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少年
小說門
作者:陳毅達
一
帥子東感到自己的變化是在1976年的初春,始於一個叫遲海藍的女同學。
遲海藍插班到高二(1)班是在上年的殘冬,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遲海藍第一天走進教室,帥子東一下就被她深深吸引。他就像見到電影裏麵才有的女生,漂亮,洋氣,還帶著一點淡淡的憂鬱。
後來,有一件事情讓帥子東的印象更深,那就是周總理去世。那天早晨,縣廣播站的高音喇叭轉播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發布的周總理病逝的訃告。帥子東看到父親坐著一聲不吭地抽著煙,母親則用手背偷抹著淚。上學路上,帥子東看到醫院裏的醫生護士左手臂上都戴著黑紗,三三兩兩地走向醫院的禮堂,很多人邊走邊哭。
帥子東被靈堂裏一直重複的哀樂和沉重的氣氛感染,眼睛也濕潤了,也想同大人一樣哭,但又哭不出來。他隻知道周總理是大家愛戴的偉人,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具體的感受。
進了教室,帥子東看到班主任付老師靜立在講台前,神情肅穆,向上揚起的眉毛有些下垂,左臂紮著黑紗,胸前還戴著一朵小白花,黑板上寫著一行字:沉重哀悼敬愛的周總理。
同學們都躡手躡腳的,教室裏十分安靜。上課鈴響後,付老師用低沉的聲音道:“全體起立,向敬愛的周總理默哀!”
默哀裏,後排突然傳來了一個女生的哭聲,那哭聲如深埋在土裏又迸發出來,那是發自靈魂的哭泣。全班同學都看過去,是遲海藍。她雖然站著,但整個上身卻彎下去了,無力地趴伏在桌麵,兩隻手緊緊地絞在一起,頭深埋於手臂中,散亂的頭發掩蓋了整個頭部,全身痛苦地抽動和顫抖著。那種壓抑不住又不能放聲痛哭的悲泣,是帥子東第一次目睹的。她為什麼會如此難過?他還想,原來,人到傷心處,還有這樣一種哭法。
那一天,帥子東無論上學或放學,在家裏或者在學校,看到的都是黑紗匝袖,白花戴胸,聽到的都是哀樂低回,哭聲一片,感受到的全是沉痛和哀傷。
奇怪的是第二天,帥子東上學時看到,醫院的幾個工友正從禮堂裏把花圈搬走,他看到裏麵的靈堂已被撤掉,周總理遺像也不見了。他注意到,昨天大人們紮的黑紗一夜之間幾乎都沒了。到了學校,他看到隔壁班級後牆黑板報上“敬愛的周總理,我們永遠懷念您”的字,被換上了“打倒黨內最大的走資派”。自己的教室裏的,付老師寫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被他自己改為“化悲痛為力量,將革命進行到底”。
那天第一節課是付老師的語文課,付老師進教室時,帥子東發現,他身上的黑紗和小白花都沒了。看得出來,付老師的情緒十分低落,他讓大家自習,自己看著窗外走神。
這天,遲海藍遲到了,遲到的她走進教室裏,麵色蒼白,眼睛紅腫,袖子上仍然紮著黑紗,胸前仍然戴著小白花。帥子東發現付老師很詫異地盯著遲海藍,欲言又止。上到第三節課時,遲海藍被校長叫走了。中午放學時,帥子東發現遲海藍的黑紗和小白花全沒了。
帥子東不知道遲海藍為什麼對周總理懷有那麼深的感情,隻是隱隱感到,她實在不像是一個一般的女生。
過些天,就放了寒假。寒假裏的帥子東沒有再見到遲海藍,但總是時不時想到她,麵前總會浮現出遲海藍的樣子,心裏有些發慌,有些激動,又有些失落,希望能快點開學。
新學期開學不久,在一個屋外有淅淅之雨的夜裏,帥子東的夢中,居然出現了遲海藍。遲海藍成為了帥子東一生第一個入夢的女生。遲海藍憂鬱地向他招手,在一片草地上,他上前抓住了遲海藍的手,一瞬間,整個人飄然如在雲端,旋轉在一個五彩繽紛的雲窩之中。
這個夢,被木窗的響聲驚醒,沒了下文。那天晚上的風很猛,穿過土木結構的老房,拍擊著陳舊的玻璃木窗,木房被震蕩得發出呻吟。
小房間是帥子東母親去年向縣醫院申請的,申請理由是男孩子大了,不能再同父母同居一室。這個理由很充分,因而就有了這間單房。母親還從醫院借了一張簡陋的小床,房間正好夠放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小木桌。有自己獨立的空間,帥子東覺得非常滿意。
外麵風雨交加,帥子東從床上坐來,拉了一下電燈開關,沒電。小城電力不足,經常停電。母親備有一根蠟燭在桌上,但帥子東此時不想點燃。坐在一片黑暗裏,夢去人醒,帥子東心裏一陣從未有過的空蕩,空蕩之中又有一點難過。
褲襠裏一片冰涼。帥子東伸手一摸,濕淋淋、粘糊糊的,有一股講不來的刺鼻腥味,他嚇了一大跳。尿床?肯定不是!帥子東脫去了短褲,光著下身躺在被窩裏,有了一種舒服和放鬆的感覺。
帥子東已經發現自己身體上的變化:脖子上不知怎地喉結就突出來,乳頭從原先淺色的紅暈變成了深色的黑暈,用手按著裏麵有圓圓的硬塊,有時會發脹。嘴唇上的絨毛開始變長變密,腋下尤其是腹部下麵,幾乎一夜間長出細長卷曲的黑毛;最關鍵的是他的“小雞雞”會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快速地無理由地粗大起來,過後又會變軟變小。整個身子感覺往上竄,衣服和褲子全都短了,突然就露胳膊露腿了。
