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芹

封麵故事

作者:石壯

什麼是釀造好酒的致命要素?除了氣候和釀酒技術,還有生存的絕望。從貴陽出發去習水縣習酒鎮,直線距離不過300公裏,但在“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的貴州,卻意味著泥濘和險峻。殘破的公路沿著赤水河沿岸盤旋,沿河兩岸壁立千仞,水流湍急。十年前,進出於此能足足耗上你一天的時間。

全長500公裏的赤水河之於白酒,亦如波爾多之於葡萄酒。其流經的地域出產以茅台、習酒、郎酒、瀘州老窖等數十種名酒,占到中國名酒的半壁江山。河的兩岸是懸崖峭壁,中間的河穀海拔卻很低,由此造就了不可複製的白酒釀製聖地。赤水河穀內,超過兩千家白酒廠的釀造專家、批發商、進口商聚集於此,在晃動酒杯觀色、嗅味、品評之際混雜著金錢的氣息,令人意亂神迷。按照貴州省白酒產業發展規劃,到2015年底,這裏的白酒產量要達到80萬千升。2020年,這一數字將達到135萬千升—足以填滿670個昆明湖。

河的一邊是貴州,對岸則是四川。盛產習酒的習酒鎮在赤水河畔,是盆地的一半,外邊有岩,河壁赭紅,都是斜坡而上,形似剖開的蘋果,在風水上被稱作大陰的地方。絕壁之上的釀酒車間從河岸一直延伸到石壁之下。習酒鎮其實隻有一條街,街上隻有寥寥幾家超市、餐館、銀行、郵局,4000多名習酒員工和當地居民的生計均與酒息息相關。

“沒有酒,就沒有這裏的一切。”茅台集團副總經理、習酒公司董事長張德芹對《環球企業家》說。40歲的張堪稱過去幾年間白酒業最耀眼的人物。盡管2013年,寒潮席卷整個中國白酒產業,高端白酒受衝擊為甚,但習酒銷量仍上升了近20%,實現年銷售26.8億元,。在張的帶領下,2013年,習酒醬香基酒產能躍升至1.7萬噸,同比增長83.83%,規模僅次於茅台。而3年前,這個數字僅4000噸。

張德芹是這一奇跡的締造者。從他的辦公室望去,可以望見赤水河對岸屹立千仞的絕壁。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糟味,其間夾雜著著風的味道、水的味道、山的味道,還有時間飛味道。“在這裏造酒,更多的是一種責任感,酒廠若垮了,人的生計都成問題。想想這個,心裏都會覺得很沉重。”張德芹說。習酒廠區就造就了一個社會。它沒有大門,因為山勢險峻平地難尋,黃金坪、大坡、大地、東皇、向陽五大廠區零星被迫分布在方圓十裏範圍內,當地人稱之為“十裏酒城”。它有自己的報紙、廣播、電視台甚至消防隊。當地人會驕傲地告訴你,習酒的醬香型白酒產值曾超越茅台名列全國第一。

通常,中國其他地區大部分白酒都是在裝瓶之後才銷售,但在這裏,銷售在釀造環節就開始了。以茅台、習酒為代表的醬香型白酒從釀造到出售最短都要5年,相比隻需要3年的濃香型白酒或隻需要1年的清香型白酒費時費力得多。以習酒為例,約5斤糧食才能生產一斤白酒。

若要勾調,則必須動用儲存期長達十年以上的老酒。在習酒的老酒倉庫內,有數以千計、高及一人的陶壇,這些陶壇產自數百公裏之外的四川,壇內儲存著價值百萬的老酒。氧氣慢慢滲入陶土,又與酒體中的香味成分發生反應,使酒的味道更濃鬱富有層次。醬香型白酒深受市場寵愛。2010年,占白酒總產量2.5%的醬酒貢獻了行業15%的銷售額,利稅更達行業的30%以上。“但相比長期供不應求的國酒茅台,習酒的命運則波折的多。”習酒黨委委員、工會主席沈必方對《環球企業家》說。

舊事

習酒始建於1952年,在上世紀90年代曾名噪一時,但很快陷入沉寂。2002年,習酒銷售收入僅2億元,而跨越這條門檻卻足足用了兩年時間。即使在白酒業最為井噴的年代,習酒花了5年時間才實現銷量翻番。2008年,習酒銷售額終於躍升至7.45億元,之後又是緩步爬坡,兩年內僅增長了2億元。平均下來,其年增長率僅10%,遠低於同行的高達百分之幾十甚至百分之百的年增長率—2010年,正當習酒為10億元銷售額苦苦掙紮之時,一河之隔的郎酒已經突破100億元。

