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和我父親的故事
我爺爺的人生既不幸,又是幸運的,甚至有些離奇,至今仍給我們留下一些無法解釋的謎。我父親的人生同樣是既不幸又幸運的,從一個無依無靠的苦孩子,後來成為聲名顯赫的有錢人,這其中不乏傳奇色彩。另外,我爺爺和我父親還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他們都毫無例外出生在一個舉足輕重的年份。
我爺爺出生於1912年12月18日,與中華民國同一年誕生。後來家人就給我爺爺取名叫國生。這是個動蕩的不平凡的一年,甚至驚動了整個世界;這一年中國曆史上結束了千年的封建帝製,從此預示了另一個朝代將重新開始。
拋開時空的差異,我父親則出生在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年代,即1958年10月12日,這在中國也是個重要的年份,曆史上同樣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江南一座曆史悠久的古城,一個暮色將近的黃昏,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我父親呱呱落地。
我爺爺和我父親雖然命運中有許多相似之處,但他們的人生卻是大相徑庭,雙方性格各異,思想觀念迥然不同。用句通俗的話說,他們是兩條道上跑的車,不是一路人。
按理說,我父親有錢有地位,自然排名在我爺爺的前麵,故事也應該放在前麵說。可我爺爺必竟比我父親早來世上46年,我還是遵循時間的順序,先說我爺爺。
那是在我國中原的農村,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滿目是蕭殺的田野,除了一陣陣寒冷的風“嗚嗚”地刮過,四下裏靜得沒有一點聲息。仿佛要喚起世人記住1912這個不尋常的年代,我爺爺剛一出娘胎就格外賣力地哭叫起來。響亮的哭聲刺破了黑夜的沉寂,迅速地向四方飄蕩開去,孤獨地消失在夜色茫茫的曠野之中,隻有村裏的狗象征性地跟著回應了幾聲。
我爺爺雖然出生在一個不尋常的年代,老天卻注定了他一生的平凡。值得慶幸的是,當初和他同一年誕生的朝代早已消亡,可我爺爺卻依然健康地活了下來。
到今天,我爺爺整整93歲了。至今,他老人家除了有些耳背,幾乎什麼毛病也沒有。且能吃能睡,即便粗菜淡飯,每頓也能吃上兩大瓷碗。見過爺爺的人都說他極顯年輕,看上去最多隻有七十來歲。這決不是恭維之詞。
一回,家裏來了位客人,是我爸路上的一個朋友。客人見了我爺爺,馬上滿臉堆笑地恭維說:老人家,依您這樣的身板,將來準能活到一百歲。沒想,這話卻惹得我爺爺滿臉不高興,甕聲甕氣地說:我又沒吃你的,幹嘛咒我?當時弄得客人一臉尷尬,很是有些下不了台。
說來,這也不能全怪我爺爺不近情理。從爺爺目前的身體狀況來看,他確實遠不止活這個歲數;你偏說他最多隻能活到這般光景,雖然說者並無惡意,實質上卻有著詛咒的意思,難怪爺爺要不高興了。人來到世上,誰不想圖個吉利,盡可能多活些歲數呢?
不過,我想爺爺所以當時會不高興,可能還有另一層原因,那是我爺爺一向就看不慣我爸,自然也會有些瞧不順眼我爸路上的狐朋狗友。
我爺爺雖然已是高壽,身子骨卻硬朗得很,渾身都透出勁兒,走起路來腳下“噔噔”地響。沒事老人家就喜歡一個人出外遛達,誰也不擔心他會出什麼意外。事實上,爺爺一個人獨居有好多年了,我們這些晚輩們隻在節假日,或者偶爾想起來時才去探望探望他。
要說起我爺爺的身板兒吧,那可真讓人嘖嘖稱奇。到眼下為止,他老人家依舊是滿口整齊的牙齒,能不費勁地嗑瓜子和豆類;頭發烏黑,天庭放亮;臉上也沒有多大的皺紋,皮膚顯得順溜光滑,白裏透紅。唯一的瑕疵是在眼部下方鼻梁兩邊有一小圈密密麻麻的雀斑,稍嫌美中不足,但除了看上去讓我爺爺模樣兒顯得有些滑稽,卻與健康無礙。
再者,我爺爺說話依然聲音宏亮,中氣十足,隔著老遠你也能聽清;隻是耳朵稍有些不濟事,說話你須得把嘴貼近他耳邊,要不就得大一點聲音,他老人家這才聽得見。不過我爺爺自花錢配了助聽器後,事情就迎刃而解;同他說話,勿須再費勁了。
