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鬥士
小說縱橫
作者:李師江
李師江,男,1974年生於福建寧德,1997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目前居住北京,專職寫作。在台灣出版《比愛情更假》、《肉》、《她們都挺棒的》等四部作品,內地出版長篇小說《逍遙遊》,獲得2006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7年出版長篇小說《福壽春》。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等語言行暢海外。
1
孫細九一手拿著一個煮熟的紅苕,一手牽著狗屎,連拉帶扯地到大厝南牆根,道:“瞧,太陽賊亮,不曬多可惜。”
狗屎沒搭理大太陽,鼻孔裏掛著兩條青綠的鼻涕,眼巴巴地看著紅苕,見孫細九停下來,便拽著他的衣角搶紅苕。孫細九把紅苕舉起來,像自由女神舉起火把一樣,對著狗屎告誡道:“這個紅苕就是你的午飯,吃了就不準再叫吃飯了。”狗屎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孫細九把紅苕遞給他,狗屎像狗見了骨頭一樣,把紅苕放在嘴裏就著鼻涕一陣狂嚼。
一堆老小像羊屎一樣稀稀拉拉在南牆根曬太陽。這個月下了兩場雨,一場十三天,一場十二天,整個村子爛透了,這些渾身發黴的人像鹹魚一樣在陽光下翻來翻去,恨不得把自己烤熟。
孫安湊穿著一件閃著油光的西裝,腳踏一雙嶄新的解放鞋,叼著一根梅花牌香煙,在人堆裏比較醒目。他看見孫細九爺孫倆邋遢的樣子,吐出一口煙,搖搖頭道:“細九,你能把狗屎那兩條鼻涕給擤了嗎,我看著硌得慌。”
孫細九蹲在牆角,慢條斯理道:“鼻涕也是有營養的,我還是讓他吸回去。”
牆根的幾個老頭笑起來。孫安湊瀟灑地吐出一口煙,道:“哎,野蠻,太野蠻。”又踱幾步,居高臨下站在孫細九邊上,問道:“狗屎他爹沒回來?”
孫細九斜著眼睛抬頭道:“你這後生,真不厚道。”
“不厚道,我怎麼不厚道了?”
孫細九眯著眼睛,頭也不抬道:“你想問我話,也不遞根煙給我,自個兒叼著煙,怎麼說我歲數也多你一倍呀。”
“哦,這個你也別怪我,我今兒沒帶便宜的煙出來,梅花太貴了,一包八塊。”孫安湊訕笑著,不過他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不小氣,把手裏半截遞給孫細九,道,“這個,行了吧。”
孫細九把半截梅花戳在嘴裏,深深地吸了一口,道:“真沒見過你這麼大方的。”
“我問你狗屎爹回來了嗎?”孫安湊又抽出一根梅花,給自己點上。
“別提那沒出息的。”孫細九沒好氣道。
“細九叔,這就是你不厚道了。”孫安湊皺眉道,“我都給你抽梅花煙了,你還不回答我問題。”
孫細九深深地吸了一口,道:“你一提他,我就來氣,怎麼能厚道起來呀!”
“是你兒子生什麼氣呀,再不濟也給你操出了個孫子了。”孫安湊指了指狗屎。
孫細九把煙屁股狠狠地插到地裏,道:“就是呀,他倒是能操,可砸我手裏養——我倒是奇了,你怎麼對他問七問八的?”
“不瞞你說,現在我在外麵混得還不錯,大小也是個工頭,手下也需要一些信得過的兄弟,狗屎他爹當年跟我玩過,覺得挺好使。”
孫細九閉上眼睛,伸出三個指頭。
孫安湊吸了一口涼氣,驚問道:“你要三根梅花才肯說出答案?”
“三年了。”孫細九表情痛苦道,“三年沒有音信下落。”
“這麼說,他把狗屎往這一扔,就不管了?”孫細湊問道。
“那可不是,如果你在外邊有他的下落,倒是叫他回來,我也老了,狗屎的飯量越來越大,養不動了。”孫細九說著,手迅速伸出,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已經把孫安湊唇上的半根煙放到自己的唇間。
那一年,狗屎被帶回來做了周歲,狗屎他爹就沒有把他帶出去的意願,到了狗屎三歲的時候,連他自己也不回來了。他爹走的時候,連狗屎的名字都沒來得及取。狗屎像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特別賤,左鄰右舍不約而同叫他狗屎。這名字要說出處,也是有的,村人把特別討人嫌的東西稱為狗屎,沾一手就甩不掉的意思。既然是公認的名字,孫細九也沒有異議,因為他能比別人更加深刻體會到這個孫子真的是一堆甩不掉的狗屎。
狗屎認真地吃完紅苕,仰起一張色彩斑駁的髒得像老家具一樣的臉,看著孫細九,眼裏閃著惡狗一樣欲求不滿的凶光。孫細九厭惡道:“看毬毛,一邊玩兒去。”狗屎一把搶過孫細九手上的煙,往自己嘴裏塞。孫細九一耳光扇過去,煙被打落在地,狗屎迫不及待地號啕大哭,順勢躺在地上撒潑打滾,把草皮都磨了一塊。孫細九根本不搭理他,道:“幹他娘的,六歲就想抽煙,你有這命嗎!”