有天,他聽母親對父親說:“這二流子發育了!要重新給他做些衣褲,布票還差點,錢要花不少呢,怎麼辦?”他沒聽到父親回答。父親總是不愛說話,特別是家裏無法解決的事情,他就更不說話了。他經常枯坐著抽煙,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或什麼也沒想。
長身體了,就叫發育。帥子東有點明白,就是自己要變成大人了。
帥子東從小跟著阿公阿姆在閩南的一座海邊小城長大。閩北到閩南,隔著近千公裏路,交通非常不方便,印象中,帥子東沒有父母來看過自己的記憶。
記得阿公阿姆家的紅磚大厝,大門向南開,前麵立有一麵照牆,用紅磚砌成的低矮的圍牆形成了一個前庭。正門兩邊的牆麵上雕有圖案,一邊是一頭大象背上立著大花瓶,另一邊是一頭獅子背上立著個大花瓶。到底是什麼含義,帥子東曾問過阿姆,阿姆立即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許他說,所以至今他也不明白。進門有一個大廳堂,在中間過渡的庭院裏有一口天井,廳堂之後又有一進宅院,兩邊各有幾間廂房。然後是直通後院的後門。進了後院,感覺一下開闊起來。後院裏栽著枇杷樹、洋桃樹和番石榴樹。
阿姆一般不讓他一個人走出家門,他的童年就是在祖上的大院裏、在天井的天空下、在後院的果樹上度過的,他一直把阿公阿姆當作自己的父母親。
一直到七歲,帥子東到了該上學的年紀,父親突然出現,把帥子東連哄帶騙帶上了火車。帥子東第一次有了坐火車的經曆,車廂裏實在擠,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帥子東就這樣到了閩北的鐵城,他見到了母親。母親個子矮小,麵色較黑,是一個他陌生無比、一點記憶也沒有的女人。他還見到了三個姐姐。母親拉著他的手說:“叫媽媽!”帥子東低著頭,緊閉著嘴,他對母親沒有一點親近感。母親連說幾次,帥子東就是不叫。母親有些生氣了,“不是自己帶的孩子就是不親!你不叫,就不給你吃飯!”帥子東有些生氣,甩開了她的手,母親氣惱之下,一巴掌打來。帥子東捂著臉,居然沒哭,他心裏打定主意,就是不叫。帥子東後來真的不叫爸爸和媽媽,父親沒什麼反映,母親卻實在憤怒,在家就管他叫二流子。
因為同父母有了這種特殊的情況,帥子東遇上事情是不輕易告訴父母的,但帥子東會告訴李自力。在第二天上學的路上,他就把昨晚的事說給了李自力聽。
李自力和帥子東是從小學一直到初中時的同班同學,會成為好朋友,那是讀五年級時,學校舉辦“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報告會,請了附近農村一個老貧農來現身說法。老貧農年齡很大,用本地話講,沒門牙還漏風,帥子東根本就聽不懂他嘰哩咕嚕的在講什麼。
報告會結束後,回到班級吃“憶苦思甜”飯。飯是用米糠和苦菜煮的,又稀又黑,還不能放油和鹽,說是過去貧下中農被地主剝削了,沒東西吃,都是吃這。
帥子東雖然聞著惡心,但為了“不受二遍苦”的無產階級理想和“千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的革命覺悟,他硬著頭皮喝了一口。東西才進嘴,帥子東就嘔吐不停,直到臉色蒼白,歪軟在地。老師連忙將他半扶半抱帶出教室。李自力跟出來,“老師,我送他回家吧?”
老師也怕出事,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才走出校門,帥子東已經沒事了。李自力就說:“我們去一個地方。”
他倆去了鐵城南關的一條巷子口,巷口停著一輛板車,板車上放著兩個冒著蒸氣的木桶,一旁擺著一張四方型的小竹桌,桌上放著一碗用曬幹辣椒磨成的粉。這是鐵城賣小吃“腳跟糍”的地方,“腳跟糍”是用粳米磨成漿後,做成一層層的塊狀,蒸熟後一片片疊著,一塊大概有五至六片,看上去像小孩的腳後跟。這東西奇怪就在於放在蒸籠裏煨著,時間長了它都不會蒸爛掉,吃起來仍然嫩口又有勁道。吃這東西要加辣粉、醬油、鹽水等調成的料,講究的話,要放熱熱的米粉肉,這米粉肉必須是全肥的,就煨在另一個木桶裏。
李自力要了兩份五分錢的“腳跟糍”,又要了兩塊一角錢的米粉肉,推給了帥子東一份說:“我們吃這個!”
帥子東總共吃過三次“腳跟糍”,但是從沒吃過加了米粉肉的“腳跟糍”。家裏一個月才買一次肉,肉是憑肉票供應,大人七兩,小孩半斤。為了給在鄉下插隊的大姐、二姐準備些豬油,每次父親買肉時,母親總交代要多買些肥肉。母親把肥肉放在鐵鍋裏熬成豬油,帥子東能吃到的,隻是辣椒炒油渣了。隻有在過年,才能吃到如此鮮嫩、油香和滑口的米粉肉。辣,油,熱,味道無比美妙。帥子東在滿嘴是油的情況下,真心認定李自力是自己的第一個“肝膽”。
兩人讀初二時,又發生了一件事,更加深了他們的關係。
有天中午,李自力邀帥子東去“洗桔子”。“洗桔子”是鐵城本地話。鐵城盛產桔子,桔果成熟農民采摘後就會開放桔園,那些漏采的桔子,就成了孩子們爭相搶摘的勝利果實。
他們到時,桔園已經就被“洗”過了幾次了。帥子東是第一次去,本來就沒經驗,雖然跑來跑去爬上爬下,一身是汗,結果一無所獲。
李自力見帥子東有些失望,就說:“我帶你去另外一個地方,你敢去麼?”