再說我爺爺的眼睛,也是特別地好,比年青人的眼睛還要管事;若是路上遇見了誰,他多遠就能認出來;如果不戴眼鏡,爺爺照樣能夠看書看報紙。這裏需要說明一下:我爺爺其實並不識字,手握住筆就禁不住哆嗦,像是抓著個千斤棒槌,除了早年能夠在工資表上歪歪斜斜勉強寫下自己的名字,基本上是目不識丁。我說爺爺不戴眼鏡能看書看報,隻是為了證明他老人家的眼神特別好,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思。據說,從前我爺爺是讀過私塾的,可爺爺天生與字無緣,不久所學的就全忘幹淨了。即使他寫自己的名字,那也是參加工作後下工夫學的;每月都得在工資表上簽一次名,自己要不會寫就麻煩了,還得四下裏找一個會識字的,求人家來代自己寫。可我爺爺覺得每月都要去寫那三個字還是麻煩,回回都要累他一頭大汗,就省吃儉用花錢刻了個私章,這樣領工資時就便利多了;但久而久之,那碩果僅存的三個字他也就弄丟不記得了。在我們看來,這或多或少會是一種遺憾;可是對我爺爺來說,卻是從此扔掉了一個老大的包袱,不必每月再為那勞什子去費神受累了。
話說到這裏,我想大家一定要討教我爺爺長壽的秘方了。你也許此時會說,他老人家都這般歲數了,身體各部的機能都保持得如此完好,實不多見,一定有高妙的養生之道,或者說是有長壽的高招吧?那我告訴你吧,事實上卻並非如此。以前,的確有不少人冒昧地當麵向爺爺討教過。遇到這種情況,我爺爺通常是一臉憨笑,隻笑而不答;人家問得急了,爺爺便一撇嘴道:你問俺,俺哪知道?……從來沒向人透露過什麼。順便說一句,我爺爺雖然在城裏活了大半輩子,可鄉音絲毫未改,依舊說一口樸實地道的鄉下土話。
爺爺一味緘口不言,這並不意味著我爺爺存心要保守長壽的秘密。其實,我爺爺根本就不懂得啥叫養生之道,也不知道啥長壽的高招,更無“秘方”可言。他自己能活到這把年紀,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個啥道理。
據醫學上說,一個人是否能長壽,這與遺傳基因有很大關係。不過據我所知,爺爺的長壽與遺傳大概沒有必要的聯係。我爺爺11歲死爹,16歲上死了媽,我爺爺的奶奶則死得更早,是在爺爺3歲上死的;而我爺爺的爺爺,也隻活了五十多歲,可說沒一個長壽的。所以在長壽方麵,我爺爺不存在有先天的條件。當然,如果再祖祖輩輩追溯上去,就無從考究了。而眼下我手裏僅有的這些資料,都是我從爺爺尚存的支零片碎的記憶裏搜括到的,已經很珍貴了。憑著我爺爺的記憶,至今能多多少少記得我祖爺爺這輩,實屬萬幸。那麼,爺爺長壽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或許聽完故事,你就會知道了。
說起我爺爺,其實用一個字就能概括,那就是“憨”。人們常把“憨”當成是“傻”,或者把“憨”說成是“蠢”,認為這種人天生不長腦子,糊塗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如果單從我爺爺的外表來看,這也似乎也說得過去;我爺爺的確不像是個智者的模樣,一付慢性子,做啥事都顯得有些舉棋不定,平時連大話也說不出三兩句。不過,如果你真要是隻看外表,以貌取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真要是以貌取人,你也決不會想到我爺爺當年出生在一個大戶人家。因為在一般人的眼裏,大戶人家出來的自然是有模有樣有學問,有點大氣勢,哪能會是我爺爺眼下這個樣子?但是,當年我爺爺家確實有錢,這點勿容置疑。那時我爺爺的爺爺還在世,家裏有著數百畝田地,還有數百畝山林,加上一大片宅子。這正是我們祖上最為繁榮的時期。可我們家祖上人丁卻不興旺,幾代都是單傳;到爺爺這輩,卻又隻有我爺爺這根獨苗。
我爺爺生下來時很瘦弱,家裏請來奶媽喂養;沒想這一場喂奶,整整就把我爺爺喂到了八歲。後來,人家見我爺爺都老大不小了,還整天有事沒事地把頭拱在奶媽的懷裏,於是就拿話羞他說:國生,看你都一個大男人了,還吃奶呀?好不怕羞!我爺爺這才懂得了難為情,自那以後就不再吃奶了。
話又說回來,除了我爺爺憨,有誰會吃奶一吃就到八歲呢?這樣的人確實不會太多。說來,我們家祖上並沒有一個是“憨種”;我爺爺所以憨,後來家裏人把其歸咎於小時候吃奶的原故,後悔當初不該給我爺爺吃了太多的奶,把腦子給吃壞了。其實,這種說法是沒有科學依據的。