但是狗屎撕心裂肺連綿不絕的哭聲實在太鬧心了,對於曬太陽閑聊的人來說,不啻於一場災難。孫安湊央求道:“細九叔,狗屎這哭聲也太瘮人了,你哄哄他。”孫細九道:“沒吃的怎麼哄,要不你把煙給他一根?”孫安湊道:“這是哪兒話,你看我家小寶,長這麼大了從不抽煙。”
孫安湊的孩子小名小寶,跟狗屎一般大,衣著時髦整潔,細皮嫩肉的,正在一邊自個兒玩耍。跟狗屎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本來孫細九以為狗屎哭一會兒就會灰溜溜去玩兒了,但是半根煙抽完了,還是沒有消停的意思,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哭。孫細九把燒得焦黑的煙屁股狠狠地摁在地裏,抓住狗屎的細胳膊,像青蛙一樣拎起來,罵道:“跟狼嚎似的,連哭也哭得這麼難聽,真是丟我們家的臉。你要咋的才能不哭呀!”
狗屎見有人理會,猛地收住哭聲,周圍頓時萬籟俱寂。狗屎眼睫毛掛著淚滴,小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指著小寶道:“我要那個!”
小寶正在玩一輛紅色的遙控小汽車,一幫半大不小的孩子圍著小寶看稀奇。這玩意兒是孫安湊剛剛帶回來的,對孩子來說,太奢侈品了。
孫細九冷笑道:“哧,什麼都敢想,這玩意兒是你玩的嗎!來,我給你整一把戲玩玩。”
孫細九撿了一塊青磚,架在一塊石頭上,他要玩徒手劈磚了。牆根的老小見又有把戲看,聚攏過來,叫道:“細九,一把年紀了,還行嗎?”
孫細九傲氣道:“行不行,過來瞧瞧不就知道了嗎!”
孫細九一邊摁住磚頭,一邊蹲著馬步,運氣發功,青筋暴露,“嗬”地一聲,一掌劈下,勢若千鈞。
磚塊安然無恙。
周圍都笑起來,道:“瞧瞧你那手掌裂成兩瓣了吧!”
孫細九不動聲色,冷笑道:“就是先讓你們瞧瞧磚塊有多硬!”
又一聲暴喝,這一次吃準了勁,劈準了位置,一掌下去,磚塊裂成兩瓣。孫安湊誇讚道:“寶刀不老,寶刀不老!”
孫細九道:“要是當年,根本不用吃勁,跟劈豆腐似的。”
孫細九剛享受了片刻榮耀,狗屎又在腿邊號哭起來。孫細九怒吼道:“到底要怎麼才能閉上你那張臭嘴?”
