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你在一起(1 / 3)

小說在線

作者:朱朝敏

朱朝敏,女,湖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文學院簽約作家,小說、散文散見《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文學界》、《百花洲》等雜誌,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散文集《她們》,曾獲“屈原杯”第二屆全國詩歌大賽三等獎、湖北省網絡小說大賽短篇小說一等獎和第四屆冰心散文獎。

敬一是班上最憂鬱的學生。憂鬱對於高一年級的學生來說,有些不合時宜,敬一的顯眼也自然而然。敬一確是真憂鬱,眼神漠然,蒼白的臉色由於緊繃,在他抬頭的刹那,眼神流轉出一層薄冰的粼光。在一群嬉笑的學生中,他是孤獨的。熱火朝天的集體活動中,他落落寡合。哪怕是課堂上,閱讀、回答提問,他遲疑的聲音和搖晃的身體,仿佛為他畫出一道柵欄,與一切熱鬧、喧嘩隔絕開來。

他的憂鬱在行為上衍生出怠慢,於是,科任老師告狀來了,上課不積極、作業不認真、活動散漫等等。嚴格說,這些理由經不起挑剔,大多數學生,特別是貪玩的男孩子,總是有些漫不經心的。可是,他們被忽略了,科任老師惟獨集體記住了敬一。敬一的冷漠,甚至不信任流露出的敵對,傷害了老師的心。

這孩子——哎,心完全不在學習上。

我也這樣感歎過。我在課堂上點名神思恍惚的敬一誦讀曹操的詩歌《蒿裏行》,敬一是被同桌一個名叫文靜的女孩子撞擊了肩肘才醒悟,他搖晃著身體站起來,薄冰般的眼神掃過我後,定格在空氣中某一點上。敬一,請你誦讀《蒿裏行》,我輕聲重複。當時正在上曹操的《短歌行》,作為延伸,我在黑板上抄寫出曹操另一首詩歌《蒿裏行》。敬一恍惚的眼神匆忙掃過我,垂下眼瞼。我耐心等待,他會讀的,他憂鬱但不古怪。旁邊的文靜仰起臉龐看敬一,一些同學在嗤嗤地笑。看黑板——文靜可能小聲提醒了敬一,敬一再次抬頭——後麵的一個男孩子怪著聲音插話:“神遊太虛幻境。”敬一突然臉紅了,坐下來。

我臉一熱,批評敬一沒禮貌,心思不在學習上。剛才說“神遊太虛幻境”的男生亮開發育期的嗓門,咯咯地笑出了聲。笑聲得意而刺耳。敬一抬頭,看向我,薄冰樣的粼光晃亮我眼睛,卻令我心寒。

晚自習後,學生回寢室,我在熄燈前必須查寢。蠻有意思的是,一聲來自附近寺廟裏的鍾鳴,鈍重而悠長,在夜空響起時,正是學生打熄燈鈴的時間。男孩子們剛剛回到寢室,整理床鋪,收拾自己,準備睡覺。這是才離開父母過集體生活的孩子,手腳笨拙了些,我幫著他們擺放好鞋子,衣服或者枕頭。走到敬一床鋪邊,他正在折疊從陽台上收下來的衣服,衣架蹦到地上,落在我腳邊,我彎腰撿起遞給敬一。敬一還是剛才的姿勢,也不回頭,隻是伸手一把奪過衣架,衣架提口從我手心跑出,勾著手心肉,抱著折疊好的衣服走向他的衣櫃。我看著手心劃出的一條血痕,心突然就疼了。

與學生發生摩擦,是很不愉快的事情。不過,不可避免的經驗還是提醒我,不必放在心上,但自己的教學若被群體拒絕呢?這才是傷心事,我不久就遇到了。

第一單元是古代詩歌單元,雖然古詩時代久遠,但學生們高昂的激情與獨到的領悟,極大地刺激了我的熱情,我延伸課本,與學生展開背誦古詩詞競賽活動。一個月後,我受到了打擊。現代詩歌單元,學生完全沒有積極性,他們上課把書本丟在一邊,在書桌上寫寫畫畫的,一副你講你的我做我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姿勢。我很生氣,忍不住發脾氣,但學習委員習風站起來侃侃而談——古代詩歌可以幫助我們寫作增添文采,考試也有兩三分的題目,而現代詩歌沒有一分的考試內容,何況,考試作文還禁止寫詩歌,我們學它有什麼用,花費一個月的時間,不如對著考試題目依次練習,各個擊破。

習風的話很有煽動性,在於話語有力的根據:考試作文禁止寫詩歌。馬上,課堂上炸成一窩蜂,有學生跟著嚷——考什麼,就必須學什麼,如果學了不考,幹嘛浪費時間學習?習風坐下後,有學生補充——其它高中上課都不上現代詩歌。

我啞然。課堂嘩然。

“吵什麼!”突然,一聲斷喝——是敬一,他摔了書本,站起來。因為他,課堂出現短暫的安靜,敬一的聲音還是如常,慢,憂鬱,不耐煩。他繼續說:“你們不學,就自己幹,為什麼要吵呢?”

