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上蘭斯洛特的三個女子(1 / 3)

愛上蘭斯洛特的三個女子

專欄

作者:趙荔紅

男人追逐名譽,女人為愛而生。

——丁尼生

傳說英國亞瑟王時期,十二次戰役擊退薩克森人,消滅異教徒,統一諸小國,戰勝法蘭西,擊潰東羅馬帝國後,亞瑟王(Arthur)在羅馬大教堂加冕。曆次戰事,圓桌騎士戰功卓巨。亞瑟王的圓桌騎士最多時有150名,首席騎士是蘭斯洛特(Lancelot)。

蘭斯洛特,傳說是布列塔尼王之子,幼年為湖中仙女帶走,長大後被送到亞瑟王宮殿,佩劍稱“無毀的湖光”,盾牌圖案是奔馳於原野的一群獅子,藍身金頭。他戰功赫赫,拯救少女,砍殺惡龍,救過亞瑟王性命,曆次比武大會均奪第一;他具有非凡的技藝、力量、勇氣,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勇士:他英俊優雅,風度翩翩,顏容高貴,謙遜寬和,有一顆仁慈之心,憐憫寬恕他人是他的美德。

蘭斯洛特被塑造為亞瑟王圓桌騎士的典範。騎士們以他為榜樣,當他溫柔優雅地出現在女子麵前時,又有誰會不愛上他?當我重讀丁尼生《國王的敘事詩》,在日常生活塵埃中,蘭斯洛特的形象閃現在潔白紙頁間,如陽光,如星辰,在生命的煙波灰影中閃耀,令人向往。他是一個理想,一個象征,也是一種幻象。是連他自己都難以勝任其完美的一種幻象。

夏洛特女郎

夏洛特女郎,詩人丁尼生最早塑造的愛上蘭斯洛特的女子。

一個少女,孤單住在名叫夏洛特的小島上,有條河從島旁經過,直流到亞瑟王宮殿卡默洛特河兩岸是寬廣麥田,一條大路穿過麥田,通向卡默洛特:河中盛開睡蓮,兩岸柳樹、白楊隨風起伏。從來沒人見過那位女郎,隻聽過她的歌聲,虛幻迷人地縈回,順著河順著風直飄到卡默洛特。似乎她中了魔咒,被幽閉在閨房中,整日編織一·塊魔毯,從沒走出房間半步,甚至不曾在窗口站站,更談不上離開小島,去卡默洛特。卡默洛特是未知,是彼岸,她永遠到不了那裏,遙望一下都不行。

她所了解的人生萬象,來自一麵鏡子,大路上來來往往的莊稼漢、村姑、神甫、紅衣小侍從、騎士與戀人,一一從鏡中經過,她一一將他們編織到魔毯上。但她從不為鏡中人動心!在她看來,那些從遙遠大路行過的,通向卡默洛特宮殿的一切,都在彼處,不過是鏡中幻象。而她在此處,是個仙女,幽閉的隱士。

可是蘭斯洛特降臨了。有一天他騎馬穿行於大路,鎧甲鋥亮如火,馬勒珠寶閃爍,頭盔上羽毛鮮豔,漆黑的頭發迎風飄揚,開朗的臉上閃著陽光。如此完美、輝煌的騎士!岸上騎馬的人、河中閃過的倒影,全都映進了夏洛特女郎的鏡子,如流星劃過,如陽光降臨。夏洛特女郎盯著鏡中騎士,蘭斯洛特清朗的歌聲隨風而至,幽閉在房間也能聽見——那個男子是真實存在,並非幻象!

是一種美、一個奇思,是愛情,點燃了夏洛特女郎漠然的心?她的出塵隱遁,因為一個男子的闖入而破解。幽閉結束了,她從此,由仙境走向人問。

可從此,“我呀,已在劫難逃!”夏洛特女郎叫喊。

當一個女子,開始為愛人影像誘惑,將其視為真實存在,有了欲望,開始向往熱鬧人生;當她開始渴望活潑潑的生命、愛情的甜蜜、人間現世的歡樂,又以為那會是完美的,她就必定“在劫難逃”!

