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向北,朔風吹滅了最後一盞農家的燈。再向北去數百裏樹木也漸漸止步,露出大片的草原,在時隱時現的月光下泛著微弱的銀色。已過了三更,草地和零星的灌木叢上結了一層白霜,雖說已到四月,但漠南的倒春寒似乎還沒有褪盡。
十六歲的趙平奴緊了緊身上的麻製禪衣,搓了搓手,讓手稍微恢複點了知覺才又拿著燈順著營地走。他低頭看了看身上帶著血汙的皮甲,頭皮又開始一陣陣發麻,那是撤退回來重傷不治的將士的皮甲。從看見那個渾身是血的報信人倒在將軍主帳前開始,這種磨人的感覺就沒有停止過。趙平奴本是漢人,在大漠流浪多年,給過往商人做做向導,偶爾做些“營生”在匈奴手下偷口飯吃。他本也不想做什麼英雄,隻是見從幾年前開始,漢人似乎終於硬氣了些,竟把匈奴打退了百裏,就想著跟著這橫空出世的大將軍混點軍功,於是謊報了年齡,憑著向導的身份混進了軍營。沒想到,這才第一次上戰場,不過十日,漢軍就折了兩位將軍,降了一個什麼侯爺,六路大軍近乎全滅,此刻仍未撤營地也隻是勉強惑敵之計,軍中除了那出生王侯的羽林軍幾乎隻剩下和自己一樣的油子和老弱了。現在人手緊缺,自己一個向導被抓來頂替了巡營兵。趙平奴越想越悲憤,想自己從軍前還跟圻鄯的居次美人誇下了海口,混了軍功成了百夫長回去給她買下那酒坊,讓她為他一人跳一夜的安息舞。這下好了,一個銅板沒混著,還要死在這漠南,到時候匈奴一下眼紅殺過來,自己這巡營的,估計匈奴都沒見著,就死在箭下了。“虧啊…”趙平奴不禁說出聲來。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一聲怒吼伴著桌子倒地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趙平奴一個激靈正準備求饒,突然反應過來,聲音是從他身邊的營帳傳來的。說話的就是那大將軍魏嵐,他本出生馬奴,靠著姐姐的裙帶進了軍營,而今出征匈奴已經五戰五捷,位至大將軍。他咽了咽口水,一動不動地偷聽著帳內的動靜。要說完全不想當英雄,也是騙人的,四年前當他聽漢商講起這個奴隸出身的昌平侯的故事時,他心中還是有些波瀾的,“或許呢,誰知道呢,說不定我趙平奴也有這麼一天。”他有些支吾地跟那時還是安息商人女兒,還叫妲麗婭的居次說著。“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可以啊。”妲麗婭笑著拍著他的肩膀,很認真地回答著他。想到那漂亮的居次,他似乎又安心了一些。
“我知道。”又傳出一道年輕卻異常沉穩的聲音。“倒是舅舅愈發膽小了。”
“舅舅?”趙平奴在心裏疑惑了片刻便豁然明朗,說這話的是帶著羽林軍跟隨將軍出征的驃姚校尉霍離,當今皇帝和魏將軍的外甥。算來這校尉也隻比他大一兩歲,可人家已經是校尉,裝備著鐵甲鐵騎,而自己隻有撿死人的皮甲的份兒,平奴在心裏暗暗歎氣,“誰要人家投胎投得好呢”。
“離兒,你手下的羽林軍都是王公貴族子弟,未曾上過戰場。皇上偏愛你,縱著你,你也不知道這沙場刀劍無眼嗎?!”魏將軍似乎壓著怒氣,一字一字地說著。
“舅舅,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是如果我不去,那敗軍的責任就全部在你,在衛家。”言畢,不等魏嵐開口,霍離便推開帳門向羽林營疾步走去。趙平奴聽見魏將軍沉沉地歎了口氣,卻也無阻攔的意思。他來不及細想其中深意,突然被側麵閃出的一個黑影砰得一下撞在了地上。他還沒來得及爬起來,隻聽見對方開口問道:“你是可是向導?”
趙平奴這才看清,撞他的人正是霍離,他忍著胳膊的疼痛迅速爬了起來,仰頭看著高他一頭多的霍校尉,他眼神淩厲,身上的玄甲在月光下反射著白光,顯得整個人都散發著寒意。霍離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為什麼會魂不守舍地擋在他麵前,直接了當地問著。
“是,校尉。”趙平奴頂著麵前陣陣的壓迫感,努力用不顫抖的聲音回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