帥子東說:“你敢去,我有什麼不敢!”
李自力把帥子東帶到了一條叫“建民”的小巷,巷子兩旁,都是一個叫大同大隊的集體桔園。桔園四周被土牆圍著,進出留著一個木門,木門鎖著。透過門縫,可以一目了然看到桔樹上掛滿金黃的桔子,那些成熟的桔果,沉甸甸地壓彎了綠枝條,在太陽的照射下隱隱透出一層淡淡的紅光,充滿了誘惑。
李自力從筆盒裏拿出一個回形針拉直,用牙齒在一頭咬成鉤狀,伸進鎖頭裏,撥弄了幾下,鐵鎖被打開了。
帥子東很驚異,也欽佩得要命。
李自力得意地說:“萬能鑰匙!”
帥子東有些緊張,害怕地說:“我看還是算了吧?”
他想阻止,但已經遲了。打開鎖頭的李自力已經進了桔園,帥子東隻好跟了進去。
李自力采下的桔子把書包塞得滿滿的,手裏還拿著幾個,邊走邊剝著、吃著。帥子東隻裝了半書包。就在從園裏出來的時候,他們在門口被一個農民捉住了。
他倆被帶到大隊部,農民喝令他們跪下。李自力一下就跪下了,但帥子東從未下跪過,站著不肯。農民重重踢了帥子東的膝蓋一下,帥子東才跌跪下來。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羞辱。
不一會兒,進來一個50多歲的人,嘴裏叼著“光榮”牌紙煙,那農民十分恭敬地迎上去,叫了聲“胡支書”,用本地話報告情況。胡支書就是大同大隊書記,他聽後在一張靠背椅上威嚴地坐下。也許是看李自力個子更高,就先問他:“你爸在什麼單位?幹什麼的?”
李自力低著頭答道:“我爸在公安局,叫李衛紅。”
胡支書一驚,嘴上的紙煙掉在了地上,說:“李股長,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先進個人,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先進工作者,你是他兒子?”
李自力抬起頭說:“是呀!有什麼不對嗎?”
胡支書說:“難怪有點像,我上午還在聽他做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的事跡報告。”他似乎仍有些不信,又問,“你媽媽呢?在什麼單位?”
李自力說:“我媽在縣醫院婦產科,叫王鐵英。”
胡支書這才點點頭,用腳踩滅了地上的煙頭,拿出口袋裏的煙盒,重新點燃一支,深吸了一口。
“你找她看過病?”李自力問,然後有點哀求地說,“你認識我媽最好,這事你就給我媽說,千萬不要找我爸。我爸他打人下手太重了。”
“起來,起來,站起來說。”胡支書讓李自力和帥子東都站起來,語氣和氣多了。
站起來的李自力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
胡支書又問帥子東說:“你呢,你爸是什麼單位?”
帥子東小聲地說:“我爸在農械廠。”
“是工人階級的孩子!”胡支書對那農民說,“工農兵一家親,他們都根正苗紅,隻是年齡小不懂事,摘幾個桔子,算不上什麼事。這次算了,讓他們走。”
農民點頭說:“是。支書說的是!”
李自力和帥子東就這麼被放了,走時胡支書還讓他們把偷采的桔子都帶走。帥子東平常是很難得吃到桔子的。一般是過年前,母親才會買一些回來,用紙箱裝著,裏麵鋪著新鮮的鬆針,貯藏著,到過年才能吃。那半書包的桔子,讓他終於痛快了一回。
從這次後,帥子東更服李自力,很多的事,他都願意同李自力說。帥子東就是在這個時候知道,李自力的爸爸還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上了高中,學校重新分班。倆人沒分到一個班,但教室相互隔壁,他們的關係仍然很鐵,放學時還是總在一起。
李自力聽完了帥子東說的事,笑個半死,很不屑地說:“你真傻蛋,那叫‘跑馬’,我媽說醫學名稱叫‘遺精’,男孩子長大了都會。這說明成男人了!”
李自力告訴帥子東,他去年初就有過了。他的母親整理床鋪時發現後,就去街上買了一隻小公雞,殺了,用人參燉了給他吃。
人參燉小公雞!帥子東想了想,那味道應該絕對比“腳跟糍”加米粉肉好多了。他在書上看到過,人參可是不得了的補品,李自力媽媽怎能弄到給他吃,難怪李自力這麼壯。
帥子東問李自力:“為什麼要吃小公雞?”邊說邊咽了一下口水。
李自力答道:“我媽是這麼說的,這是男孩子的關鍵時期,要補好身體,以後身體就會很壯的。”
帥子東記住了,他很希望母親能知道他“遺精”的事。
一個月後,帥子東又一次在夢中夢到了遲海藍。這次夢裏的遲海藍一個人走在海邊的沙灘上,突然一股巨浪卷來,把她卷走了。帥子東驚醒過來,感到下身濕涼涼的,又有了一次“遺精”。這次,他有意無意地弄了些東西在被子和床單上。看著床單上如地圖一般的印記,他打心眼裏盼望母親能夠看到,這樣或許他就有人參燉小公雞吃了。
可是,第二天,母親隻把床單和被單換洗掉,沒有任何反應。
二
當然,還有一種莫名的狀況,讓帥子東有點不知所措。
帥子東發現,每間隔一定的時間,他的頭腦會突然如被抽空了一樣,先是空蕩蕩的,緊接著是白茫茫的,然後輕飄飄的,一會兒心就會加快跳動,人就會出現眩暈,虛汗直流,全身癱軟。這個時候,他如墜入到一個虛空的黑暗世界,腦袋中就會出現灰白的定格。如果說此時完全無意識,又不盡然,似乎意識並不迷糊,反而如熟睡後的清晨,更加清醒。
帥子東問過李自力:“你會不會?”
