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上學記
非虛構寫作
作者:陳離
一
2011年9月1日,陳翼田小朋友六歲半,開始上小學一年級。
田田就讀的學校是師範大學附屬小學。因為我和她媽媽都是師大的教職工,田田才能上這麼好的學校。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我們。這是全省最好的小學之一,擁有全省最好的小學師資、先進的教育理念。我們住的地方離學校很近,走路也不過七八分鍾,而且學費很便宜。
開學典禮上,校長親臨講話。她說:小學剛開始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培養孩子對學習的興趣,還有就是要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不要太在意分數。在三年級之前,分數其實沒有什麼意義!——真是說得太好了!不愧是教育學的碩士!我沒有見過她(田田媽媽參加了開學典禮,我因有事未去),我想象她應該是一位美麗、幹練又很優雅的女士。
之前所有的擔心似乎都可以放下了。
唯一的“隱憂”是田田分在一年級四班。為什麼是四班,而不是一班或二班呢?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消息:一班和二班才是“好班”,其他班都是“普通班”。
怎麼會這樣?不是一直強調要實行“素質教育”嗎?師大附小不是全省最好,教學理念最先進,“素質教育”實行得最好的示範學校嗎?怎麼從小學一年級就分“好班”和“普通班”呢?既然有了“好班”,“普通班”不就是“差班”嗎?一個孩子剛上學,怎麼就被分到了“差班”?這對她幼小的心靈會是怎樣的傷害?
學校解釋說:所有的班級都是一樣的,分班是隨機的,根本就沒有“好班”和“普通班”的區別。
我們的顧慮似乎稍稍放下了一些。但小學校長的女兒在一班。我的一位同事,他是校長的朋友,他的孩子也分到一班。還有田田在幼兒園時的一些同學,他們也多半分在一班或二班。
我有些“後悔”了。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找人”,才出現這種結果呢?中國從來都是一個“人情社會”,做什麼事都必須“找人”。如果你不“找人”,就不會有“好果子”輪得到你。
可是又想:不就是上個小學一年級嗎?不就是學認字和加減法嗎?班級的“好”、“壞”真的有那麼重要嗎?我們不是還可以在家裏教田田?不是說家長是孩子最重要的老師嗎?我和她媽媽一個博士,一個碩士,還教不了一個小學一年級的學生?
而且,我們接觸了田田的老師,教語文的萬老師(也是田田的班主任)和教數學的楊老師,覺得她們都不錯。人很熱情,對工作很負責——看上去,她們也很喜歡田田。
啊,田田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啊!她不僅可愛,而且聰明:她不僅聰明,而且很能幹……她又可愛,又聰明,又能幹,她簡直……簡直就是一個……天使……
我和她媽媽是這樣認為的,但是我們不能這樣說,我們沒有那麼“無恥”。我們知道,在所有的父母心中,自己的孩子都是天使。
田田的畫確實畫得很好。難道她在繪畫上不是特別有天賦嗎?哪一個大人看了她畫的畫能不同意這一點呢?我甚至認為,她從小就在繪畫上表現出了極大的天才——是的,天才!你要是不能從她的畫裏發現這一點,那不是她繪畫的問題,而是你鑒賞力的問題!還有,她在音樂上也很有天賦,她從三歲開始,就能分辨出一首曲子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有些音樂,她聽了之後,心裏還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她的音樂節奏感非常強,任何一支曲子,她聽了都能跟著節拍跳起舞來。她長大了是當一個畫家,還是成為一名音樂家呢?這是一個問題。我希望她成為一位音樂家,一位鋼琴演奏家。那是我自己永遠也無法實現的願望。我最羨慕的人是藝術家,尤其是音樂家。
當然,哪怕是一位音樂家也必須上小學。一位音樂家必須是自信的。一位鋼琴家必須自信,他(她)才能夠在台上借助音樂把自己的內心,把自己對於生活和生命的理解呈現於他人麵前。人都應該是自信的。人隻有自信,才會相信自己作為一個生命的獨特價值,相信自己有一些不可讓渡的權利,才能進行自由的表達和創造。但是田田好像有些不夠自信,好像有些膽小。在麵對他人時她經常顯得膽怯,雖然在父母麵前,她有時候的表現又很有些“沒心沒肺”。她的不自信好像從幼兒園時期就開始了。從幼兒園開始,就有各種各樣的考試,就有各種各樣的比較。我有一種感覺,她在家裏的“沒心沒肺”,其實是一種“補償”,她在外麵常受打擊,有些壓抑,在家裏的“無所顧忌”是她釋放內心壓力的一種方式。
田田為什麼被分在四班,而不是一班或二班呢?是不是她的入學考試沒有考好?
