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仲平府邸。
那幾隻先前還歡快的雀鳥,早已一命嗚呼的躺在了樹下。
孝愚示意要自己來處理這些鳥的屍體,申仲平沒有反對,徑直走向了前廳。
自從看見了這幾隻雀鳥在石榴樹下,申仲平的內心就平靜不下來了。這麼多年的日子,讓他早已心如止水,日子平淡的一天天的過著。他開始回想著從十九歲被作為人質送往豫國開始的日子。
因為豫國的強勢,梁國國力的衰弱,身為長子的申仲平隻有作為人質才能換得梁國的和平。這日複一日的生活,方方麵麵都有人監視。丫鬟,奴仆,守門的侍衛全部都是豫國皇帝派下來監視他的人。就連他娶的一門正室,幾個妾,也都是豫國皇帝賜婚的。他心裏明白,這幾個女人也是派來監視他的。日常起居,出門遊玩,都有人跟蹤。甚至是他看過的書,去過的地方,都會被報告上去。後來是孝愚慢慢和守門的侍衛形成了默契,每次用銀兩打點一下,而且這麼多年一直也沒出什麼事情,所以他們外出的頻率才漸漸變多。
六年前,陌垚出生。四歲不到的時候,就派來了一個教書先生,說是指導孩子學習的。當時申仲平非常反對,他明白,兒子被一個豫國派來的先生教久了,會忘記自己的出身的。他的反對,當然是沒有用。但是這個教書先生,在慢慢的接觸中,讓申仲平安心了下來。
這位先生一直沒有按照豫國的要求來灌輸一些知識,隻是教授一些尋常的東西。起初,申仲平還會陪著上課,後來,他就沒有再管先生到底教了些什麼了。
西院的書房,一直以來就是先生給陌垚授課的地方。房間很寬敞,沒有多餘的家具,隻有一張紅木桌,兩張紅木椅,外加一個偏矮的書櫃。每次陌垚讀完一本書,就會在書櫃上放下一本。兩年多來,書櫃也沒有擺滿。書桌上點著檀香,先生正耐心的研墨。
晌午過後,陌垚睡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雙眼,突的一下爬起來,看著正在一旁研墨的先生,不好意思的說道:“先生,我睡過了,你罰我吧。”
先生拍了拍衣服,站起來笑道:“沒事,今天不用上課,也不用背書。陌垚啊,出去玩吧。”
陌垚先是一怔,但他也不會多想,一臉的疲憊很快就煙消雲散了,他調皮的笑了起來,向門外竄去。出門時正撞上往裏走的申仲平,陌垚沒有停下,隻是叫喊了一聲:“爹!先生要我出去玩的,不是我偷懶啊。”
這一瞬間,申仲平腦中產生了很大的疑慮。這位先生向來一絲不苟,所有的課沒有一次讓陌垚輕易過關的。今天怎麼直接不上課了,放陌垚出去玩。他沒有表現出自己的疑慮,一臉微笑的走進了書房。
“殿下,您來了。”先生放下手裏的硯台,對申仲平打了個招呼。
“先生,今天為什麼讓陌垚如此輕鬆,好像《禮記》他還沒有熟誦吧?”申仲平在先生身旁坐下。
“殿下,今天過後,老夫就見不到你了。就讓陌垚好好玩一天吧,我這個做先生的,一直對他那麼苛刻,怕是他也有不滿了吧。”先生貌似開玩笑一般的說道。
申仲平終於明白了,先生原來看出了他準備逃走的想法。
“您是如何看出我準備走的?”申仲平試探性的問道。
先生淡淡一笑道:“幾隻梁雀而已。”
申仲平的眉眼顯然是抽動了一下,教書先生說的的確沒錯,他還是很鎮定的笑道:“幾隻雀鳥,師傅能看出這麼多?”