李自力詫異地說:“這怎麼可能,你有病差不多!不過,聽我媽說過,有極少數男孩子在發育時,會出現些怪毛病!”
帥子東嚇了一跳,難道自己得了什麼病?他的這種狀況總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好端端地突然就出現了,來得快去得也快,之後人好好的,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帥子東心事一下重起來,是不是因為自己沒吃人參燉小公雞呢?
一直到了一天夜裏,一陣凶狠的敲門聲吵醒了熟睡的帥子東。他暈乎乎地起身開門,幾束手電光照射進來。
帥子東看到了披著件外套的父親,他旁邊是幾個戴著紅袖章的人,父親低沉地說:“這是我兒子。”一束強光直照帥子東臉上,又在小屋裏晃了幾下。幾個人不吭氣走了。
父親站在門邊說:“查戶口。沒事了,你快睡覺。”
帥子東看到那幾個人又開始敲別家的門,在他掩上門的那個瞬間,一次兒時的經曆突然清晰地閃現出來。
那也是一個深夜,熟睡中的帥子東被一陣敲鑼打鼓聲驚醒,他聽到了外麵傳來熱烈的高呼聲:喜迎紅寶書,革命照四方!心有紅寶書,革命放光芒!然後夾雜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等口號,還有高亢的歌聲。這種場麵,幾天前的一個白天,帥子東從門縫裏偷看過,是縣裏組織人到車站迎接紅寶書。紅寶書用一部板車整齊地紮好裝著,並紮著紅綢帶,前麵一人推著,後麵的人手上揮舞著語錄本,一會兒呼喊口號,一會兒唱起歌曲。
過了一會,一陣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著是劇烈的敲門聲。黑暗中帥子東看到阿公慌張地從床上跳起,跑出房間去開大門,阿姆則從床下拿出個壇子,緊緊抱住往後院跑。那壇子裏裝著阿姆最後的一點財寶。
帥子東從床上坐起,房裏的黑暗讓他驚恐,他嚇得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很快被廳堂傳來的敲砸聲響掩蓋了。同時,幾個黑影闖進房裏,手電光束到處晃動。
帥子東透過淚眼看到幾個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他們沒有理睬他的幼小和哭泣,舉起鐵棍木棒,朝他坐著的舊式木床一通亂打亂砸。木雕架子床是黃楊木製作的,床圍雕有吉祥圖案,還有“三娘教子”的故事。床是阿公阿姆的婚床,阿姆視為寶貝。木床相當堅固,那些人有點惱怒,開始連砸帶踹,床框、床檔、床板終於破裂開來。帥子東從床上仰頭跌下,後腦正好碰在床沿上。巨痛,暈眩,無知覺,帥子東一時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好像被棍棒砸扁了一般,變成了輕飄飄的一張薄紙,在屋裏飄來飄去。
阿姆聽到帥子東跌下時的驚叫聲,從外麵衝過來,把他扶起摟住。阿姆流著淚,高聲喊著阿公的名字,抱著帥子東出來。帥子東被阿姆掐住人中,有點蘇醒,迷糊中看到阿公嘴角掛著血跡,呆立在前廳。整個廳堂一片狼藉,阿公最愛的兩個清代立式大花瓷瓶已被砸成碎片,牆上掛著的“慎言慎行,心中不愧”的條幅和一張清池荷蓮的國畫,全被扯下撕碎。
阿公被阿姆的喊聲喊得有點轉醒過來。阿公學過中醫,諳熟醫道,他把了帥子東的脈,翻看了眼皮,起身焦急地來回走了幾遍。阿公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鎮靜下來,交代阿母扶著帥子東坐好,然後進廚房裏找來一塊鐵碗,到那群人中請頭領的人到一邊說話。
帥子東不知道阿公向那人說了什麼,隻聽那人突然高聲狂笑,“牛鬼蛇神的孝子賢孫,就是隻配喝造反派的尿。革命者的尿,同樣是革命的尿,戰鬥的尿!好!你這老家夥看來覺悟提高了。”
他把碗從阿公手上拿走,在一個看上去才十三四歲的女孩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那女孩個頭矮胖,看上去圓臉胖乎乎的。不一會兒,女孩詭笑著從裏屋出來,把鐵碗遞給阿公,還用手自嘲地捏了捏鼻子,做了個鬼臉。
阿公接過碗後,連忙走到帥子東身邊。此時,那群人全停下了打砸,好奇地圍上來。
因一直不停地抽搐,帥子東眉目和嘴已經有明顯的移位,猙獰恐怖。阿公用一隻銀筷,撬開帥子東的嘴,把碗裏的液體一點點地灌下去,一股強烈的騷味,讓帥子東幹嘔起來。
是尿!那個矮胖女孩的尿!