田田的上學之路一開始就籠罩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二
考試真是無處不在。田田上的是師大附屬幼兒園,她從師大附屬幼兒園升入師大附小也必須考試。數學考試有一道題是:小明站在一列隊伍中,從隊伍的左邊數他是第五位,從隊伍的右邊數他是第六位,請問這列隊伍一共有幾個人?
陳翼田同學給出的答案是11個人。錯!正解答案應該是10個人。為什麼?你想一想吧。當然,道理並不複雜。
我相信,如果不經過特別的數學思維訓練,絕大多數剛過六歲的小朋友給出的答案都會是11人,而不會是10人。
我知道,已經有像田田這麼大的小朋友能夠給出正確答案了。因為他們已經接受了那樣的思維訓練。
幼兒園到了大班時已經在進行這種訓練。我跟幼兒園的老師進行過交流,說為什麼要訓練孩子做這樣“搞腦子”的題目昵?老師說:我們也沒有辦法,因為小學入學要考試,考試就會考這樣的題目。
小學入學為什麼要考試呢?不知道。一種解釋是需要了解一下入學的孩子在幼兒園都學到了什麼,還要了解一下他們的智力發展達到了什麼程度。
——這種解釋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為什麼要考如此“搞腦子”的問題呢?
還有一類非常“典型”的“幾何題”是這樣的:
看看下列圖形有什麼規律,然後填空:
△△○○△△○○○△△○○△△○○○
()()()()()()()()()
幼兒園的老師說:這樣的題目不難啊,稍稍想想就能明白。
真的“不難”,真的“想想就明白”了嗎?
確實“不難”,確實“想想就明白”了,但是必須有一個前提:一個尚處在幼兒園階段,年齡大約五六歲的小朋友,必須接受一種特殊的數學思維訓練。
不知道為什麼,陳翼田同學對這樣的“思維訓練”非常抵觸。麵對這樣的題目,她總是一臉的茫然,做這種題目的時候,總是一點感覺也找不到。我們在家裏對她進行這種“思維訓練”時,她的表現看上去就是一個十足的“白癡”!
是的,我就這樣罵過她:你怎麼還不會?這個問題很簡單嘛,這個問題不是很簡單嗎?你看你看,是這樣的,這樣這樣……這樣……真的很簡單!你還不明白,唉,我真暈啊,田田,你讓我怎麼說呢,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都不會,你不會是個白癡吧?
陳翼田同學一臉困惑地看著我。我甚至不能在她的臉上看出痛苦。她才剛剛六歲啊,爸爸就罵她“白癡”,她的心裏真的不會感到痛苦嗎?
我怎麼會那樣罵她?罵自己聰明可愛美麗的小女兒?我實在是太生氣了,太失望了。這麼簡單的題目她都不會做!
真的“簡單”嗎?其實並不簡單。有些數學題,連我這個大學數學係本科畢業的人都要“琢磨”一陣子才能得出正確答案。有些題目,我想了很久,還是無法明白題目的意思,更不用說給出正確的解答了。
還好,我擔心的隻是田田的數學。語文應該是她的“強項”。田田從小就表現出較強的語言能力,她常常會說出一些讓大人吃驚的話,我認為在那個年紀的孩子根本說不出來的話(有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日記裏記下她所說的“童稚妙語”,準備有一天寫成一篇文章)。從她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帶她讀書。為她準備的藏書已經快放滿整整一個書架了——實際上,我的書房裏所有的藏書不都是為她準備的嗎?啊,自戀一點說,陳翼田同學可以說是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吧?她剛生下來,她的爸爸就是中文專業的博士,現代文學專業的教授。“家學淵源”談不上,“耳濡目染”多少會有一些吧?如果語文不是她的強項,那什麼是她的強項呢?
有一天中午放學後,我到附小去接田田。
在附小門口等了很久,還沒有接到她。
已經不再有小學生從學校裏走出來,我還是沒見到她。
我有些著急了,趕緊往教室裏走。
還好,田田在教室裏。她在自己的座位上,身邊是萬老師。萬老師正在和她一起訂正剛剛考過的語文試卷。
看到我,田田用手抹起了眼淚。
萬老師在一邊和藹地說:田田不可以這樣,剛剛不是還做得好好的嗎?