於是,夏洛特女郎走出閨房,河中睡蓮盛開,不是鏡像,而是真實存在;日日編織的魔毯飛出窗外(她日日勞作,聊以度日,現已不需要),倒映人生幻象的鏡子隨之嘩然碎裂。夏洛特女郎要奔向真實存在,明明知道等待她的是死亡,依舊充滿勇氣地,奔向前方——

她走到河邊,解開小船,在船頭寫上“島上的女郎夏洛特”,就登上船,任其漂向卡默洛特。她是去尋找蘭斯洛特嗎?卡默洛特是天堂?小船在晚風中漂流,夜幕徐徐降下,她的歌聲虛幻迷人地在河麵縈回,歌聲中,她的血液漸漸冷卻——

“我呀,在劫難逃!”我第一次讀到這句話,是在克裏斯蒂的一部偵探小說中,中了愛的魔咒的女子,皆是在劫難逃。夏洛特女郎,不過是瞥了一眼蘭斯洛特的美,聽到了他的歌聲,就被喚起渴望與愛念,掙脫幽閉和禁錮,向那她認為真實的世界,向不可抵達的天堂,奔去。

在亞瑟王的圓桌騎士中,蘭斯洛特向王後葛妮薇兒的愛奔去,騎士特裏斯坦向女王伊索爾德奔去,騎士巴林與巴蘭為捍衛王後的潔白聲譽而死,後來那些騎士為尋找聖杯死去,還有亞瑟王為維護他的王國、捍衛騎士精神而憔悴,殫精竭慮直至消逝在湖中……他們一個個,不都是夏洛特女郎嗎?

隻要我們以為,倒映在鏡中的完美影像是真實的,隻要那些影像打動了我們的心,喚起了我們的願望,就必定“在劫難逃”!我們會舍棄此在的幽閉,向心中認為的真實存在奔去,一直到死。完美與天堂是在永恒的死亡中抵達的。

即便如此,我們依舊有夏洛特女郎的勇氣,順河漂流,朝心中的完美真實奔去。因為我們寧可死,也不願意被幽閉,不願意在漠不關心、日複一日的重複中度過每一天,因為那隻是活著,而非充滿愛與自由的生活。如同柏拉圖洞穴的囚徒,其中一個哲人,發現了真實存在的意念,就會掙脫捆綁,走出洞穴。

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1917)的《夏洛特女郎》(The Lady of Shalott)非常動人。他畫下夏洛特女郎順河向卡默洛特宮殿漂去的瞬間。如丁尼生詩歌描繪的,她穿著雪白衣裙,坐在黑色的兩端翹起的小船上,船上掛一盞油燈,船頭立三支白蠟燭,祭奠她自己;一塊五顏六色圖案奇特的毯子披在她腿上,垂到船舷外;赭紅色頭發披垂在臉頰兩側,直到肩膀,一個白色發箍夾在頭上,與白裙協調。她眼瞼低垂,嘴唇微張,神情凝滯,卻充滿決絕的勇氣,似乎有一股巨大的衝動與欲望,驅使她不顧生死,朝前而去。此時,如同詩中描繪,“河的水麵幽暗昏沉”,“萎黃的樹林已日漸凋零”,“寬闊的河在兩岸呻吟”,她就在船上,正在啟程,生命才開始,又即將結束,彼岸是未知,富有吸引力,她預知了自己的所有不幸,依舊充滿勇氣,向前漂去——

她那忽高忽低的歌聲,縈繞在畫麵,回蕩在詞句間,一直抵達我們耳邊……

百合姑娘伊萊恩

夏洛特女郎將鏡中的蘭斯洛特當做真實存在,貴族小姐伊萊恩(Elaine)對現實的蘭斯洛特的一見鍾情則體現在充分信任上。

蘭斯洛特出現在安斯特拉城堡時,伊萊恩不過是個小女孩,他的高貴出身,身經百戰,獲得的榮耀,被賦予的“最偉大的騎士”稱號,一切外在的東西,她全都一無所知。僅僅是看了他一眼,就愛上這個騎士,無論有名無名,在她眼裏,他都是最偉大的騎士、最完美的戀人。

