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梁宮(1 / 3)

今年初秋南風料峭,帶著北國冰雪的氣息,卷起寒藜苑中芳塵十裏,分明陽光和煦,撲麵而來的卻是微微寒意。

注定,這會是個多事之秋。

欽天監言,昭清漢輝,璨光天步,紫薇星盛,天佑大梁,秋狩滿載,是正當時。

於是,連“蕭煢甄”自己都始料未及,進梁宮不過四五日的光景,便遇上了為梁帝接風洗塵的浩大盛宴。

昨夜西風凋碧樹,雨花濺淅瀝,一宿淺眠。

蒙蒙清晨,蕭煢甄撩開淺碧色的月影紗帳,便見兩個宮女手捧盥盆,茶盞,靜靜地候立在一旁,身姿挺立,一言不發,蕭煢甄淡淡的瞥了兩人一眼,已是梧桐深秋時,露水氣濕重,晚來天欲雨,她們的衣裳卻依舊單薄,仍是夏裝的打扮,不過隻在外罩了一層薄薄的摻麻絲衣衫,衣衫質地粗淺,一看便知是許久前的老物什。

定是內庭司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家夥又作祟了,這洛城公主的日子果然是不好過呢。

不過,比起從前顛沛流離四國,奔走風塵江湖的苦楚,這一方小小的寒藜苑已經是求之不得的安歇之處。

“公主,今日是陛下回宮的慶典,若是平常,公主一向不愛往這些人多的地方湊的,可聽聞陛下此次秋獵收獲頗豐,龍心大悅,早在禦駕回鑾之前,便快馬傳書命厲貴妃準備了慶功宴,可見陛下對此事的重視程度,所以奴婢便私下做主,接下了這帖子。”舒涵扶著蕭煢甄纖細的藕臂,輕輕落座在梳妝台前的木凳上。

寒氣叢生,材質拙劣的木凳上已有些許棕紅的漆皮剝落,露出褐色的材質,竟帶著點點斑白的微小蛀洞。

“厲貴妃?”

女子麵色沉靜,心明如鏡,一眼看出舒涵所想,平時這種出風頭的宴會不僅是蕭煢甄不愛參加,也是因為根本不會有人前來通稟,此次舒涵怕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拿到的這請帖,用意也在於讓她借此機會看清梁宮局勢,明哲保身。而蕭煢甄幾乎從未露麵於這種公開宴會,就算是李代桃僵,也絕不會有人發現其中端倪。

“是,厲貴妃是輔國大將軍厲軻之女,入宮已有二十餘年,如今年方四十左右,是這宮中除了皇後外位份最高的妃子,很受陛下信任,中宮皇後身子抱恙,便是她一直協理著這後宮的……”舒涵侃侃而談,蕭煢甄微微蹙了蹙眉,餘光瞥向後麵靜立著的兩個宮女――弄絮和弄荷。

舒涵是何等通透的人?霎時間便明白了蕭煢甄的意思,微笑著狀似不經意的收了尾:“不過公主久未踏出院門,厲貴妃本人也一向沉峻內斂、毫不張揚,您對這些事不清楚倒是正常的。”

“輔國大將軍?掌控大梁國兵馬二十萬,戰功赫赫,在軍中威望極高。難怪厲貴妃能如此得陛下重視。”她預料的不錯,大梁門閥的勢力果然是縱橫交割,所謂前朝後宮的瓜葛,說到底,都不過是想替家族多爭一分榮耀和利益而已。

身邊的兩個宮女同時向前挪了腳步,示意蕭煢甄洗漱梳妝。

寒藜苑向來門庭冷落,苑內也不過隻有舒涵,兩個三等宮女而已,連個粗使太監也沒有,什麼粗活重活都是交給弄絮和弄荷做。而之前蕭煢甄的貼身婢女綠莘也早被舒涵借著個由頭打發了出去。許是蕭煢甄素日待人太過冷淡,又許是葉無蓁模仿得太像,三五日了,卻始終無人有絲毫察覺。

模仿得再像又如何,她可以成為她,也可以代替她,卻終歸不是她……

蕭煢甄淡淡地歎了一口氣,一雙濃釅清絕的丹鳳眼中不見半絲斑彩波瀾,像極了午夜子時上林苑中瀲灩盛放的雪白色幽曇,神秘寂寥的宛如一個待人來解的謎麵。

麵前的銅鏡紋理粗糙,背後刻畫著的,是與時興紋飾格格不入的花樣――並蒂枝木芙蓉花,鏡麵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背麵卻是十分光滑,似乎經常被人撫摸養護著,蕭煢甄頓時不知怎的,竟魔怔了似的,不禁伸出手去撫摸銅鏡背後的紋理。

一雙纖纖玉手,十指修長,如細嫩柔軟的新綠蔥管,指尖猶似沾著點滴晶瑩剔透的露華。

此後歲月迢迢,隔著千山萬水,她依稀記得年少無知時,有一青衣少年曾折下一枝未曦的木芙蓉放入她掌心,一字一句,鄭重承諾:“你若喜歡,將來,南楚山河萬裏,皆會是木芙錦色。”

銅鏡邊緣已生鏽蝕,摩挲地她指尖細疼,蕭煢甄怔怔然的收回手,凝睇著鏡中那張無比熟悉的麵容。

蕭煢甄十數年來都未曾如此認真地看過自己,因為那是一副殺人凶手的麵孔,她無心直視,人生已經苦短,哪裏還能奢侈的擠出時間去接受良心的拷問和譴責?她所能做的,不過是殺該殺之人,做該做之事。

而此時看來,鏡中人兒眉不畫而墨,唇不點而朱,即使不施粉黛,亦是一段天然風流顏色,尤其那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美得,令人驚心、令人動魄。

在卻秦台訓練多年,即便在師父的授意下,她的手上尚未染上真正無辜之人的淋漓鮮血,可於她而言,影者與殺手又有何區別?都並非純粹無罪的殺人工具。直到此時對視著鏡中瘦削的倩影,蕭煢甄才恍覺,原來,自己才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