田田是兩位被留下來的小朋友之一。
我趕緊和萬老師交流。第一次語文測驗,田田的成績很不好,許多題目都做錯了。有些題目根本就沒做,因為時間不夠——萬老師說,田田答題時速度太慢了。
萬老師真是敬業,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專門給田田補課。
聲母一共有多少個?韻母呢?整體認讀音節有多少個?能直接成音節(零聲母音節)的有哪些?三拚音節有哪些?拚音的標調規則是什麼?
什麼是橫鉤?什麼是橫折鉤?什麼是橫折彎構?什麼是橫斜鉤?豎鉤?彎鉤?臥鉤?豎彎鉤?豎折折鉤?
“長”字是多少劃?正解筆順是什麼?是先寫撇還是先寫橫?“年”字呢?筆順是撇、橫、豎……還是撇、豎、橫……?“鳥”字呢?正確筆順是什麼?一共是多少劃?
“日”字加一筆成新字,正確答案是什麼?“目”字加一筆成新字,正確答案是?“月”字呢?“生”字去一筆成新字,正確答案是?“去”字去一筆成新字,正確答案是?
這些題目“確實不難”。但是為什麼要讓一個六歲的孩子一天到晚都做這些題目呢?一天到晚做這些題目對一個孩子的成長有什麼幫助?
我知道,肯定會有不少的小學教師,小學教材的編寫人員,教育部門的官員和管理工作人員,教育部、教育廳和教育局各種機構從事小學教育研究的專家,還有各出版社出版小學教材、小學輔助讀物、各種練習冊的編輯和發行人員,各種培訓機構的教師、工作人員等,會說我在“妖魔化”中國的小學教育。
誰要求過一個六歲的孩子一天到晚做這些題目?沒有啊,沒有任何人這樣要求過,似乎。
問題是,一個孩子每天不花一定的時間做這些題目,就不可能在考試中取得好成績;考試成績不好,就不是一個好學生。說三年級之前分數不重要,隻是說說而已。家長“看不開”,老師“看不開”,孩子自己也有些“看不開”,因為小朋友之間會相互比較。
孩子每天都要做作業。孩子做完作業後家長要簽字。“課內作業”是必須做的。除了“課內作業”,還有“課外作業”,包括《典中典——綜合運用創新題》、《星級口算》、《快樂作文》、《寫字練習》——老師一再說,買不買這些練習冊完全自願。我們開始也不想買,但看到別的家長都買了,田田的同學天天都在做那上麵的練習,我們慌了:趕緊買,趕緊把欠下的練習全補上,要不然真來不及了!
三
第一次語文考試,田田是班上最差的。
我很想知道田田考了多少分。
萬老師說,田田的卷子我沒改——我知道,這是出於對田田的愛護(我們發自內心地感謝她)。田田的卷子沒法改,真改起來,分數一定很難看,因為錯誤太多了。
麵對萬老師,我無比慚愧。比自己上小學時考試不及格還要慚愧——不過記憶中我上小學時沒有這麼多考試,小學考試我也從來沒有不及格過。
現在怎麼有那麼多考試呢?孩子剛剛上學兩周就要考試。以後幾乎每個星期都有考試。語文考試、數學考試,課堂達標考試、單元檢測考試、階段性檢測考試、期中考試、期末考試。有些試卷是學校出的,有些試卷是區裏出的,有些試卷是市裏出的。
考試這麼多,似乎孩子讀書就為了考試。孩子一上學,就有變成“考試員”(借用張愛玲的“女結婚員”的說法),甚至“考試機器”的危險。
要對付那麼多作業,要對付這麼多考試;為了那麼多作業都能得到老師的表揚,為了在那麼多的考試中“勝出”,一個孩子必須投入多少時間和精力?