現代人都知道,這世上吃啥也比不得吃人的奶乳營養啊!誰都不認為奶吃多了會有副作用;如果有條件,我想誰都樂意長期吃下去。我爺爺當年卻整整吃到了八歲,毫無疑問,那身子自然就壯實了。可是,爺爺自小除了長身子,似乎就不長腦子,腦瓜子向來不喜歡去考慮什麼事。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個不愛動腦子的孩子。再插一句:即使我爺爺頭腦單純,不愛動腦子,我認為這和他吃奶沒有多大關係。
話說當年我爺爺吃飽喝足了,就出去玩了。到下一回吃飯,家人不去找他,他基本上不知道自己回家。由此可見,我爺爺當年貪玩到了什麼程度。
雖說我爺爺自小喜歡貪玩,可他自己卻沒有啥專門的愛好和誌趣,平日裏隻是一臉憨笑,在外看著別人玩,自己暗暗地跟著樂,從來不上前去摻和。老天爺讓他投生來這個世界,好像隻是讓他充當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僅僅是來看熱鬧的。
就在我爺爺斷奶的那年,家裏給爺爺請來了一位私塾先生,教爺爺讀書識字。這先生是個老學究,據說是位清末的秀才。先生長袍馬褂,戴一頂瓜皮帽兒,一張老臉皺巴巴的,鼻梁上扣一付老花鏡,手指骨瘦,指甲留得老長,教起書來不慌不忙,慢條斯理。爺爺自小就沒有讀書的天分,耐不住坐在那裏聽先生“之乎者也”地講,不是打瞌睡,就是趁先生不留神偷偷跑了出去。我爺爺跑出去了,而先生往往還陶醉在那裏搖頭晃腦地念下去,老半天了,抬頭看時這才發現沒有了人。
我爺爺跑出去後,躲藏到村外遠遠的,讓人不容易找著。要不好容易找著他了,卻見他爬在了樹上,朝著你直憨笑,任你喊破了喉嚨,他就是不下來。遇上這種時候,誰也拿他沒辦法。再說了,即使我爺爺坐在那裏一聲不響,像是認真在聽課,實際上卻是心不在焉,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過後先生再考他,他就啥也記不得了。這樣鬧騰下來,先生雖說沒有少受累,可我爺爺卻是啥也沒學會。先生覺得自己沒能耐再教這孩子,為了不誤人子弟,便主動提出辭職了。
家裏人見我爺爺隻一個勁貪玩,又狠不下心來管他,隻好暫且由他去了,心想日子還長,等過些時候,我爺爺大了能懂事了,再找先生教他不遲。
想當年,我爺爺雖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卻從來不懂得躍武揚威、擺闊少爺的架子,思想裏就沒有過貧富貴賤之分。平時,我爺爺和那些窮人家的孩子不分你我,打得一團火熱;不但能夠屈尊降貴,甚至能做到俯首貼耳甘當人家的小嘍羅,整天跟在那些窮孩子屁股後麵起哄,聽人家發號施令。在一幫孩子裏,幾乎人人可使喚我爺爺。這個說:國生,那頭牛在吃莊稼了,去把它給我趕過來;那個說:國生,我鞋子丟在那邊了,你去給我拾回來;還有的說:國生,俺肚子餓了,你回去給俺拿些吃的。隻要是誰吩咐的事,我爺爺都不折不扣地照辦,二話不說,趕緊一溜煙跑著去了,從來跟人不討價還價。後來,我爺爺幾乎每回從家裏出來,都要偷偷在懷裏揣上一些饃呀、山芋呀,棗呀之類,等人家開口要時,他就不用再來回跑了。他主動幫人家放牛,爬到牛背上去耍,或是爬到樹上去掏鳥蛋,要不就和那些孩子下到地邊的溝裏抓魚,滾一身泥水回來。
說白了,我爺爺當年在一幫孩子裏充其量也隻能是個小配角,這還要是在受到人家抬舉的時候;沒事誰也不會想起他。在別人的眼裏,我爺爺隻是個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人;所以大多數時候,我爺爺都隻能是靜靜地在一旁呆著,一臉憨笑看著別人玩耍,老實本份地充當他旁觀者的角色。
幾年下來,我爺爺出落得人高馬大,卻依舊是一付憨頭憨腦,不諳世事。這期間,我祖爺爺本想再為孫子請個先生,可是我爺爺一聽說又要讓他讀書,當即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並賭氣一扭身跑了出去,躲藏在村外的林子裏一個晚上沒回家。這下可把家裏人嚇怕了,自此不再敢向爺爺提讀書的事了。
當年,我祖爺爺不由得哀歎,說祖宗不知造了啥孽,生下這麼傻俚巴嘰、不諳事理的孩子,家道隻怕要從此敗落了。我祖爺爺的原本身子骨就不好,四十歲就患上了嚴重的氣喘,到了五十身子就更為不濟了,每當說起話來,就上氣不接下氣。我爺爺的爹,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人雖然不傻,身子骨卻更是不濟事。在我爺爺11歲上,我曾祖父就一病死去。我祖爺爺當時悲痛欲絕,感覺天塌地陷一般,從此整日唉聲歎氣,以淚洗麵,身子骨更是一天不如一天。眼見得自己的身子每況愈下,難以支撐,我祖爺爺的擔心也在與日俱增。