伊萊恩愛著的是一個完整的、真實的蘭斯洛特。除了翩翩風度、優雅舉止,她也愛他的憂鬱與不安——那種源於他內在的矛盾,源於對亞瑟王的誓言、對王後的迷戀所致的忠誠與欲望之間的猶疑、罪孽感,已深深刻在他臉上。她愛他明朗高雅的談吐、禮貌周全的行止,也愛他不說話時陷入沉思的神情和眼神裏的隱憂。她愛聽他敘述與國王攜手奮戰的事跡和贏得的榮耀,也愛憐那些留在他肌膚上的傷疤、淤青,寫在他古銅色臉上的滄桑。她愛著屬於他的一切,連同他離開時托她保管的盾牌。每天,守著盾牌,幻想他經曆的一切,編織著故事。她並不需要知道更多,就認定這個騎士是最勇敢、最偉大的,所以當高文告訴她,蘭斯洛特比武獲勝、贏得了鑽石,她隻輕輕說一句:“我就知道。”

稱伊萊恩是百合姑娘,因她是那樣一個真誠、美善、貞潔的處女。與她相比,夏洛特女郎的愛情是個理念,而那個為蘭斯洛特所愛的王後,則更傲慢自私,欲望、顧忌更多。

伊萊恩同時是勇敢的,溫柔的,母性的。

蘭斯洛特比武受傷,伊萊思夢見他的痛苦,就騎馬去找他。穿過白楊樹林,到達隱士的洞穴,看他躺在那裏,昏迷不醒,衣衫不整,毛發未修。這時候的蘭斯洛特不是優雅的、勇敢的、高大的完美騎士,而是脆弱的、奄奄一息的、需要照顧的大孩子。伊萊恩,這個年齡比蘭斯洛特年小一半的女孩,內心湧動著最寬廣的母性與最溫柔的愛憐。她開始每天往返於卡默洛特宮殿與白楊森林之間,奔波勞累、毫不顧惜自己,給予蘭斯洛特最精心細致的照料,喚回他的生命力。對於伊萊思的奉獻,蘭斯洛特僅僅當作是兄妹之愛,因為他唯一的愛情,早已獻給了王後葛妮薇兒。

說伊萊恩是勇敢的、純粹的百合姑娘,在於:當她不顧一切告訴蘭斯洛特自己愛他、想做他的妻子,而蘭斯洛特回答並不想娶妻時,伊萊恩大聲說:“我不在乎能否成為你的妻子,但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看你的臉龐,為你做事,跟隨你到天涯海角。”她不在乎自己的貴族身份、世俗榮譽,不在乎正式婚娶與否,也不在乎蘭斯洛特對王後的愛,僅僅想跟隨蘭斯洛特到天涯海角:她容忍蘭斯洛特的可能缺陷,包容他對自己的不公,隻有一個願望:陪伴在他身邊,每天看見他。這種對愛情的完全犧牲與投入,對愛人的完全信賴,與王後對蘭斯洛特的愛相比,更為純粹,更勇敢——王後既在乎蘭斯洛特,又不願離開亞瑟土,既擔心宮廷的閑言碎語引起亞瑟王懷疑,又貪戀與蘭斯洛特在一起的時光;她不敢與愛人私奔、將所愛公之於眾,又想獨占蘭斯洛特的忠誠,聽到伊萊恩與蘭斯洛特的故事,就嫉妒得發狂;她對蘭斯洛特的信任,輕易為流言所中傷,以致當可憐的騎士獻給她九次比武幾乎付出生命才獲得的九顆鑽石時,王後卻惱怒而輕易地扔到河中,那時候,載著死去的伊萊恩的船,正從窗下經過,九顆鑽石恰好落在船邊——這些鑽石,毋寧說是蘭斯洛特獻給伊萊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