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流動之光
當代小說四季評
作者:房偉 等
夏季主持:房偉
主持人:房偉
參加者:洪曉萌 陶遷 張莉
主持人語:炎炎盛夏,我們在感受持續攀升的氣溫帶給我們熱度的同時,對文學的熱情也撲麵而來。這期小說四季評除了山東師範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洪曉萌、陶遷之外,我們還邀請了魯東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張莉。綜觀2014年三四五六月中國當代小說創作的境況,作家們創新求變的創作姿態彰顯,湧現了眾多好作品,同學們也從不同的側麵對這些小說做了較好的總結。洪曉萌從心理分析入手,透析了心理創傷對人類行為和生活的幹涉與操控,並以此作為反思曆史、自我和人性的切入點,令人印象深刻。陶遷從個人閱讀感受出發,對葉子的《桃李賦》、崔敏的《遠眺》、嚴英秀的《遇見》等小說進行了深入的分析,眼光敏銳,剖析深刻。張莉的評論視角獨特,覺察到了現代人在生存困境下、在現實泥淖中的孤獨感受,並以此生發的情感異化,具有普適性的思考。她認為,路內的《刀臀》、張運濤的《誰是米的爸爸》等,都是值得我們品讀和體味的佳作。
隱秘而偉大的力量
洪曉萌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精神分析引論》中闡釋了他對心理結構中無意識的發現,人在生活中總會遇到一些創傷,這些創傷受到壓抑,失去了正常的交流係統、語言規範係統等途徑的排解而進入腦中的前意識,甚至潛意識,形成一個具有衝動欲望、表現欲望、動機機製的精神領域,我們有時甚至意識不到這種潛在的原因,但這種隱秘的創傷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支配著我們的思想和行動。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心靈傷痛,如同心中一個隱秘的洞,無法言說卻有著一種噴薄而出的欲望,不能以真實的姿態呈現,卻滲透在生活、行為的方方麵麵,導致了生活的流動,甚至被看做是命運的安排,這種創傷的力量隱秘而偉大。
《山花》2014年A6期刊登了孫頻的中篇小說《海棠之夜》,小說描寫了一個六十歲還未享受過戀愛滋味的孤獨男人李心藤,眾多朋友為他介紹女朋友,多是一些條件相當的老太太,但在李心藤心中卻還住著一個青春的渴望純潔愛情的男孩,這是他內心的隱秘心理,鬆弛的皮膚和日漸增多的老年斑卻提醒著他的年齡。在開滿海棠花的公園裏他邂逅了十六歲會跳舞的女孩,年輕健康的身體喚醒了李心藤內心對愛的渴望,在即將得到女孩、愛情之花即將綻放時,李心藤卻得知女孩“誘惑”他隻是想犧牲自己給母親找一個老伴,這種巨大的落差與羞辱感使其斷然拒絕了女孩。同時,對女孩割舍不斷的感情卻一次又一次地牽引他去海棠公園,直到親眼目睹了女孩被強奸,他心痛不已,而女孩在事後臉上的一絲微笑卻意味著這是一次自我毀滅式的報複。朱山坡的短篇小說《王孝廉的第六種死法》(《山花》2014年A6期)更是將這種隱秘的創傷心理表現得更為直觀。王孝廉是幫派中的叛徒,為了幫派的利益,老大命“我”想出五種殺死王孝廉的方法,要具體可行。在“我”冥思苦想終於完善詳盡要給老大過目時,途中遇到了王孝廉,並驚訝地發現他已經完全得知了“我”的所有方案,並且還與“我”商談方案的細節,提出了許多具體可行的修改意見,真摯懇切。經過分析是老婆出賣了“我”,王孝廉與“我”老婆的關係可想而知。於是,奪妻之恨以及麵對王孝廉的智慧和心胸時的挫敗感都成為了“我”心中的隱秘傷痛,如果沿用王孝廉修改過的方法將其殺死隻會更加重“我”的羞辱感,於是“我”決定用第六種方法:不斷地修改前五種方案並請教王孝廉,使其不能承受心理壓力而自殺。這是一種隱秘的報複,持久、折磨,有一種延宕的報複快感。
心理的創傷可能是隱秘而不能言說的情愫與仇恨,還可能是基於一種對自我價值的否定與尋找。《朔方》2014年第6期刊登了周齊林的短篇小說《站崗》,這是一種希望他者對自我行為肯定的堅持。老王是一個退伍老兵,從軍生涯中最值得他驕傲的事就是在站軍姿比賽中獲得了全連第一。退伍成為保安後,站軍姿成為他回憶往昔光輝歲月、確立現在自我價值的標誌,他恪盡職守、時刻保持標準的姿勢,甚至買酒買肉、甘願替別人上班來滿足他站軍姿的“癮”,但這終究沒有逃過被嘲笑、被辭退的宿命,失去工作同時也失去了得到別人尊重和認可的場域,這種失重感使他無所適從。於是他以標準軍姿姿勢站在馬路上,直到死去。這種沉重的代價來源於內心對自我價值和定位的否定。無獨有偶,王秀梅的短篇小說《尋找靈魂相近的人》(《創作與評論》2014年第5期)也塑造了這樣一位尋找自我價值的生活迷惘者。主人公馬茫天生老實,與世無爭,這種怯懦的性格是周圍人甚至馬茫自己給自己的定位,因此渴望尋求刺激的心蠢蠢欲動。