這正是張德芹上任時的窘境。在上任之前,時任茅台集團公司總經理助理的張德芹曾被貴州省委選派前往美國考察。在一周時間內,他參觀了微軟、可口可樂、聯邦快遞、UPS等業內巨擘,對方的產業競爭力、精細化管理能力及反應速度令張感到驚歎。回國不久,他即被任命為習酒董事長。

“此行最大的感受就是落差。”張德芹回憶說,“在短短幾天內,你就經曆了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美國和貴州的窮山僻壤,心情感覺很複雜。”2010年5月17日,張由茅台動身前往習酒就職,長達50公裏的山路崎嶇難行。

依照計劃,茅台集團高層將親自送張赴任,舉行交接儀式,但因臨時變故,對方一時無法脫身,儀式最終泡湯,張隻身一人前往。“師出無名”的張德芹並沒有見到鮮花和掌聲,當天他找到在習酒任職的一位同學,由後者陪他悄無聲息地在生產車間走一圈。在員工餐廳午飯時,一個場景令他頗為動容。午飯時,餐廳隻有水煮白菜、炒蘿卜兩個菜,菜裏幾乎沒有什麼油水。“我注意到菜裏基本沒有什麼肉,對比茅台,習酒員工還要自己交兩元錢,吃的飯菜卻差不少,但習酒的員工們卻吃的很香。”張德芹說。

張出生在貴州仁懷的一個山區,少年家貧,對生活之艱難有著特殊的領悟。因為家裏窮,他養成了幹活快的習慣,“往往我把糞挑在山上回來了,周邊的大人還在吃飯。”他坦言自己急躁的性格跟這個也有關係。“我走路很快,前邊走,後邊的人都很難跟得上。”他喜歡深入基層,事必躬親。大學畢業後,張主動要求在茅台生產一線工作,每天工作長達11個小時,如此長達十年。他先是擔任技術員,而後成為車間主任,因工作兢兢業業而一路高升。這段基層經曆對張影響至深,他至今仍保持著一個習慣,即每周至少保證一天,在早班三四點鍾時起床,視察車間。“這有兩個好處,一是增進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二是下基層才知道工人的想法和精神狀態,才了解哪裏容易出問題。”張德芹說。

上任伊始,張即下令員工工作餐免費,並力促食堂改善夥食。同時,他還大幅提高了基層員工的薪水。但最初,人們普遍對他的到來反應冷淡—張試圖主動找基層員工談心,卻被刻意疏離,碰了一鼻子灰。事後,他才得知員工們將其視為“茅台的人”—在過去十餘年間,工人們一直習慣將公司的人做以下兩類劃分:習酒的人、茅台的人。兩者之間齷蹉不斷。

之所以如此,乃是源自習酒人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1997年,頻臨破產的習酒被當地政府主導並入茅台,成為茅台的全資子公司。但就在第一次兼並籌備會議召開的前一刻,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習酒廠廠長陳星國憤而自殺。一年之後,習酒亦失去了獨立身份—任何場合出現的習酒包裝上都被打了上“茅台集團”的印記。

陳星國的死為這場並購蒙上陰影,亦令茅台與習酒的關係日漸疏離。

在當地人看來,德高望重的陳為習酒生,亦為習酒而死,茅台的並購則是一切悲劇之源。陳生前愛穿白色西服,為人豪放,喝酒一氣可以灌下23杯,人稱為“美酒王子”。他出手亦頗為闊綽,甚至連為員工發放工資都不做預算。陳星國出身卑微,靠實幹起家。1969年,招工來到習酒,他於1982年起出任習酒廠廠長,將一個年產值僅300多萬元的縣辦企業,發展成名噪一時的國家大型二級企業。其治下的1983年至1993年亦是習酒的黃金十年。1993年,習酒營收高達2.5億元,其規模與當時的茅台、五糧液旗鼓相當。意氣風發時,陳經常發出“收購茅台”的感歎。“陳總是性情中人,人很隨性,鄉土情節也很重。習水縣的人沒有說習酒不好的。”沈必方回憶說。“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春節時,陳會為周邊的每個家庭贈送一瓶瓶裝習酒。在那個年代,這是相當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