小樣,有人罵道。敬一皺眉說,辱者自辱。我招手示意敬一坐下,力圖使課堂安靜下來,有學生又跟著罵:吵你罵你,神經病。

在敬一轉身的刹那,文靜騰地站起來,大聲說,就事論事,敬一比你們有素質。敬一空洞的眼神一亮,文靜拉敬一坐下。我慌忙說了聲“請同學們安靜”,習風也跟著強調,安靜。

教室鴉雀無聲,我一時愣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同學們望著我,他們期待我說話,要麼讚同他們放棄現代詩歌單元的學習,要麼給予學習的充足理由。理由是有的——陶冶情操、訓練語感什麼的,可是空話套話最讓人厭煩,也無法從我嘴巴裏輕易出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情操何為,語感何為。我眼睛在教室掃了整遍,緩緩地說道:你們會喜歡現代詩歌的。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下次課,為調動學生興趣,我做了充分準備。應用多媒體,我配樂朗誦了海子的詩歌《春天,十個海子全部複活》,多媒體上的畫麵是海子生前的照片,以及海子家鄉查家灣與海子母親在海子墳前祭奠的照片,音樂選擇了憂傷的馬頭琴,情景交融,觸動人心。我就從海子入手,向學生介紹海子生平經曆以及詩歌價值。教室裏靜悄悄的,學生們齊刷刷地看著我——我趁機問,你們喜歡海子嗎?

喜歡。我們喜歡海子,喜歡詩歌。

我提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尼采的一句話:倘若人不能是詩人,猜謎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

文靜跑來找我,她是我課代表,人如其名。老師,你應該多組織活動,讓我們體會做詩人的感覺。我盯著她眼睛,鼓勵她說下去——文靜是有準備的,與其說是建議,不如說是為她準備的活動申請答複。果然,文靜說,我們商量好了,準備舉行一個海子詩歌朗誦會,可以朗誦,還可以表演,作品既可以是海子的,又可以是自己創作的。

我拍手,行,全力支持。

學生的能耐在我意料之外,我班上學生策劃的詩歌朗誦會竟然席卷整個高一年級,學校幹脆以年級組活動的名義,以我班為主打,在全校舉行了詩歌之夜活動。我班學生全部參與,集體朗誦海子的《祖國,或以夢為馬》,簡直氣壯山河,會場爆發了經久不息的掌聲。難得的是,習風和其他幾個學生竟然朗誦了他們自己的塗鴉之作。我心中想——他們以後會寫詩歌嗎?如果寫,這是不是他們第一次敲門,然後如同一個猜謎者一樣,探詢充滿玄機的生活與靈魂?

活動結束時很晚了,馬上到了熄燈時間。照例去學生寢室查寢,女生寢室裏,文靜沒有來。男生寢室,差了敬一。

我轉身朝教室方向走。到操場邊,發現靠著花園角落有兩個人影,也許我的腳步已經提醒了他們,人影馬上跑開。一個朝學校大門跑去,另一個朝學生寢室跑來,明顯的是女孩子,我認出了是誰。

文靜。

嗨,老師。

文靜站在我跟前,呼吸急促,深秋的夜晚,空氣冰涼,此時,我分明感覺到一股激蕩的熱氣在眼前衝擊。

我——哦,剛才跑掉的是習風,他跟我約定,期中考試如果超過我,我就要——文靜停了下來,無聲地笑,我卻聽見少女銀鈴般的笑聲,閃爍著潔白如銀的光澤。

他要你怎麼樣?

我就要給他唱歌。

這個習風真是有心人。文靜的聲音多好聽啊,每次晨讀時間,她捧一本書,誦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聲音帶著泉水的清澈質地,在熱鬧的讀書聲中衝刷出一潭幽深的池水,使人駐足。我常常放慢腳步,在文靜座位後麵,享受這片清涼與寧靜。我想,不獨是我,還有其他學生也被感染,譬如同座敬一,也捧起書本,沉浸於晨讀的愉悅中。

丁零——熄燈鈴響了,咚——鍾鳴聲鈍重而悠長的聲音跟著響起。我背後頓時被濃厚的黑暗包裹。文靜招呼我要走了,我哎了聲,又跟上她,說我送你回去。

女生公寓準時鎖了門。我敲輔導員的窗戶,自報家門,輔導員披衣開門,淡著口氣交代:找學生談心,也要看著時間。

文靜進了公寓,施施然地爬樓。我轉身,又朝男生寢室去。敬一還沒回寢室。這小子,難道出去上網了?

在學校大門口,我遇到了敬一,他正被保安詢問,原來爬校門被逮著了。

跑哪裏去了?

敬一繼續不做聲。

問你,敬一,我等你好半天了。

好,你不說,我知道你去哪裏了,上網去了吧。

敬一抬頭,眉頭皺了下,說,我上網,犯不著這麼早就爬校門回來。

嘴倔牙硬。氣咻咻地,一股激蕩的熱氣在我周身衝擊。狠狠地瞪了眼敬一,可是他空洞的眼神,根本就接受不到我的氣憤信息。保安打著哈欠,我惡聲吼道: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