試想一下,誰家要遭遇上我爺爺這樣一個孩子,誰家還能不傷透腦筋?何況,當年我的祖爺爺已經重病在身,知道自己為日不多,想著自己一旦故去,祖上諾大一個家業,靠我爺爺這樣一個渾球又豈能守住?話說回來,將來若是守不住祖業,無論如何也應該是我爺爺的錯;我祖爺爺早已不在人世了,這與他能有啥幹係呢?說來我祖爺爺也渾,隻當是在爭權奪利,現在硬是要把這個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沒事就放在心裏反複地掂量,無休止地一味折磨著自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無顏去麵對列祖列宗;因此他無時不在腦子裏盤算,日後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該如何當麵去向祖宗交代?所以,我的祖爺爺一想到日後這些,就頭痛不已,就不能不憂心如焚,整晚整宿睡不著覺。
可是,如今我祖爺爺除了對我爺爺恨鐵不成鋼,除了日後在祖宗麵前替我爺爺背黑鍋外,又能怎麼辦呢?我祖爺爺搜索枯腸,思前想後,想得腦瓜子都要炸裂開了,依舊是一籌莫展,回天無術。我祖爺爺隻能歸咎於老天爺不公道,讓自己生下我爺爺這麼個渾球,這輩子讓他死不瞑目。
那是一個嚴寒的冬季,北風呼號,屋簷下掛滿了長長的冰溜子。我祖爺爺的哮喘又厲害起來,喉嚨裏咕嘟咕嘟直響,臉憋得通紅,大口大口地喘開了;後來終於是一口氣沒能接上來,而撒手歸天。
我祖爺爺死時,享年五十四歲。
據說,我祖爺爺死時圓睜著兩眼,兩手緊緊地抓住被子,拚命掙紮著像是不肯離去,臉色一會兒青紫,一會兒蠟黃,模樣兒好不可怕;我爺爺當時嚇得“哇”地一聲叫喚,兩手捂住了臉,縮在牆根下哆嗦成一團,不敢再上前來;我的曾奶奶一麵放聲哭,一麵用手撫弄了好一陣,也沒讓他老人家死後把兩眼閉上。
我的祖爺爺死後,我的曾奶奶更是管不了我爺爺;我爺爺沒有了管束,更顯得樂哉悠哉,自由自在。依然是吃飽喝足了,整天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我的曾奶奶一個婦道人家,又不懂得管理田地裏的事務,好些田地都荒蕪了;佃戶裏有欺侮我們家孤兒寡母的,便拖著不上交租子,而有的就乘機把田地霸占了去。母子倆坐吃山空,家境一天不如一天。
在我爺爺十六歲上,我曾奶奶又患上傷寒死了。這一來,我爺爺可就啥親人也沒有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形影相吊,無依無靠,往下不知道該怎麼活了;他啥也不懂得管,任隨田地荒蕪,家裏的產業莫明其妙地流失掉。終於有一天,我爺爺沒有飯吃了,饑餓難忍,隻好去替別的有錢人家打工,掙點口糧來填肚子。
話說,當年日本鬼子進犯中國,也曾到了我們的家鄉。這是一段慘痛的曆史,唯有這段曆史刻在了爺爺的腦子裏,至今記憶猶新。我曾好些次聽爺爺提起這段曆史,每次提起,我爺爺都是老淚縱橫,把日本鬼子恨得咬牙切齒。現在,我在這裏和大家重溫當年這段曆史,自然是出於故事情節的需要。
話說當年聽到日本鬼子要來,村裏不管年幼老少,事先都躲的躲,藏的藏,還有腿長的,便遠走高飛去了它鄉。這天上午,當日本鬼子來到時,剩下的隻是一個空村子。
鬼子剛進村時,還摸不清村裏的情況,生怕會中了遊擊隊的埋伏,於是一個個荷槍實彈,如臨大敵,殺氣騰騰。可是進到了村子裏後,除了聽到一兩聲狗叫,連半個人影也沒見著,又不由得有些大失所望。正當他們遲疑不前,滿懷躊躇時,忽然發現村子的路當中站著個人。此人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隻見他不驚不恐,不慌不亂,一付憨態,正抻長著脖子,朝著這邊用眼打探呢。
我想誰都能猜得出來,這個人正是我爺爺。
後來我問過爺爺,我說當年全村的人都跑了,你怎麼不跑呢,你就不怕日本鬼子?爺爺說他當年經常沒有飯吃,沒吃的時他就在家睡覺,這樣就不會覺得太餓;有時做夢還會做到吃饃吃肉,也就白撿來一趟吃了。那回,我爺爺剛好睡了一整天,不知道鬼子要來這回事。爺爺告訴我說,那天他在屋裏一覺醒來,爬起身,睡眼惺忪走出屋外,卻不見村裏有一個人,正詫異不知咋回事,就見迎麵來了一大隊兵。