狗屎指著紅色的小汽車。那輛小汽車正在小寶的遙控下,跌跌撞撞地在地上繞圈子,吸引住了很多孩子的目光並為之尖叫。
“跟你說了多少次,你不配玩那個。”孫細九撿起自己劈下的磚塊,遞給狗屎道,“在你死鬼老爹回來之前,我隻能給你玩這個。”
狗屎接過磚塊,愣了半晌,露出詭異的微笑,興致勃勃地朝小汽車走過去,對它的爬行充滿興趣,像觀察一隻巨大的甲殼蟲。孫細九呼了一口氣,歎道:“他娘的,這小子總算像個正常人了。”
狗屎瞅著準準地,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欣喜,一磚頭朝小汽車“啪”地砸下去。
這個村莊名叫風吹蘿帶,從104國道往上看,它像一個傷疤露在鬱鬱蒼蒼的戴雲山脈頂部,有一條泥濘的小路把村莊與外界氣若遊絲地連接起來。從前村裏的人都懶得出去,他們寧可漚死在這裏也懶得出去,外麵的世界變化太快,會把他們嚇壞的。在此生老病死其實挺不錯的,自成一體,唯一的難處就是女人太少,娶老婆難於上青天,村裏光棍特別是老光棍比較多。也有些幸運兒能找到自己近親的表姐妹,生下一堆不知道是白癡還是天才的小人兒,陪著光棍在水井旁抬頭呆望,似乎在掐算世界的未來。大概到了2007年,受惠於村村通公路的政策,此地有了一條水泥路與外界相通。縣裏原來設計是兩車道,到了鎮上的時候,認為此地極少有汽車上去,一貨車道就足以;到了施工的時候,領導認為即便修成一車道,也是浪費,為了節約經費,修成了約肛門寬的水泥路。別看它窄,可是從山腳妖嬈而上,彎來彎去,婀娜多姿。孫細九一年有出去兩三趟,主要是弄點草藥什麼出去賣,那一年他坐在老七的摩托車後麵,在雲端間繞來繞去,“砰”的一聲,摩托車與一輛小車在拐彎處相撞,老七倒是沒事,孫細九從後座滾下來,滾到溝裏去了。那輛小車是來觀光探奇的,車上出來一個臉色煞白的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人,兩個人一起把孫細九抬起來,隻見他緊閉雙眼,雖然身上沒見著流血,但摸一摸鼻孔,已經沒了氣息。老七叫道:“撞死人了,賠錢吧。”
中年人慌了,臉色更白了,問道:“要賠多少?”老七道:“一條人命,至少十萬八萬吧。”中年人緩過神道:“我還是報警叫保險過來吧,保險能賠。”老七叫道:“我可不管你保險不保險的,反正你撞死人現在就得給錢,你給我搜搜,身上有多少先拿多少,不夠我再跟你下去拿。”老七一臉土匪樣,把中年人嚇壞了,趕緊把錢包掏出來,拚命數裏邊的鈔票,查看各種各樣的卡。
孫細九突然哎喲一聲叫了起來。中年人興奮叫起來:“他活了他活了!”
這下中年人更要報警了,老七要挾他要是報警,就叫村裏人過來揍他,該人隻好把錢包裏一千多塊錢掏出來給他,灰溜溜地倒車走了。
老七氣得朝孫細九暴喝道:“你再裝死一會兒,我們幾萬塊錢就得手了,你叫什麼叫呀!”
孫細九因為表演失敗,無話可說,嘀咕道:“那麼大一隻螞蟻在你大腿蜇一口,我就不信你不會叫。”
兩個人吵了一架,然後把錢給平分了。
孫細九後來請求老七用摩托車載他去撞小車,老七嫌他演技太低,沒有再給他機會。
還有一個原因是風吹蘿帶極為偏僻,一年難得有幾輛小車上來,找碰瓷機會,也耗不起油錢。老七指了指山下,道:“你看,這路上哪裏有人,你是百年一遇才碰上一輛小車。”又指了指雲霧繚繞的山頭道:“神仙倒是有幾個,可是你撞神仙能撞出錢來嗎?”
確實,雲頭之間,有兩個閑得無聊的神仙在下棋,神仙甲看見神仙乙一副怔怔的樣子,道:“你倒是下呀,發什麼呆。”
神仙乙指著神仙甲後麵,道:“你看看,那是什麼?”
神仙甲回頭一看,一條彩虹從風吹蘿帶拔地而起,一直伸到海的那一邊。
神仙甲道:“一條彩虹,有什麼奇怪的,仙女們來月經的時候,我們天上到處都是。”
神仙乙用手指輕指道:“啊,多麼神秘,從45度角望去,它多像一條命運的紐帶,人間的悲歡,就深藏在七彩之中!”
神仙甲罵道:“嘿,你逼格能不能別那麼高,我們是來下棋,不是來看彩虹的。”
神仙乙毫不理會,問道:“你看這條彩虹,這一頭是風吹蘿帶,你猜猜那一頭是哪裏?”
“紐約?”
“不,是螺螄灣。”
2
一輛市區開往螺螄灣的公交車,準確地說,是開往火車站,因為終點是火車站,在東湖市場停住,蔣宜煥挑著兩隻籮筐上了車。一個厚嘴唇、金魚眼、吐字含混不清的售票員小姑娘咕噥道:“老伯,買票。”
蔣宜煥把籮筐疊好,指了指自己斑白的發鬢,細聲細語道:“姑娘,你看我,過年就七十歲了。”
姑娘把飽滿的眼睛再睜開點兒,咕噥道:“老年證?”
