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隻是緊緊拽著手中的遺物,想起了很久遠很久遠的事。記得某個同樣是大雨傾盆的晚上,我在回家的門口撞見了青萱,瘦小單薄的她渾身濕透地站在我麵前,瑟瑟抖著。
我說,青萱,這麼大雨了,你怎麼不回家啊?
她說,我沒有家。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何青萱會要求自己死後馬上送去火化。連最後一眼都不願讓我見到,也沒留給我任何遺書之類的東西,什麼都沒有就這麼無情地離開了。她的葬禮也舉行得相當簡單,而出乎意料的是,處理這些繁雜手續的居然是那個長期以來照顧她的主治醫生。
一個剛剛雨停的下午,對炎熱的夏季來說算是舒適的天氣了。我和醫生一起站在青萱的墓碑前麵,抽著煙,然後擺上鮮花。彼此之間甚至不知曉名字,代溝也深到可以建水壩了,卻因為墓碑下躺著的女孩這麼奇妙地站在一起,並聊著毫無邊際的話。我聊我今後要去的大學,他聊他那個成天隻知道罵他沒用的老婆。不過聊得最多的還是青萱。
醫生說,“青萱是個好女孩,這麼死了怪可惜的。”
我幹笑道,“是啊,原本還打算娶回家當媳婦的。”說起來真奇怪,自從青萱死去那晚後我再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我不覺得自己有多堅強,大概隻是麻木了。而麻木本身是個很微妙的狀態,你可以看成是無情,也可以自詡是強大。
那個下午我們吹著略微潮濕的風,站了很久。
直到強有力的太陽穿破沉重的雲層,撐亮整座山脊。
這才發現原來真如青萱所說的,她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她死後唯一來送走她的居然是我們兩個毫無關係的男人,不對,其實有三個。還有他曾經的雇主,易止水。然而他沒有上來,他的奧迪車在墳場坡下的馬路上停了兩分鍾最終還是開走了,路邊還丟棄著一大束水仙花。大概他也不想當著曾經二奶的麵再把我狠狠踩在腳下了吧,並大聲嘲笑:臭婊子,跟我作對知道下場了吧,你們都不過是我的一條狗……
真是可笑,現在狗死了他卻還要跑來送花。更可笑的是自己,那一秒我輕易地就原諒了易止水,真的,一點都不恨了。因為至少有一點我們是相同的——都愛著這個堅強到連死去都不願說再見的女孩。
“再給我根煙好嗎?”我眯著眼,看向醫生,“抽完我就走了。”
“好。”他倒了倒煙盒。
茄子被押上法庭審判的那天,我有去。盡管因為睡過頭而遲到了十幾分鍾。我帶著墨鏡,坐在了聽眾席的角落裏。當茄子被拷著手銬押上來時,才發現這些天裏少年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了。他聽天由命地低垂著頭,眼睛隱藏在幽深的眼窩裏。
那個審判並不長,整個過程中雙方律師也沒有太多交鋒。
哪怕道哥生前的惡劣事跡被律師朗誦詩歌般重複了好多遍,依舊不能改變茄子蓄意謀殺罪成立的事實。後來法官大人可能是昨夜通宵打麻將現在困意襲來了,哈欠連天睡意沉沉,終於不耐煩了,索性拿起小鐵錘“當啷”一聲敲下去——定案了。
權利真是個好東西啊,隨隨便便一敲,另外一個少年的一生就這麼給摧毀了,哪怕這個少年曾是多麼善良多麼幹淨多麼美好。當然,沒有人會去質疑他的殘忍,因為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麼不公平。而當法官口中的“十五年有期徒刑”透過公堂之上威嚴肅穆的空氣傳到我的耳邊時,我打從心底佩服那天審問我的老警察,還真給說中了,改天買六合彩一定要先請教下他。
“審判結束,退庭。”
隨著這聲宣布,一切都沒有懸念了。
我起身離開,幾乎是迫不及待。我實在不想再聽到茄子父母以及小雯崩潰後的大嚷大叫,我現在真的徹頭徹尾害怕這些聲音了。害怕哭喊,害怕爭吵,害怕那種每個人都悲傷不已卻又無能為力的絕望麵孔和混亂場麵,就像我那深深憎惡、花掉一生時間也試圖去忘記的童年。
在我走出法院時,茄子突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顧小離,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但我還是要對你說,以前很多很多的事情,對不起。但也是以前很多很多的事情,謝謝你……”
對不起。
謝謝你。
當十幾年的好兄弟在被壓入監獄前這樣朝我吼道,當他甚至連“對不起”和“謝謝你”都用在了同一句話中,僅僅因為他知道一切都太倉促了,如果這一秒不說出來就隻能等到冗長遙遠的十五年後了。而十五年後我真的還是那個顧小離,他又真的還是那個茄子嗎?
哪怕這樣,我仍舊沒有回頭,也沒有落淚。
我隻是靜靜地邁出了大門,迎著晃眼的白色世界消失了。
後來我有在夢中夢見自己去探監,我隔著厚厚的玻璃窗問茄子,我說茄子你在裏麵還好麼?茄子剃了個囚頭,皮膚黑了很多,人也瘦了。他爽朗地笑著,好啊,挺好。天天放放風,然後在監獄裏閑著時就思考下人生。我又說,那有沒有獄霸欺負你啊?茄子笑得更開心了,說什麼傻話啊,我可是勇敢強大的騎士啊。誰敢欺負我啊。我欺負他們還差不多……
然而,這隻是個夢。
我每年都會去探望伯父伯母,卻並沒有真正一次去探過監。
暑假很快結束了。
開學前我拉著個沉甸甸的行李箱上了火車,我要去往北方,那個我其實一點也不愛甚至都不清楚當初為何要選它的一所二本大學。父母站在幹淨而人潮洶湧的廣場中央朝我揮著手,他們熱淚盈眶地喊著,“孩子,好樣的,加油。過年了等你回家……”
我說,“爸,媽,你們別站了,快回去吧。這麼大太陽,會中暑的。”
媽哭得更凶,“沒事,我們要看著你走。”
爸也哭了,“是啊,別管我們,快進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