大難當前,我爺爺剛從睡夢裏醒來,腦子裏忽忽悠悠,還不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了啥事。就在我爺爺兩眼天真地朝這邊張望時,有日本兵舉起槍,瞄著我爺爺就要打。
眼看我爺爺性命危在旦息。
千鈞一發之際,此時鬼子軍中一個曹長趕緊製止部下說:別打、別打,這個支那人見了咱們不怕也不躲,看上去就知道腦子有毛病。既然他是個腦子有毛病的廢物,那對咱們就構不成威脅了。你瞧他人高馬大,想必力氣大大的有,咱們就廢物利用,留著他做個挑夫,自己能省就省著一點力氣吧。
於是,我爺爺這就幸免於難,活下來做了日本鬼子的挑夫。
日本鬼子先是挨家挨戶搜括財物,除了糧食錢財細軟,雞、鴨、牛、羊、驢自然也不放過。東西都捆紮好了,讓我爺爺挑著。我爺爺除了挑擔,還得順帶趕著牛、羊、驢,送到數十裏遠的碼頭去裝船。
日本兵在村裏搶來的東西,自然由我爺爺一個人挑不完;剩下的還有不少,便讓那些能幹事的牲口背;再剩下的,他們隻好自己來挑。
話說回來了,爺爺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可他必竟是有錢人家出身,苦力氣活幹得還不多,身上猛然壓著一百幾十斤重的擔子,這著實讓他受的了。挑擔不算,嘴裏還得費勁吆喝著趕那些活的,我爺爺哪裏受過這般勞累?何況,我爺爺他還一天多沒吃飯哩,肚子裏早就在“咕咕”地直叫喚。所以挑不了幾裏地,爺爺就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氣,而且饑餓難忍,眼前直冒金星。可是沒等我爺爺想歇下來,背上早狠狠挨了一槍托子。我爺爺猝不及防,不由得失聲叫痛,腳下一個踉蹌,肩上的擔子晃了幾晃,差點一家夥摔個大跟頭。好在我爺爺趕緊穩了穩身子,兩隻腳丫子死死紮住了地,好歹這才沒趴下。
押送的日本兵見狀,用槍比劃著衝我爺爺吼:八格呀魯,操你媽媽的,你別裝蒜,你膽敢偷懶耍滑頭,老子就一槍子崩了你!
當然,鬼子說的是日語,一般人不懂。上麵這些話自然是經過我翻譯的,大概就這個意思。
我爺爺自然不懂得日語,但他從鬼子氣勢洶洶的比劃,和凶神惡煞的態度上卻也似乎聽明白了。我爺爺知道這日本鬼子說話是算話的,不會是在開玩笑,心想說啥俺也得忍著,總比給槍子崩了強啊。
所以,我爺爺就不敢再怠慢了。哪怕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兩條腿走起來直打哆嗦,他也隻能緊咬牙關硬挺著,不敢停下來。
走著,走著,天色暗下來。
這一晚,沒有星星,沒有月光,天空黑得像鍋底。四野裏隻有風在刮,遠近偶爾聞得一兩聲狗叫。又走了一會工夫,周圍漸漸更黑了,隻看得見一些樹影兒在晃動。爺爺雖然已累得不行了,可始終沒敢停下步子。當然,這其間也有稍遲緩的時候;同樣是稍稍剛想遲緩,又被鬼子打了。
又走了一頓飯工夫,終於眼看快到碼頭了,忽然間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隊伍一下子亂套了,日本鬼子都忙著遮蓋東西,有的在尋雨衣自己套起來;還有那些牛羊等見大雨來了,像是也想找個地方去躲躲,就四下裏跑,鬼子趕緊忙著四下裏追。這時天色又黑,我爺爺趁日本兵不注意,撂下挑子,一頭鑽進了附近的林子裏。爺爺躲藏在林子裏,趴在草棵裏,大氣也不敢出,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像個落湯雞。
那邊,大概日本鬼發現我爺爺跑了,傳來日本兵叫罵的聲音,還有打槍的聲音,子彈穿過夜空發出尖銳的怪叫,就像刀紮在爺爺的心裏。我爺爺趴在草棵裏戰戰兢兢,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心裏一個勁“撲通、撲通”直跳得厲害。
過了許久,一切平靜了下來,雨也小了些。我爺爺見沒啥動靜了,卻沒敢久留,摸黑又爬起身跑出了林子。
我爺爺隻顧不停地跑,也沒工夫去理會腳下,有幾次跌倒趴在了爛泥巴地裏,滾了一身的泥巴。我爺爺顧不得擦拭一下臉上的泥水,爬起又跑。我爺爺一刻不停地往前跑,跌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我爺爺就這樣一路跌跌絆絆地跑著,一直跑進山裏了。