那群人鼓掌、跺腳,有人還跳起“忠字舞”來,有人歡呼:“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好得連革命的尿都是治牛鬼蛇神的藥!”鬧騰了一陣,他們才心滿意足地撤走了。
帥子東停止了抽搐,再過了一會兒就清醒了過來。他站了起來,阿公和阿母凝重的表情才有點鬆開。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回憶,恍然就在昨天。那撲鼻的尿味,隱隱地又飄了過來,帥子東一陣惡心,趴在床沿邊大聲幹嘔起來!又開始眩暈,帥子東急忙躺上了小床。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帥子東在家裏和三姐一起剝毛豆,剝著剝著,他的手就不聽使喚了,臉色一下青白下來,整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全身抽搐。三姐嚇壞了,急忙大叫。父親過來時,帥子東人雖然還倒在地上,但已經好多了。
家就在縣醫院宿舍區裏。父親架起帥子東到醫院找到了正在上班的母親。聽父親說得那麼嚴重,母親趕忙扶著帥子東,去找內科的劉主任。
劉主任是個老頭,頭發稀拉,臉上有不少的老人斑,都快70歲了。據說,他來鐵城已十年多了。剛來時,他被押送到最偏遠的公社勞動改造。不久,鐵城革委會的一位主任突然得了重病,送往上海一家著名的大醫院。那家醫院一位醫生診斷後,得知病人來自鐵城,就告訴病人家屬說:“你們簡直是舍近求遠,趕快把人拉回吧,現在能夠治好這病的人全被下放到各地了,有一位就在你們縣裏!他雖然是反動權威和大右派,但是這個病怕他,隻有找到他,這個病人才能徹底根治!”
終究是生命要緊,這位革委會主任不管劉主任是“右派分子”,還是“牛鬼蛇神”,立即令人全縣緊急查找。劉主任很快被找到了,連夜押回縣城。果然,三個月後,革委會主任的病就基本好了。也許是到鬼門關走了一回,這位主任突然有所領悟,下令把劉主任安排在縣醫院接受勞動改造。因為勞動改造沒有解除,都這把年齡了,劉主任還得在醫院上班。鐵城和附近的一些縣、市的許多老百姓看病都來找他,把他當作華佗在世。不知是誰,可能覺得叫他劉醫生不夠尊重他和體現他的價值,就稱他劉主任,隨後就這麼叫開了,沒人不認可。
劉主任拿著聽診器聽得很認真,又查看了眼底,半天才有點疑惑地說:“你們說的這症狀,低血糖、心律不齊、營養不良等都有可能,先別著急,去檢查一下吧!”
劉主任開了單子,讓帥子東做血常規和心電圖檢查。有母親帶著,檢查很快就出了結果。拿著血常規報告單和心電圖,劉主任說:“這孩子就是有點營養不良,血色素偏低,一切都正常呀!再做個腦電圖吧!”
劉主任在開腦電圖單子時,帥子東看到母親臉色一下就蒼白起來。他聽到母親緊張低聲地問:“劉主任懷疑是突發性癲癇?”
帥子東不知道癲癇是什麼。
劉主任搖晃著頭說:“不確定,不確定,你別太擔心!我主要是看看他腦部有沒有供血不足,或者末梢循環情況。一些沒什麼感覺或不會引起注意的輕微碰撞傷,都有可能給大腦內部留下損傷,都有可能出現相同的情況。還是查查再說吧?”
腦電圖出來了,劉主任一遍兩遍三遍地反複看,沉吟了許久才說:“果然有些不同。”
帥子東的手被母親攥得很痛,帥子東這時感到母親的手是濕漉漉的。母親其實是愛他的,他心裏體驗到了一種遲來的溫暖。
母親看著劉主任,急切問:“有什麼問題?”
劉主任用手搓了搓寬大明亮的腦門,推了一下眼鏡,有些驚奇地說:“這個腦電圖很特別,我也是一輩子才碰上這麼一回。可惜這裏沒有更好的檢測設備……”
劉主任站起來,把帥子東的頭部從上到下、從前到後細細地摸了一遍,“可以肯定,他的腦部曾經受過比較嚴重的外傷,可能造成了腦震蕩或腦外傷。這處傷沒有被及時發現和治療,一直存在著。”
“不,不可能,他的腦部受過傷!”母親眼中淚水盈眶,“應該沒有的呀?沒有的!我們怎不知道?”
劉主任把母親拉到一邊,低聲地說:“你是醫務工作者,我告訴你,你別急。腦部的傷隨著成長,身體發育,大腦也會自我修複,這一修複帶來了積極變化,一些人類潛在的能力在海馬區內因不受抑製反而被更加激發,這叫偏側優勢,也叫後天學者症候群。一般地說,有這樣情況的人都會擁有超人的藝術天才、數學技巧和照相機般的記憶。這真是難得碰到的一個臨床情況,隻是這些都是屬於資產階級的偽醫學,現在不好說了。”
劉主任很遺憾地搖了搖頭,又對母親說,“他真幸運,這種出現積極變化的概率在目前已知的情況下,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他恢複得很好,但會經常頭痛、暈眩,這個時候他會最脆弱,平常注意一下就好了。”
帥子東聽到母親重複地說:“真沒大問題?真沒大問題就好!就好!劉主任,謝謝你!”
從門診部出來,帥子東斷斷續續聽到了父親問:“那叫什麼病?他真是絕對權威嗎?”