“梁雀,因隻生長於梁地而得名。梁地湖泊遍地,江河縱橫,梁雀好水而惡燥。梁雀從不飛離梁地,且天性群居,除初春交配從不單飛。這幾隻梁雀,遙遙幾百餘裏,飛到這豫國都城來,絕對不是巧合。何況孝愚在那埋梁雀的屍體還匆匆忙忙的叫來孤溫,我剛才碰巧看見孤溫在馬房牽馬。我沒猜錯吧?殿下。”
事已至此,申仲平也不想再隱瞞,釋然一笑,攤開了手,手裏是一枚玉扳指。
先生一眼望去,滿眼都是豔羨。“此玉如膚中凝脂,細中微瑕,卻似江河婉轉,玉中極品啊!”先生感歎道。
“先生果真是愛玉之人,這兩年勞煩您悉心教導犬子,這個東西是我前幾個月拖孝愚去尋來的,先生莫要推辭。”
“哈哈哈哈!”先生一陣嘲笑,回過頭望著門外。
“殿下,你當老夫是何人?我是不會出賣別人來換取榮華富貴的。切莫以此來收買我。”
“先生,是我做事衝動了。我哪能不知道先生的為人,此物真心是我感謝您的。這幾年,您從未教授陌垚任何帶有豫國政治立場的知識,並悉心教導他知書明理,這我都是心裏有數的。如若按照豫國本身的想法,這孩子腦子裏怕是沒了祖宗沒了梁國的皇爺爺了。至於出賣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先生也明白我的為人。”
申仲平一席話說得實在是肺腑之言,豫國在梁國後代的教育上做鬼的作法他早就看出來了,但他敢怒不敢言。有幸這位先生並沒有,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一直讓陌垚學基本的做人道理,講授曆史上的哲人典故,然後學禮法和人道。
“罷了罷了。此物我也甚是喜歡,你就放下吧。”聽完,申仲平非常高興的放下了扳指。
先生看了看桌上的扳指,語重心長的說道:“你們這次,肯定可以回國。殿下必定籌謀了許久,孤溫和孝愚也是人中俊傑,梁國真是個人才輩出的地方啊。歸國之後,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定然少不了,老夫還是勸殿下,繼續讓陌垚學習做人明理,盡量少接觸一些權勢和鬥爭,孩子過早接觸這些,以後不確定因素太多。雖然容易成為一個對國家利益有用的人,但是長久看來,從小習得這些並不會是什麼好事。陌垚天資聰穎,使之向善摒惡,待日後成為一方人主,必能造福百姓。”
申仲平聽完,內裏激動不已。這位先生的言語不凡,事情也能看透先機。他頓時萌生將這位先生引為梁國之助的想法。
“先生如此愛惜百姓,此間大家風度,不知先生能否與我一道回國,輔助梁國造福一方百姓。”申仲平試探性的問道,話裏免不了讚美一番。
先生聽完此話,爽朗的笑了起來。“殿下,我無心將自己一副老舊身軀投於此亂世,我隻想教書育人。至於殿下造福一方百姓之言語,證明你在豫國囚禁多年還是有收獲的。將天下之心藏於腹中,忍,才能成大事,這一點,比起豫國的後人,你要強多了。”
申仲平望著老者的模樣,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看到這一幕,老者收起扳指說道:“梁地自古就人傑地靈,比老夫強上數百倍者數不勝數,但看殿下能否用盡其才了。”
說完,先生輕甩衣袖,淡然而去。
跨過門欄之際,先生淡然說道:“放心吧,我本是梁國人,是不會在豫國為官的。殿下就讓我這老弱身軀老死鄉裏,教導十幾個鄉間頑童,老夫此生便無憾了。”
餘音在申仲平的腦海裏無法平複,這老者是梁國人?梁國人才眾多他心裏當然清楚,可有如此才學的人,在梁國之內,他幾乎都能知曉一二。就連遠走他國效力的,他也如數家珍。怎會有如此才學的老者在豫國之內當一教書先生。申仲平為此問題思索了一陣,卻很快拋之腦後,因為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
隻是,申仲平默默的記下了這位老者的模樣,下定決心回國之後要弄清此人來曆。
晌午過後,整個府邸依然如往常一樣運作。門外的幾個探子總是在門前晃悠,家裏的奴仆勤勞的做事,隻有陌垚沒有像往常在後堂讀書,而是在前院擺弄起石子。
約摸一個時辰過後,孝愚帶著兩個仆從,拿著一大堆食材從外麵回來。看來是今晚要有一頓豐盛的晚餐了。
照例,門外的兩個侍衛要檢查他們攜帶的所有物品。
這兩人搜查起來還真是一絲不苟,孝愚都有點擔心這剛買的活魚會被他們折騰死。看他們搗鼓了半天也絲毫沒發現的,孝愚便隨口問道:“兩位大哥,搜查完了吧?”。這樣的搜查經常發生卻又真的從來沒有被侍衛們發現任何異樣,這兩個侍衛也沒什麼脾氣的就扔了一地。
孝愚趕忙要兩個仆從撿起地上的菜,自己從懷裏又掏出兩錠銀子偷偷塞給了侍衛。
“兩位,今天是我家主人生辰,晚上會慶祝一番。我們這備好了美酒佳肴,兩位賞個臉晚上來一同慶祝一下吧。”孝愚問道。看到這兩人猶疑的眼神,孝愚又說道:“這麼多年了,我家主人也是頭一回慶祝生辰,吃吃喝喝不會出什麼問題的。在滋淼這麼多年也沒出什麼事不是嗎?”
兩個侍衛麵麵相覷,遲疑一下之後,沒有說話,收下了銀子,就當是答應了。
孝愚滿臉堆笑的走向了後廚,張羅這個安排那個,整個後廚頓時炊煙嫋嫋,香氣撲鼻。
另一邊,馬廄,申仲平的一旁是一位膚色暗黃,身材魁梧,劍眉星眼的渾厚男人,這個人就是教書先生口中的孤溫。
孤溫,和孝愚一樣,一直呆在申仲平身邊。孝愚比申仲平大不了多少,可以算得上同齡。孤溫來到申仲平身邊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他從梁國禦林軍中調出來,直接配屬給了申仲平當貼身侍衛。到七年前他被送到豫國作人質,就帶上了孝愚和孤溫兩人。
此時的孤溫已經三十有二,身材比申仲平還要高出半個頭。他一向衣著隨意,粗布衣裳早已褪去了顏色,很多地方都有大大小小的其他布料做的補丁。可申仲平心裏清楚,布衣底下是孤溫從不卸下的盔甲,而他兩個手腕還套著鋥鋥發亮的鐵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