進了荒山老林,我爺爺這才算鬆了一口氣,心裏琢磨著鬼子要想再抓他,就不那麼容易了。
挨到天亮的時候,我爺爺轉輾回到了村裏。此時我爺爺饑腸轆轆,以為鬼子早離開村子了,他得想辦法盡快找到點吃的。可是,當我爺爺腳剛一踏進村子,就發現村子已經不是以往的模樣了。
看到眼前的一切,我爺爺感到腦袋“轟”一下,人就傻了。
隻見村中屍骨遍地,血流成河;還有被開膛破肚流出白花花腸子來的,還有被砍了腦袋砍了手臂的……其情其景見所未見,慘不忍睹,到處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房屋全毀了,隻剩下殘垣斷壁。有的房子在大雨後還有餘火,冒出縷縷青煙……看著這悲慘血醒的一幕,我爺爺臉色刹白,立在那裏張口結舌,目瞪口呆,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許久,許久,我爺爺這才緩過神來,兩腳一軟,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我爺爺一邊哭,一邊咬牙切齒地痛罵日本鬼子:日本鬼你好狠,你好歹毒、好歹毒!……從此,這句話成為我爺爺對一個人深惡痛絕的代名詞。
以後,如果爺爺隻要覺得一個人壞,而且讓他痛恨到了極點,他就會說:你這個人就像日本鬼,你好狠,好歹毒、好歹毒!……後來有一天,沒想爺爺對我父親也說了這樣的話。
原來,我爺爺挑擔離開村子以後,其它日本兵就村裏村外四下裏找人。見躲藏在草叢裏的,便用刺刀去捅;見躲藏在樹上的,就像打鳥似的,用槍打下來;還有躲藏在稻草堆裏的,幹脆點著火燒。人們見藏身不住了,這便一個個出來了。
日本兵把男女老少一齊趕回到村裏,集中在村子中央的土場上。他們把年青一點的婦女拉出來把衣服扒光了,當眾強奸取樂,然後用刺刀挑開肚子。孩子哭喊著跑過來要找媽媽,鬼子就用刺刀挑孩子,把孩子挑得老高,在槍尖上轉著耍……
村裏叫罵聲四起,哭喊成一片。見自己的老婆被奸,孩子被挑,就有人衝上來和鬼子拚命。鬼子便用刀砍,用槍打……
槍聲一響,人們四散而逃。日本兵就架起了機槍掃射,村裏人一個個應聲倒伏在地。有幾個眼看已跑出村口了,也給鬼子追上用槍撂倒。所以,當時被抓的村人無一人能幸免,全倒在了血泊中。臨到末了,日本兵還用火把點著了村裏家家戶戶的房屋……
爺爺家的房屋也被燒了,剩下一片廢墟瓦礫。我爺爺在村裏已經沒有了安身的地方,從此便開始了他流浪的生涯。
我爺爺走啊,走啊,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隻是漫無目的地走下去;渴了就伏在田邊的溝裏喝口水,餓了就向人家討口吃的;討不著時,我爺爺隻好抓地裏的野菜充饑。我爺爺一路風餐露宿,記不清自己走了多少時候,去過多少地方,終於有一天,他來到了我們今天這個城市,這才住下腳來。
我爺爺沒有任何技能,在城裏隻能靠苦力換口飯吃。好在曆經這場死裏逃生,苦難強化了我爺爺生存的體能。我爺爺已經有力氣了,賣苦力不再是問題。靠著苦力,除了吃飯,我爺爺居然還攢下了點錢做衣服穿。又過了一些年,城裏便解放了。
解放後,我爺爺進了一家房屋建築單位。爺爺被安排在泥巴塘裏做和灰工,幹的依舊是力氣活。這工作就是在泥塘裏把泥和石灰攪拌好,然後把這和好的料送去砌牆粉刷。
工作自然是又苦又累,可我爺爺已經習慣幹勞力活了,從不偷懶,幹起活來好像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累。同事也看出我爺爺憨實,也認為他有的是力氣,常常把活兒留給我爺爺做,他們卻坐下來抽煙閑聊。
有時大家歇得久了,見我爺爺還在那裏一身臭汗地埋頭幹著,與心不忍,於是便招呼我爺爺停下來。
每回歇手休息的時候,我爺爺就獨自坐在那裏,依然是一付憨態可掬的模樣,笑眯著眼聽人家抽煙說話,自己卻從來不插進嘴去。
有時人家問他:國生,你怎麼從來都不說話?
我爺爺國生說:俺說不來啥,你們說俺聽。
人家說:你怎麼不抽煙?
我爺爺說:嗆人。
人家說:抽抽就不會嗆了,你也來抽一口吧。
我爺爺慌忙擺手說:不抽不抽,俺抽不慣這個。
又過了幾年,爺爺已經是四十多了,依然是個光棍漢。這時便有人關心起我爺爺來,問他:國生,你就不想哪個?
我爺爺說:想啥?
人家說:老婆唄,是不是你那家夥不行?
我爺爺害臊了,訥訥地說:看你們說的,俺哪能不行呢?夜裏睡覺,老硬梆梆的。
人家說:你都這麼大年歲了,那為啥還不結婚?