母親說:“我從沒聽說過那個名稱,講不來。劉主任人家是上海最大的醫院來的,聽說是國際上有名的腦科醫學教授。來醫院這麼多年了,看了不知多少的病人,他從未錯診、誤診過一次。這隻有神仙才能做到。他說了不算,沒人說了算!”
父親長長鬆了口氣:“沒大毛病就好!”
回家的路上,父親走在前,帥子東走在後,父親已然沒有了去時的焦急和關切,隻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帥子東知道自己一定是沒事了,或者至少他沒什麼大病。瞬間他就失去了父母的關注和重視,心裏反倒非常失落。
晚上停電,帥子東找不到火柴,就從小房出來,到家這邊的廚房找。他無意間在廚房裏聽到父母在裏屋的一段對話。
母親說:“這二流子如果真如劉主任說的,反倒是個擔心事!我下午又去找劉主任了,他說讓我們留意一下,這二流子一定有一方麵的才智會特別突出。如果是,那就沒有什麼問題。我倒是怕那才是問題。這年頭天才有什麼用?高中畢業後都要去插隊,上大學看家庭成份、看關係、靠保送,天才落在這麼個世道,落到我們這樣的家,我真怕是害了他!”
父親長時間地沉默,許久才聽到他的聲音:“這事不能讓他自己知道,更不能讓外人知道。反正現在學校沒什麼書讀,他也沒什麼機會外露,如果有什麼情況,我們就咬定是癲癇。”
母親有些無奈:“癲癇,好好的一個孩子,真是的!以後要找老婆誰嫁給他?”過了一會接著說,“算了,現在能健康平安就好。癲癇就癲癇,以後還可以辦個證明,不用上山下鄉。我聽老大說,那個曾對她有點意思的男知青,前一段給中央領導寫信反映知青的一些問題,結果被當成了反革命給抓了,說是從他屋裏還搜出了一大堆日記,寫的全是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鄉的言論,攻擊中央領導,就要被公審槍斃了。還好我當時就不答應老大和他交往,大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人,我就知道有這些毛病!不然老大也就隨他完蛋了。”
父親這次回答得很快:“不說其他的,千萬不要當著孩子麵說這些。我們還是讓他好好地做個普通人,劉主任說可以讓他多看些書什麼的,滿足他智力需要,我已經想好辦法了。”
帥子東連火柴也沒拿,回到了自已的小房。躺在床上,他有些明白了,那個劉主任診斷自己的毛病,居然是太聰明。去他的,天才也是病?
時隔不久,帥子東在家裏又發作了一次。這次,他父親一點也不驚慌。父親從一個木箱裏,拿出一套八本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和一套四本的《毛澤東選集》,對他說:“這是單位發的,你現在可能還看不懂,但是你看看就會感受好多了!這就是藥!”
帥子東莫名其妙。他伸手拿了一本《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一翻就是《共產黨宣言》:“一個幽靈,在歐洲的大地上徘徊 。”那些字如一塊塊材料,飛旋著填入他空空的腦中,秩序井然地組合起來,真感覺好受很多了,心跳漸漸正常,頭腦異常清醒,所看過的文字,他發現全部都能清晰記住,如照相式地映現在腦海。
帥子東終於明白,劉主任說的是自己有著超常的記憶能力。
三
帥子東是在付老師那裏,無意中顯露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
又到了“紅五月”,每年學校都要組織看電影,一般都是八部,每部五分錢,按理要交四角錢。但學校組織,電影院給優惠,隻要不是新片,就三分錢。這次隻需交三角錢。帥子東以此名義向母親要了五角錢,但他不想交那三角錢,因為,他欠了李自力一塊錢,說好還錢的時間就要到了。
本來,看電影的錢是直接交給班長的,由班長統一收。但帥子東在班長收錢時故意說忘了帶,然後在放學的時候,他大膽地直接來到付老師的辦公室。
付老師不是跟班上來的老師,今年剛來到高二(1)班任班主任的,頭發少,禿頂,腦門亮晃晃的;臉上的胡子卻多,是個絡腮胡。最有特色的是兩道長眉,黑黑的,向太陽穴兩旁翹起。帥子東曾聽同學議論過,付老師是個有來曆的人。
付老師原來在省城大學教書,發表過許多文章,是個作家。因為寫文章犯了事,被趕到這個縣城裏來。原本在衛閩公社裏掃地看門,有一次縣革委會要在衛閩公社開“農業學大寨”誓師大會,原來公社的宣傳員因寫標語把“千忘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寫成“千忘要忘記階級鬥爭”貼出去,成了反革命。各類要張貼的口號標語沒人寫,有人推薦付老師,公社書記急瘋了,無奈同意。付老師被叫到會議室,公社副書記告訴他,這是他改造錯誤思想的好機會。付老師領了任務,就在會議室裏,一邊信手而寫,一邊讓人拿出去張貼。紅紙、黃紙、白紙,楷體、宋體、美術體,大幅、中幅、小幅,一個晚上下來,付老師居然寫了近百幅,把公社的街道和開會的會場用標語裝點得很出彩。第二天,縣革委會一個副書記來檢查工作,他左看右看後,非常滿意。就把公社書記找來,問標語是誰寫的?