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短，到後半夜，萬物會有一個停歇
我睜大眼睛，眼珠子特別涼
天亮，天下大白；在醫院裏，鳥是驚飛的
護士姐姐，每天都要紮死幾條蚯蚓
紅日漸趨黯淡，天氣多雲
我負債累累，卻無一人追討
身在故鄉而不自知
總覺得還未完成最後的抵達
時時刻刻等著，想從小溪流裏回家
我這人半人半畜
我這人半人半畜
身體裏有馬的腎髒
牛肝，和母羊的心
我寫詩
一個人用大釤鐮打草
草是我的血管
我是個自殺未遂的人
離開故鄉的時候，一朵牽牛花
就是我的萬丈懸崖
誰能救得了
一滴淚水裏死亡的鹿
珍貴的鹿茸
像我的初戀一樣
不再生長
我在城裏甚至愛上了藥材
一塊黃芪說：“別悲傷了
我也是從草地裏被挖出來的
第二天我的山丹丹花就枯萎了”
懷鄉是幸福的
幸福是痛苦的，但我心裏
時時都有十萬卷野牛、奔馬和潔白的羊群
舊 地
一段時間天上有雲
陰雲，濕漉漉的雲
從哪兒來都是來自草原
青草地，離我們的生活
多麼遙遠！人總是在他不在的地方
徘徊，像朵抑鬱的雲
我從未見過真正的自己
起先是個陌生的少年
之後是父親的臉，從何時起
鏡子裏什麼也沒有了
空空的，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這一生的軌跡，已難以尋找
草尖上露水蒸發，水汽升騰
流雲隨風飄蕩，在異鄉遇冷凝結
泥水裏起身時，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雲朵下麵的人恍如隔世，別想了
有影子的地方都是你的舊地
大頭針
大頭針的原野
綠色的大頭針。大頭朝下
我第一次覺得和一棵草
有所區別
每棵草，草尖上
都有根刺破的手指
紅色的露水升起
或者緩緩落下
在紙一樣的草原上，洇開
紙一樣一掀而過的童年
我轉身離去，留下影子
大頭針可以
把兩張紙紮在一起
大頭針！最細小的釘子
我吃過多少釘子
當我回想草原
我的心就是一片，大頭針的原野
疼痛，遼遠，一萬道、千萬道
細碎的光茫
〔責任編輯 敕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