蔣宜煥不慌不忙道:“老年證今天忘了帶,我每天都坐車,你該認得我。”說著饒有興致地指著自己的麵孔,好像指著一個萬花筒。
姑娘對蔣宜煥一張幹巴巴的臉顯然沒有多大興趣,有氣無力嘀咕道:“沒有老年證就要買票。”
車子已經開動了,老蔣換了一副笑臉,道:“要不這麼著,這車裏垃圾這麼多,我給你拾掇拾掇。”
老蔣蹲下身子,穩下重心,把沾著鼻涕的衛生紙、糖果塑料和煙頭,一股腦全丟到自己的籮筐裏,如釋重負地站起來。
“老伯,買票吧。”姑娘像個柔軟的機器人,就說那幾句話。
“真的,春節我兒子就要給我過七十大壽了。”見姑娘不依不饒,老蔣真誠道,“你相信我!”
姑娘點了點頭,很費勁地說了一句長話:“我相信你,但沒有老年證就要買票,這是公司規定。”
老蔣腦補了一下姑娘的邏輯,咧開嘴笑了,抓住欄杆循循善誘道:“你看,道理是這樣的,老年證是用來證明我是個老年人,是老年人就可以不用買票,可是你現在已經相信我是老年人了,那就沒必要用老年證來證明了。如果你現在還要我買票,就證明了老年人還是要買票的,這才是違反了公司的規定。”
周圍的乘客完全被雄辯的老蔣征服,麵帶微笑地轉頭閑看這場交鋒。姑娘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老蔣,老蔣的邏輯完全突破了她的理解力,她已經無法辯駁下去,但憤怒使得她必須反擊,她漲紅了臉指著籮筐道:“你不買它也要買。”
老蔣笑眯眯道:“姑娘,不要著急,籮筐也不占座位,沒有買票的道理。”
姑娘道:“它占了空間,這是公司規定。”
“現在車上沒什麼人,所以我就放在車裏,要是車上有人呢,我就把它吊到車窗外麵,所以它其實是不占空間的。再說了,我每天都這麼來來回回的,從沒給籮筐買過票呀。”
姑娘愣愣地盯著老蔣,似乎覺得再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突然圓乎乎的五官擠在一起,眼淚從肉壑間湧出。
老蔣一看慌了,道:“姑娘,別哭別哭,有話好好說。”
姑娘委屈地哽咽道:“你不買票,就要罰我的錢,我第一個月工資還沒發到,就要被扣錢了,我怎麼這麼倒黴呀?”
“你別哭,讓我想想辦法,好嗎?”
姑娘被老蔣良好的態度折服,臉上雲雨一收,靜靜地看著老蔣,期待老蔣有個良策,使得她的工作也有個良好的開端。
老蔣閉著眼睛,神飛天外,似乎在構思這個國家的未來。下一站快到了,姑娘忍不住滿懷期待地問道:“你想出來了嗎?”
老蔣歎了口氣,睜開眯著的眼睛,點點頭,道:“嗯。”
“那就買票吧!”姑娘左手拿著票夾,右手伸出來。
“不!”老蔣輕輕地阻止了姑娘的手,收拾起扁擔和籮筐,下車。
下車之後,再走兩站地,到達螺螄灣村。其實年輕的時候,進城全靠兩隻腳,也就走不到一個小時,現在路越好腳板子越嬌貴了。這條路自己也走了近一輩子了,走著親切,壯年時挑東西進城的感覺都能回味出來,比坐車還要舒坦。老蔣就是這麼個細膩人。
老蔣一進家門,村主任就從裏頭迎出,握住蔣宜煥的手,道:“宜煥叔,你可回來了。”這讓老蔣恍然覺得自己是進了村主任的家。
村主任是個四十來歲、身板挺拔、氣宇軒昂、一年四季幾乎都穿西裝的中年人,平日裏比較威嚴,但在某些時候會滿臉笑容。此刻老蔣幾乎被他的笑容融化了,心中陡然一驚。
村主任後麵還跟著幾個人,分別是村書記、調解委員和通訊員等,這是村裏重大事件的標配人馬。村主任緊緊握住老蔣的手,好像要把領導的溫暖通過手掌深深地傳達:“是這樣的,螺螄灣要拆遷了,過陣子會有工作人員來丈量屋子麵積,我先招呼一聲,到時候你們家可要配合。”
“哦。”老蔣一直沒緩過神,“那,這個,賠償方案是怎樣的?”
“你這房間麵積多少,回頭賠你多少樓房麵積,樓房,住得舒坦,你早該住樓房了!”
“這個,能賠多點嗎?”