爺爺說:沒人看得上俺唄。
人家說:隻要你想結婚就成,大家替你留心著,到時為你介紹一個。
我爺爺紅著臉說:行啊,到時要成了,一定請你們喝喜酒。
這事沒說幾天,就有人為我爺爺留意上了。這女人二十五、六歲,是個死了丈夫的,有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女人生得柳眉大眼,卻也是個窮苦出身,說來也是同事,在公司做小工。
在當初那個年代,男婚女嫁首先要講究成份的,這是個大前提。這和現在的門弟觀念頗有些相似。幸虧爺爺當初家道敗落,鄉下家裏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在評定成份時,爺爺的家庭成份給評為雇農,自己成份是工人。所以,當時雙方首先在成份上就非常般配。成份上般配,在當年就意味著事情成功了一半。
說到這裏,我又要插句話了:幸虧爺爺當年家裏敗落得一無所有,要不我爺爺也許娶不上我奶奶;要是娶不上我奶奶,我爺爺一生的曆史可能就得重寫。
當初,同事把女人情況對我爺爺一說,我爺爺很快就同意見麵了。倆人見麵喝了一回茶,雙方就相中了。用一句高雅的詞來形容的話,倆人是“一見鍾情”。
當然,對於爺爺的那次相親,這裏還是有些話要說的。依我看來,爺爺的相親在他們那個年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部經典的愛情故事。因此,我認為很有必要在這裏描繪一下當時的情景。
當時,介紹人把我爺爺和那女人倆個約到了茶館,介紹人就離開了。
直到四十多歲,我爺爺還從來沒碰過女人,平時和女人說話,也會臉紅的。介紹人一走,此時孤身和一個女人臉對臉坐著,我們可以試想一下,我爺爺當時會是個什麼樣的狀態。
不錯,我爺爺當時見介紹人要走,馬上就慌了神,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執意要挽留。人家說我爺爺:你傻了不,你們相親我留在這裏算啥?做電燈泡?說過狠狠盯了我爺爺一眼,一摔手便扭身去了。
介紹人一走,我爺爺就一點招數也沒有了,坐立不安,身子直哆嗦,手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裏好,就像在做一件十分丟臉的事情,很是覺得難為情,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比起我爺爺,那女人必竟是過來人,相形之下就顯得坦然多了。見爺爺筒著手,低著頭,臉上一會兒白,一會兒紅,許久都不言語,還是女人先開口說話。
女人說:想不到咱們是一個單位的,以前還沒見過呢。
我爺爺隻顧低著個腦袋,慌忙接了一句,說:是,是沒見過。
稍停了一會,女人問:你都這把年紀了,以前就沒想過要成個家?
我爺爺依舊低著頭說:想,隻是沒誰看得上俺。
女人說:哪會呢。聽說你這人啥都好,就是不愛說話,平時像是不太願意接觸人。
我爺爺受到對方稱讚,害臊地笑了一下,說:俺說不來啥,所以就很少說話,隻怕說錯了惹人笑。俺也不是不願接觸人,見了人說啥呀?
話說開了,我爺爺心裏漸漸就不那麼緊張了,這便偷偷看了對方一眼。隻見女人園臉盤,大眼睛,雖說皮膚粗糙了些,但五官還算得上秀氣。我爺爺暗自歡喜,心裏像有樣什麼東西,很舒服地蕩悠了一下。
我爺爺問:你男人不在了?
女人說:不在了。去年喝醉酒,掉在河裏淹死了。
我爺爺說:喝醉了就該上chuang去歇著,偏偏跑到河邊上去瞎晃悠啥呢,不是自找嗎?
女人說:那是。他就是那種人,平時別人也說不了他。
我爺爺問:他過去對你好不好?
女人說:不好,他一喝醉酒就打我,身上常給他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我爺爺說:喝醉了酒就打自己的女人,威風也不是這麼耍的,不能喝就別喝唄。以後俺娶了你,一定會對你好。
女人說:我知道。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好人,你人很實在。
我爺爺說:喝酒有啥好,我就不喝酒。
女人說:像你這樣不喝酒的男人少。
我爺爺說:其實酒那味道並不好。記得小時候,俺趁家人不在,偷爺爺的酒抿了一小口。哇,辣得我舌頭直發麻;幸虧喝得不多,要不喉嚨準受不了。自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想喝酒了。
女人給逗笑了,說:酒的味道確實不太好,可許多男人就是愛喝。喝酒是不好,不但費錢,喝多了還容易生事而且傷身體。你不喝酒真的很好。
我爺爺見對方一個勁稱讚自己,心裏有些飄飄然,甚至忘乎所以,現出了慣有的憨態,笑眯眯地隻顧看著女人。看得女人怪不好意思的低下了臉去。
他招呼女人說:你喝茶。
女人說: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我爺爺這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說:聽說你有個孩子,以後俺就當他自己生的,也會對他好。