公社書記以為又出什麼差錯,一時臉色發青,支支吾吾地說,因為沒人,臨時找了個改造對象來寫。然後立即自我檢討,無產階級的革命標語,毛主席的偉大語錄,讓一個改造對象來寫,實在是鬆懈了革命的警惕性,階級鬥爭的觀念不強。縣革委會副書記打斷了他的話,“你們這些同誌呀,知不知道古代和尚抄經的故事?抄著抄著就成了大和尚。為什麼?通過長時間的抄寫,他被潛移默化和改造了。當然,那是封資修的東西,但毛主席說過,有些東西還是可以‘古為今用,洋為中用’。讓改造對象抄寫無產階級的口號標語,抄寫偉大領袖的語錄和最高指示,以此進行思想改造,由表及裏,最後觸及靈魂,這是文化大革命春風化雨的一個典型。這樣的典型,縣裏非常需要,下個月地區準備在縣裏召開‘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誓死捍衛文化大革命’的千人大會,省革委會還有領導下來,縣裏很需要一是用這樣的標語來營造熱烈的氣氛,二是用這樣的典型來說明問題。”就這樣,付老師被借到縣裏。據說那次千人大會,他寫的口號標語讓人印象深刻,但他的典型發言沒獲得什麼掌聲,因為他的發言結結巴巴,省革委會領導很不滿意。縣裏後來研究,還是把付老師安排到縣一中教書。
付老師講話慢條斯理,十分和藹可親。當班主任至今,從沒批評過任何一位同學。也正因如此,帥子東在第一感覺中對付老師有信任感。
付老師對帥子東也是有很深印象的。
前些天,帥子東做衛生時,在教室後排地上撿到一個心形的金屬物件。那東西黃燦燦的,一麵鑲著一塊藍石子,閃耀著炫目的光彩;另一麵刻著古體字。帥子東認不得。記起在阿姆家,帥子東曾經見過類似的東西,阿姆把它們當作寶貝,用紅布包好,再用油皮紙裹住紮起來,然後放進一個瓷缽裏,藏入床底下。有一次,他沒事從床底下把那瓷缽偷偷地拿出來,想打開玩,阿姆發現後,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那是記憶中,阿姆唯一一次打他。
那天正好李自力在教室外等他做完衛生一起回家,帥子東從教室出來後,就把撿到的東西拿給李自力看。
李自力看了以後,也不能確定是什麼,但很喜歡,就說:“這個借我玩幾天吧!”
帥子東不同意:“肯定是班上哪個同學丟的,還是交給老師的好!”
李自力有點不高興:“你想被表揚,還是想被評三好生呀?”
帥子東很認真地說:“這是別人的東西呀!再說我們又不知道它是什麼,如果對別人是很重要的呢?”
李自力想了想,有些生氣地把東西扔給了帥子東,說:“好,算了,懶得和你說!我本來就是想借著玩一下,又不是說不還。”
帥子東見李自力生氣了,真有些猶豫。正猶豫時,李自力已不高興地獨自先走了。
帥子東站在那裏想了一會,決定還是去把東西交給付老師。付老師在語文教研室裏,他一眼就看出了帥子東交上來的是一個金墜子。他拿到手上掂了掂,又對著外麵的光亮認真地看了一會,確認後就問帥子東:“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帥子東搖頭。
付老師盯著帥子東看了一眼,認定帥子東確實不是說謊,就說:“你撿到的是個金墜子,這麼貴重的東西,你交給老師,老師要好好地表揚你!”
帥子東連忙說:“我希望老師別表揚我,我上交不是為了表揚!因為這東西不是我的!”帥子東心想,還好上交,不然被李自力拿去玩,那丟失的人可就慘了。表揚還是不要,如果真被表揚,搞不好李自力會更加生氣和嘲笑他。
付老師想了想說:“你的做法和想法都很難得,你希望我怎麼處理呢?”
帥子東說:“老師你隻要把東西交還給它的主人就好了。”
臨走時,付老師說:“以後有什麼事,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帥子東記住了付老師這句話。也正是記住這句話,他才敢來找付老師。
見了帥子東,付老師很高興地說:“帥子東同學,你有什麼事嗎?”
帥子東說:“付老師,我能不能不看那些電影?”
付老師不解地問:“為什麼?”
帥子東說:“那些電影,我都看得能背下來呢。”
付老師笑了笑說:“不會吧。”
帥子東當場開口就是《紅燈記》,背了裏麵一大段台詞。
看付老師不相信的樣子,帥子東又把《智取威虎山》裏楊子榮假冒欒平上山後與座山雕的那段精彩橋段背出來:臉紅什麼?精神煥發!怎又黃了?防冷塗的蠟!
付老師搖了搖頭說:“這段很多人都會,不算!”
帥子東有點急:“要不,付老師你說怎麼證明?”
付老師聽帥子東這麼一說,才有些將信將疑:“你真有這麼好的記性?”
帥子東說:“隻要是看過一遍的,就全都能記住。”
付老師從抽屜裏找出了一本高二下學期的課本,翻到了一般學生最怕讀的古文部分,挑了裏麵的《捕蛇者說》,讓帥子東看了一遍,然後收起書,說:“用紙寫下第三段來。”
那是古文,裏麵有許多字帥子東沒見過。但他看了一遍,那些字符一個一個清晰地就印在了頭腦裏。帥子東很快就寫完了。
連標點符號都沒有錯!付老師拿著帥子東寫下的那些文字,根本就不敢相信但又無法不信,他極度驚歎地看著帥子東,問:“你什麼時候開始能做到這點的?”
帥子東回答:“就最近才知道自己能這樣!”
