處那一大片迎風起伏的蘆葦,此刻正像列隊迎接他們的係著白紗巾的少女翩然而舞。周遭的風景真是美極啦。

車子似乎要直接駛進湖裏,少年害怕了,他緊緊攥住男人的衣襟,但車子隻是在貼近湖水的堤坎上飛馳,走了足足有半小時,才穿過一大片楊樹林,又上了一道斜坡,一塊狹長的苞米地,這才顛簸著進了一處荒涼的院子。

“到了。”男人簡短地說了一聲,熄了火。院子裏四處長著那種名叫毛毛狗的野草,那小小的、毛茸茸的穗子在陽光下愜意地晃動著,閃閃發光。

“真靜啊!”他由衷地叫了一聲。

男人不置可否,晃晃頭,手在門框上摸出一串鑰匙,直到這時少年才打量起這棟奇怪的房子,好像了無人氣的樣子,尤其是那緊閉的窗子、鏽汙的門鎖和高聳歪扭的屋脊,簡直像隻怪誕奇異聳著翅膀的烏鴉。黑黝黝的牆壁有幾處脫落了,露出裏麵的磚石,而牆角與地線處漫漶叢生的苔蘚,使人陡生涼意。

“這原是一處守林人廢棄的舊屋,我把它收拾一下,歸我了。”他一邊推開吱扭扭響的門扇,一邊扭回頭得意地說。

少年一腳跨進門裏,由於房間內光線太暗,耳畔隻聽得一陣怪異的咕咕咕咕聲,眼睛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天哪……”待看清屋內的情形,少年失聲叫了起來,整個屋裏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掛了足有十幾個鐵籠子,裏麵全是灰色或白色羽毛的大鳥,它們此刻正眨動著塑料布般的眼瞼,嘰嘰咕咕叫個不停。

“鴿子麼?”少年回過頭,征詢地看一眼男人。

男人一邊讚許地笑,點著頭,一邊極其溫柔地蹲下身子,伸出手,透過鐵籠子的柵欄輕輕撫摸鴿子的脖子。

“啊……我可愛的小灰鴿子,我的小寶貝……小寶貝。”

少年注意到男人一直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地嘀咕著,雙眼露出癡迷的光芒。

這樣有好一會兒,男人才走到窗前,輕輕推開窗子。久久待在窗扇外麵的陽光趕忙湧進來,使一直感到憋悶而不敢說出來的少年好過一些。

這是一棟舉架很高,相當於正常兩間房麵積的屋子,中間被間壁成三部分:臥室、廚房和空蕩蕩的雜物間。除了那些大小各異的鴿籠,在陰沉沉的角落裏,似乎還有一部類似於工廠車間中常見的車床。少年不太敢肯定,但那無疑是用來加工什麼的物件,而放在這些淩亂的雜物中間的,就是特別醒目的一匹極像木馬一樣的東西。

“那是什麼?”少年迫不及待走近,好奇地問。

男人亦不說話,而是慢慢走過去,把頭伸進了木馬的頸腔裏,身子也鑽進整個高大的木馬肚腹內,扣上固定的皮帶,不知扣動了哪個開關,那木馬竟然搖晃起來。

男人舒服地閉上眼睛,露出挺享受的樣子,仿佛慢慢融入了很深很深的夢境。過了一會兒,見少年呆怔怔一直望著自己,與木馬合而為一的男人這才睜開眼清醒過來,他掀動開關,木馬驀然靜止,男人鑽出身子,得意洋洋地打量著少年:

“怎麼樣?沒見過吧?”

“這是什麼?”

“能馱著你進入天堂的神馬啊!”男人親切地盯住少年的眸子:“你會慢慢慢慢沉入很深很深的水裏,然後又慢慢慢慢從水中升起,升啊升,一直升入藍得醉人的天空裏,並且沐浴到天國的光輝,很溫暖很溫暖的……”

少年仍懵懂地望著他,望著他高高揚起來的手臂和那狸貓一樣透明晶瑩的瞳仁。

“要不要試一試?”男人微笑著慫恿他,看起來少年動心了,他也仿照男人的樣子把頭溫馴地探進皮套裏,隻是瘦小的身子進入那匹龐然大物裏時,頓時顯得有點空蕩,好在有一層層密密麻麻的皮帶。

木馬搖起來了,而且幅度越來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少年感覺到肮髒黑暗的屋頂一次次向他的頭頂壓迫下來,他真有些害怕了,緊張地閉緊眼睛,隻覺得風聲一陣陣在耳邊呼嘯,身子被皮帶繩綁捆得好疼。

“停下,快停下,我要下來,這兒太不舒服了……”

隨著男孩的叫嚷,木馬漸漸停下了。男孩感覺頭暈得厲害,還有點惡心,他睜開眼睛四處尋找,發現那男人其實就坐在他身旁,懷裏還抱著一隻灰羽紅喙的小鴿子,津津有味的欣賞著他的窘態。“別開玩笑了,快鬆開我!”

男人並不急於解開他的皮帶,而是低頭逗弄他懷抱的幼鴿,說:“多可笑啊,這些要上天堂的可憐蟲,每次我幫助了他們,他們都會這樣不知感恩地亂叫。唉,你說說,他們怎麼這樣不開化!”灰鴿子眨眨眼皮,那塑料布一樣難看的眼瞼讓少年看了更加難受。他使盡全力掙紮,但是皮帶捆得那麼結實,要想掙脫它的束服簡直比登天還難。

“快放開我,否則我……我……我要喊人啦!”

男人聽了,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放肆的笑聲在空曠的房間中回蕩,仿佛一陣颶風,引起四周鴿子們一陣騷動——咕咕咕,咕咕咕。男人笑得夠嗆,身子彎下來,並且一陣顫抖。少年更加生氣,不顧一切狂喊起來。

“你這混蛋,放開我,快放開我!”

男人停止了狂笑,抬起頭,眼裏露出慍怒的神色,說:“小跳蚤,你別不知好歹!”男孩一怔,不知道他怎麼會知曉自己的綽號,卻又見他直起腰,目光迷離地望望自己,複又低頭看看懷中的幼鴿,搖搖頭,走入裏間去了。

不一會,那人從裏間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紙,他衝這位網名叫跳蚤的少年晃晃,冷傲地宣揚:“你看,我為你寫了一首詩,給你念念。”

“女人是肮髒的,

男人是純潔偉岸的,

這世界是一個罪孽的深淵,

多麼需要一雙手來拯救,

當天國的光輝傾泄下來,

你會看到亡故多年的父親……”

男人念罷,興致勃勃地問:“怎麼樣,是一首好詩吧?”

“你快把我鬆開,我的胳膊都麻了,我不懂你的狗屁詩歌!”

男人的臉色忽然就變得鐵青,他衝上來狠狠給他一拳,正打在少年腦袋上,一瞬間少年覺得正在黑下來的房間裏金星閃耀,木馬搖晃,仿佛進入了空曠寒冽夜晚的湖麵上。

“不識好歹的東西,你再亂叫,我就勒死你。”那人惡狠狠說著,不知怎麼拉緊了勒住男孩脖頸的皮套,少年隻覺得那根柔韌的皮繩正愈來愈緊地吃進他的咽喉裏,他的小臉漲得通紅,呼吸愈加難過,他幾乎快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