女人說:你真是個好人,不過不用了。我男人死後,孩子就給他叔父領去養了,他叔父正好沒有孩子,咱們以後就不必管這孩子了。
以前,我爺爺一向少言寡語,現在和這個女人卻說了這麼多。看來隻要是投緣,我爺爺還是能說話的。後來,我爺爺越說越得勁,倆人也越來越近乎了。據說再後來,我爺爺居然還大著膽子,偷偷把手伸到桌下去摸女人的手。女人不但沒拒絕,反而順勢握住了我爺爺的手。我爺爺有生以來,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和女人握手,當時我爺爺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很銷魂,很陶醉。
繼而在同事的撮合下,也沒走多少過場,隻是請同事喝了次喜酒,倆人這就算結婚了。爺爺娶進門的這個女人,就是我奶奶。
爺爺與奶奶當初的婚姻,沒有現代人花前月下浪漫的愛情,也沒有海枯石爛一類表示忠貞的誓言,他們就如此簡簡單單地結合了。在當年,爺爺與奶奶也許壓根就不懂得愛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婚姻卻比現代形式的愛情婚姻更幸福、更穩固。要不是後來命運活生生拆散了他們倆,我想他們一定能夠相敬如賓,白頭偕老。
爺爺和奶奶結婚以後,爺爺對奶奶說,你把工作辭了,不要再上班了,以後我來養活你。奶奶說好哇,你在單位一天忙到晚,回到家也應該有個為你洗衣燒飯的。爺爺說洗衣燒飯我也會,你隻管在家歇著。奶奶說那哪成呢,我服侍你是應該的。
自此以後,爺爺每當回到家,便能吃到熱的飯菜湯;等爺爺吃過飯,奶奶又把熱水準備好了,讓爺爺洗刷,換上幹淨的衣服。每當睡覺前,奶奶總會自己先上chuang,把被窩焐熱了,讓爺爺睡得暖暖的。
據後來我爺爺回憶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為幸福的一段時光。每當說起這段往事,爺爺的眼睛裏就流露出無比留戀的神情,和一種無以言傳的感傷。因為這段時光,在爺爺漫長的人生中,必竟是太短暫了。
結婚的第二年,我奶奶為我爺爺生下了一個女兒。事隔一年,我奶奶又為我爺爺生下一個女兒。這回我爺爺有些失望,說咋又是個丫頭片子?
我奶奶覺得有些對不住我爺爺,對我爺爺說:下回要生,我一定要為你生個兒子。
又過了一年,我奶奶果真不出所望,生下了一個男孩兒。這個男孩就是我的父親。我爺爺後來請人給我父親取名叫“新旺”。
然而,正是我父親“新旺”要了我奶奶的命。因為那回是難產,父親橫在奶奶肚子裏說啥也不肯出來。我奶奶給折騰得筋疲力盡,咽咽一息,我父親還是一動不動,賴在我奶奶的肚子裏裝熊。接生婆給弄得一臉大汗,後來也沒辦法了,隻好讓家人趕緊去正規醫院請來接生的醫生。
醫生來後見情況很危急,要想送醫院都不行了,就說母子倆人隻能保一個了,你們趕緊拿主意,要不就來不及了。我爺爺忙說保我奶奶,說孩子以後還可以再生。我奶奶雖然在垂死掙紮,但頭腦還清醒,說啥她也不同意。我奶奶說保住了自己,自己以後也怕不能再生育了,一定要保住這孩子,要為我爺爺留下這根苗。我奶奶還說她有預感,將來這個孩子一定會大有出息。我奶奶說快救我孩子吧,要不我就咬斷舌頭自己死了。我爺爺急得眼淚流了出來,完全沒有了主意,張著嘴不知道說啥。醫生沒敢再耽誤,於是用剪子剪開我奶奶的下部,將我父親從裏麵拽了出來。
父親一出來,就生龍活虎地哭叫開了;響亮的哭聲在屋子裏回蕩,驚動了街坊四鄰。我父親的哭聲酣暢淋漓,震耳欲聾,像是故意要把我爺爺當年的哭聲比下去。而我奶奶此時卻沒有了聲息,由於大出血死在了自家的床上。
我爺爺雖說一直想要個男孩,可是對我父親似乎一直就不大喜歡,這也許是爺爺認為是父親害死了我奶奶。
可歎的是,當年醫療條件簡陋,大都把接生婆或醫生請到家來接生;如果事情出在今天,我奶奶大半就不會死了。
當時,我爺爺見我奶奶死了,想著往後回家沒有熱的飯菜,沒有了熱水泡腳洗澡,上chuang也沒有熱被窩了,於是哭得像個淚人。
我父親哭過之後,就張開著嘴,小腦袋扭來扭去,東張西望地要尋奶水吃。兩次三番找不著,我爸就“哇”地一聲又嚎哭開了。
我爺爺猛然醒悟到我父親哭得比自己還響,大有意要蓋過自己的意思,心裏說:臭小子,你媽還不是給你害死的?你卻哭得比俺還要傷心,你這算個啥?在我爺爺看來,我父親此時純粹是貓哭耗子,假裝慈悲。雖說我爺爺一生待人平和,但在其性格中卻潛伏著一種強勁兒,心想說啥俺這回也不能讓你這個臭小子占了上風。於是,我爺爺就放開喉嚨幹嚎起來。
我父親此時也不甘示弱,更是張開了大嘴,手腳也跟著使上了勁,哭得一聲比一聲響。父子倆人相互較勁,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號啕開來,愈演愈烈,像是都恨不得要把對方比下去,非得要爭出個高低來不可。我大姑、二姑見父子倆個哭得難分難解,不相上下,於是也跟著哭。屋裏一時悲聲四起,直哭得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