付老師默然了一會說:“我來到鐵城後,聽老一輩的人說,曆史上這座小城雖小,但人傑地靈,出過許多了不起的人物。縣誌裏記載,其中有幾個自幼好學,博聞強記,有過目不忘之能。當然,那些都是封建社會的東西。但是,無產階級其實也需要記憶好的人,馬克思、列寧等就有過人的記憶。你是天生有這種能力,不容易!真難得!”
帥子東根本無心顧及自己難不難得,而是更關心付老師同意他不看電影。他問:“那付老師,我可以不看電影了吧?”
“看電影是學校文宣隊定下的任務,一個班多少人數就發多少張票,你不去不好,我也沒權力批準。要不這樣,你先進電影院,等開映了,你不想看就自己出來。”
帥子東想了想,又可憐巴巴地問:“付老師,那我能不能不交看電影的三毛錢?”
付老師笑起來,原來帥子紅找他真正的核心問題是不想交那三角錢。
看著有點不好意思的帥子紅,付老師心頭很軟:“好吧!我批準你不交。”
帥子東不知道,他離開了付老師辦公室後,付老師幫他墊上了這三角錢。
那天,付老師還呆坐在教研室裏很久很久。
四
帥子東怎麼都沒想到,遲海藍會來找他。
看電影那天,電影院裏的吊燈一黑下來,帥子東就從座位上貓起來。他看到付老師,坐在離他三排遠的地方,側著頭,已睡著了。也難怪,下午看電影,裏麵悶熱得要命,吊扇轉出的風,都充滿了汗臭味和臭腳味,讓人一點也打不起精神。於是,帥子東把貓著的身子抬高了一點,就很從容地溜了出來。
今天的電影叫《春苗》,帥子東看過了。幾天前,農械廠組織集體觀看,父親正好發高燒,說是政治任務,要帶病前去,母親堅決不同意,就讓帥子東頂替,反正隻要座位不空著就沒人察覺。帥子東進了電影院,想想是替父親完成任務,就比較認真地看完了。
“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裏麵的這句台詞讓帥子東弄不明白,有時草就是苗,有時苗也可以是草,這草和苗到底是什麼關係?帥子東覺得大人真有毛病,既然讀書無用,又為什麼每天還要他們準時上學?同時,學校幹麼還有那麼多要求和紀律?幹嘛還要聽老師的話?如果憑著手上老繭多就可以上大學,那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沒資格!
帥子東想到了大姐和二姐,她們都在農村插隊好幾年了,特別是大姐,模樣還很像電影裏的那個春苗呢。他聽到過母親對父親嘮叨:“老大表現好,還是鐵姑娘戰鬥隊的,去跑跑保送上大學?或是找個工作,總在農村呆怎麼行!你想讓她一輩子當農民?”
帥子東聽到了父親長長的一聲歎息,那歎息裏充滿了太多的無奈、傷感和愧疚。父親說:“我找過了,家裏的那些肉票、布票、糖票、油票、煙票都送光了,就差個糧簿不敢送了!”
母親不滿地說:“就是因為你家的地主成份?!問題我家是工人出身,她怎就不能算是工人的子弟呢!”
帥子東想到這裏,有點明白了“資本主義的苗”是什麼意思了。難怪上小學時,他當不了紅小兵;上初中時,他當不了紅衛兵;進了高中,他更沒資格入團。他是地主的孫子,家庭成份是地主!問題是他自己感覺不到,作為地主孫子,他從沒有產生過課本上或政治課上說的那些所謂地、富、反、壞、右的惡毒念頭,他從來就沒有感覺到阿公有什麼壞。
“什麼是馬尾巴的功能?!”帥子東想起了這部片子裏他認為最好玩的一句台詞,他又笑了,他感到這是最大的收獲。沒看這場電影,他還真不知道也從未去想過,馬尾巴到底有什麼作用。在閩北的小城,帥子東從未見過真正的馬。
已是初夏,天氣開始變得炎熱,下午的陽光十分灼人。街麵上沒有多少行人,整條街好像還在午睡般地沉悶。
帥子東打了個哈欠,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蔚藍,陽光從天空中斜射下來,白晃晃的,非常刺眼。帥子東想到了欠李自力的一塊錢,心裏很是鬱悶。
前些天,帥子東和李自力一起上學時,兩人談起了人是如何生出來的問題。近一段以來,他們比較多地在談論這些話題。比如,男人女人為什麼不一樣?到底哪些不一樣,世上為什麼隻有男人和女人等。李自力說人是從媽媽的肚臍裏鑽出來的,而帥子東則認為是從母親的胳肢窩裏鑽出來的。兩人誰也無法說服誰,決定打賭,誰輸了誰付一塊錢。
那天中午放學,母親昨晚值夜班,剛好白天休息在家。從不叫媽的帥子東不知道應該怎樣問母親。母親在廚房裏炒菜,他在廚房外來回走了幾趟。最後,為了不輸掉那一塊錢,帥子東鼓足了勇氣,喊了一聲“媽”。
母親被嚇了一跳,扭頭看確實是帥子東在叫她,老臉如花,高興極了,用幾乎是沒有過的溫柔問:“什麼事呀?”
帥子東問:“我是怎麼從你肚子裏出來的?你能不能告訴我?”
母親呆住了,靜如枯樹,突然揚起手來,給了帥子東一個耳光,然後怒目圓睜地喝道:“你這個二流子問這幹嘛?誰讓你問的?你是我從垃圾堆裏撿來的,我沒生你這樣的孩子!”
帥子東被這一響亮的耳光打暈了,他呆立著咬住嘴唇,讓自己不發出哭聲,淚水卻控製不住地奔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