一次打架讓他結識了王偉,王偉身患絕症,惟一的心願就是給初戀的女友買一對金耳環,當生命快終結而他終究沒有能力購買時,他決定去金店搶劫。這個想法讓馬茫覺得十分刺激,調動了他內心多年來的衝動欲望,他甚至為即將幹一件偉大的事業而激動不已。王偉莫名消失,馬茫內心的衝動驅使他代替王偉搶劫金店,當他拿著金耳環奔向王偉前女友家時,一種崇高感與成就感油然而生,但當他推門而入時,卻發現開門的是自己的妻子。《創作與評論》2014年第5期刊登的鬼金的中篇小說《秉燭夜》則頗具意識流小說的意味。小說開篇便引用了佩索阿的“我將靈魂分割成許多碎片和許多人物”,以世界末日為契機,“你”遊走於生活之間,在找尋生命的意義。南芬突然告知“你”懷了“你”的孩子,而“你”卻選擇逃避不想接受:“你”拚命想買到諾亞方舟的船票,但票販子卻意外被警察抓獲了,這使你很沮喪;刁一豆在末日之前惟一的心願就是和王彩霞結婚,卻遭到了王彩霞丈夫的毒打導致昏迷,但也使得王彩霞更堅定了和刁一豆在一起的決心;即將去世的舅舅在彌留之際想見“你”,“你”萬分著急地趕去,舅舅卻早已離去,“你”悲痛不已,但舅媽卻告訴“你”,舅舅生前的心願是能住到“你”為自己買下的墓地中,這意味著“你”將“死無葬身之地”,“你”為舅舅也為自己傷心絕望;在超市籌備末日食物的情侶,在末日之前丟失了黑貓的老女人, 自己將自己燒傷的病人……天亮了,大家安然地度過了末日,死亡沒有降臨,但我們卻重生了一次,在死亡假設中看清了自己。
悲劇或極端行為的背後,還可能是不能觸碰的曆史記憶。《創作與評論》2014年第5期刊登的楓風的中篇小說《雨》即是一篇反思反右運動的佳作,小說以愛情為切入點,在反思曆史的同時窺探了人性的複雜。十四歲的木林懷揣著縣委組織部的介紹信到鎮政府就任婦女幹事,結識了“郝老虎”郝興林,他為人粗獷凶悍,讓人敬而遠之,但木林年輕、有活力、工作認真的姿態都給郝興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工作中,木林認識了稅務所的所長楊劍英,與之相戀,但楊劍英在政治壓力和前途的抉擇麵前放棄了她,她心痛不已,老郝始終在背後默默地關心嗬護她。木林被組織調到縣宣傳部,老郝也跟著調走,在新工作崗位木林受到張秋芳的排擠欺負時,老郝也總是盡力護著她,這份深沉的愛木林都看在眼裏。但木林還是嫁給了單位文主任,老郝也默然祝福。突然聽說老郝去世了,木林悲痛不已。政治的動蕩、個人經曆的曲折、不同的人生理想、不同層麵的審美追求都使得她和老郝擦肩而過,她甚至無法定義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友情、愛情抑或是親情?都不重要了,她反思自己與老郝的經曆,隻能遺憾地說:“在我走過我自己人生的時候,他從我的人生中走過”。同樣,龍誌毅的短篇小說《途中》(《山花》2014年A6期)也描述了在紛亂的政治中一段遺憾的愛情。趙強、葉一萍、王凱老友三人多年後重聚,品茗憶舊事,促膝話當年,一起回憶苦澀的青蔥歲月。趙強心裏卻也遺憾著當年與葉一萍萌發卻沒結果的青澀愛戀。但當政治的陰霾散去,老友重聚之時,一切也都隨時間淡去,遺憾也在心底成為一道留戀的風景。在眾多反思曆史傷痛的小說中,郭雪波的《捉野蜂的男孩》(《山花》2014年A6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作品。小說以年邁的伊主任跟隨旗長兒子回庫倫旗視察為源頭,以伊主任的夢境和現實生活兩條線索敘述故事,帶有魔幻現實的色彩。為保胎兒忍痛誣陷丈夫的伊主任,被打成地主婆受傷死去的奶奶,饑餓食毒蜂而死變成人體蜂箱的孩子,大刀闊斧搞改革不顧民眾意願的旗長,誓死捍衛家園故土的民眾,利益驅動喪心病狂的鄉長……曆史的錯誤、改革的弊端、人性的醜陋都隨著毒蜂的席卷而終結,兩條線索也合二為一。小說有因果循環的思想意味,以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來反思曆史與人性,極具新意,震撼人心。同類題材的小說,例如《魯北文學》2014年刊登的豐文茂的短篇小說《追憶我們逝去的歡樂童年》、周德香的《特殊年代特殊事》,都寫了在特定的年代環境中人的生存境遇,以此來反思曆史、體悟人生。
當無法言說的情愫、仇恨、否定與噩夢變成一種暗藏的創傷進入我們的潛意識,繼而變成一種隱秘而偉大的力量,就會影響甚至控製著我們的行為。它不自覺地形成了一種動力機製,並伴隨著欲望和衝動,當這種欲望活躍受到人的自我的壓抑時,在潛意識中的內容不能得到直接的表達,就會通過扭曲變形作為象征滲透在我們的日常行為中。我們該如何克製這種危險性的衝動?何不讓創傷袒露,用平和的心態去麵對它、治愈它,讓它合理的直接的發泄與表達,當創傷愈合,我們也將坦然的麵對自己、麵對過往,而那些過去了的,將不再是心靈黑洞中的肮髒與恐怖,而是憶往昔時的苦澀與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