“這是國家規定,咱們也沒辦法,咱們隻能遵紀守法,是不是?”村主任氣場很大,說的話叫人無法反駁。
老蔣沉默不語,他是個不善於與人頂撞的人。
“怎麼樣,有什麼意見嗎?”村主任率領的人馬虎視眈眈,隻要老蔣提出任何一點異議,就會被四五張嘴駁回。
“意見?哦,就是,要是住樓房,我這鋤頭呀、糞桶呀、籮筐呀,到時候都不知道放哪裏了?”老蔣囁嚅問道。
“到時候用不著這些東西,到樓房裏開著空調、看著電視享福去吧。你兩個兒子,你該有這福氣!”
村主任看似把老蔣搞定,率領人馬浩浩蕩蕩便開往下一家。臨走時吩咐道:“兩個兒子回家,你做做他們的工作,這是政治任務,組織相信你,宜煥叔!”
老蔣蹙著眉頭,默默無語,拿著一把鏟子,把頭探進隻有肩膀高的雞窩,開始挖屎。雞屎已經堆積了棉被那麼厚的一層,與泥土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發出刺鼻的能把人瞬間熏倒的惡臭,令老蔣心醉神迷。老蔣舍不得,隻鏟了薄薄的一層,擱在土箕裏。這種陳年雞屎是菜地裏的靈丹妙藥,頭天一上肥,第二天菜就噌噌往上長。老蔣用一輩子的經驗告訴我們,在各種牲畜家禽的屎中,這種幹巴巴的、像雲片糕一樣可以一層一層剝開享用的雞屎,是屎中之王,完爆大名鼎鼎的狗屎、牛糞、豬糞、馬糞以及產量最大的人糞。老蔣用雞屎控製著每一片菜地的生長進度,這樣把可以讓菜分批長大,一茬一茬地收割,和大兒子春生一塊運到東湖市場擺攤。
黃貓老七興奮地蹭地躍上雞窩頂棚,老化的油氈毯子“噗”地被踩一個洞,貓警覺地把腳收回來,饒有興致地看著老蔣與雞屎搏鬥。老蔣可不樂意了,探出頭來用富含屎味的手抹了抹額上的汗珠,訓斥道:“老七,雞又沒跟你過不去,你把雞窩踩漏了幹什麼,沒見你這麼欺負人的,雞要生蛋,又要拉屎,你讓它感冒了怎麼辦?你倒是啥都不幹,連老鼠來偷雞蛋也不管了,還好意思大搖大擺地看我幹活。早知道你這麼搗亂,把你扔外麵去當野貓,四處流浪,沒得吃沒得住,弄不好還給人燉湯喝,看你還囂張不!”
大部分時間老蔣其實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倒是習慣於在動物們麵前嘮嘮叨叨,講各種道理,因為動物們從來不反駁他,更不會強詞奪理。講了這一通後,老蔣覺得自己莫名的鬱悶舒暢了點。老七聽得出老蔣嘴裏沒好話,“喵”地回應了一聲,悻悻地跳下來,踱著貓步去別處找樂子了。老蔣找了一塊塑料布,小心地把雞窩頂棚蒙上,用磚頭壓住,細心如在敷自己的傷口。他提著半箕塊狀雞屎,去照料自己的菜地。
老蔣有兩個兒子,春生和夏生,年輕時他計劃生四個孩子,取名春夏秋冬,但老婆肚子不給力,加上後來政策不讓生了,他的夢想完成了一半。但這一半的夢想就把他這輩子折騰得夠嗆,兩個兒子的婚事傾注了他畢生的心力,把他榨成一把幹巴巴的骨頭,還好這根骨頭還算硬朗,雖然不能幹重活了,但種菜、養雞這種活兒還是麻溜。兩個兒子婚後分家,老蔣的屋子是傳統的前後廳的小厝,春生分左邊一溜,夏生分右邊一溜。老蔣跟著春生過,婆娘跟著夏生過。老蔣曾經想,當初要是再生出一個兒子,就不知道這個家怎麼分了。
有時候他確實會擔心一些還未發生過的事。
春生原來是泥瓦匠,這幾年城鄉大興土木,泥瓦匠頗為吃香。遺憾的是,去年春生被查出水泥過敏,隻要一幹完工,回來就渾身發癢,什麼藥都不管用。無奈之下,便改行做了菜攤小販,淩晨老蔣和春生把自家以及收購的菜拉到東湖市場,老蔣打下手,十點菜市場人少了,老蔣便挑著籮筐先回家,喂雞、上肥、抱孫子、織網、到堤壩去敲海蠣,不管是男人的活還是女人的活,老蔣樣樣拿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