本來應該用於讀書,增長知識,開闊視野,培養理解力和想象力的時間,都用於準備考試,爭取在考試中“勝出”了。
真的不必要有那麼多考試。在小學階段,一個學期有期中和期末兩次考試就足夠了。現在考試多到幾乎每周都有,無形中給孩子和家長造成了巨大的壓力。
考試太多,可能造成的一個後果是:孩子所有的學習,家長所有對孩子學習的指導和輔導,都圍繞著考試進行。這對於一個正處成長階段的孩子的傷害,怎麼估量都不過分。
我一位朋友讀完博士後先去了新加坡,後來去了英國。她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新加坡的《聯合早報》上,比較新加坡和英國的教育。一個明顯的區別是英國的小學從不給孩子布置家庭作業;另外就是英國的學校讓孩子讀大量的書,她的孩子剛在英國上了一個多月的小學,發現僅僅在學校讀的書已經有十多本。結果是:孩子變得更自信了!他敢於在課堂上發言,經常得到老師的表揚:Good!Great!Excellent!
而在新加坡上學的時候,她的孩子是很自卑的。因為作業老做不好,考試成績也總考不好。
我的同學說:新加坡的教育和內地有很多類似的地方。
開學還不到一個月時間,一天早上六點多,田田就醒了,她睜開眼睛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糟糕,我還有一大堆作業沒有做!
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說:田田,沒關係,今天是星期六。今天不用上學,明天也不用上學。我們還有整整兩天的時間做作業!
又有一天,田田對我說:爸爸,這一段時間我老是做夢,我夢見考試得100分了!
誰說田田“沒心沒肺”呢?她太想在學校裏“表現”得好一些了,她太想考試取得好成績了。考試取得了好成績,老師就會表揚她,小朋友就會羨慕她,爸爸媽媽就會為她高興,為她自豪——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開學典禮時小學校長所說的話:在小學階段,尤其是小學的一年級到三年級階段,考試分數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老師忘記了,家長也忘記了。
我們一心想讓田田考好,考得再好一些。但是我們經常跟田田說:田田,你隻要努力就行了,考試分數並不重要,爸爸媽媽希望你用心學習,一點也不在乎你考了多少分。
——這是天下最大的謊言之一。有一段時間,我們對田田考試成績的重視超過了世界上所有的事。有一段時間,我們得了“考試恐懼症”,隻要田田回家說:老師說下個星期(或者是過兩天)要考試,我們就緊張起來。考試又來了,田田要是還考不好怎麼辦?
老師會在班上念考試成績。上麵規定小學嚴禁將學生的成績排隊,但家長和老師會比較,有時候比較會變成一種“爭”——和人“爭”是一件多麼不好的事啊。和人“爭”會給自己帶來巨大的壓力。競爭是必須的,是好的,但人與人之間的競爭,一不小心就變成了“鬥爭”,而“鬥爭”的結果,往往是兩敗俱傷。借用卡夫卡的一句話說,人類所有的不幸和罪惡,都是因為“比較”所造成的。
小朋友們之間也會相互比較。怎麼這麼小小的年紀就會“比較”了呢?
也許“比較”是人的天性?大人會比較。在單位上和別人比較自己的工作成績,比較這一年發了多少文章,拿了多少課題費(還有課題的級別是“國家級”、“部級”、“省級”還是“市級”或“校級”),如果有孩子上學,就會和別人比較孩子在學校考試的分數。如果你的孩子在學校考試成績不好,你會覺得臉上無光,甚至麵對別的孩子的家長時有一種“灰溜溜”的感覺。
每次學校考試之後,你從一位家長臉上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她)的孩子考得好還是不好。
過去我們對田田太放鬆了,我們得抓緊。不抓緊是不行的,別人在抓緊,你不抓緊,你的孩子隻有落後。你的孩子落後,她就不可能快樂。因為快樂很大程度上來自人與人之間的比較——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結論啊!但是除了這個結論,我們找不到別的結論。
四
田田活得很不快樂。她不快樂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她的考試成績不好。她的考試成績在班上處於下遊,她感到了很大的壓力。我們越來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田田的考試成績要是再不上去,就會影響她對學習的興趣,就會影響她在學習上的信心,就會影響她作為一個人的自信!一個孩子從小就沒有自信,她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呢?
田田上小學才一個月,我們就得出一個結論:把分數搞上去是硬道理,什麼素質教育,全是騙人的鬼話,全是他媽的狗屁!——這同樣是一個可怕的結論,這個結論與我作為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理想”和“價值觀”是背道而馳的。但是,為了孩子那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對學習的“興趣”和“信心”,我們隻能按照這個結論調整自己的行為。
我們越是反省過去的行為,越是感到自責。我們過去對田田的學習,實在是太不重視了。
實際上,從幼兒園階段,我們就對田田欠下了債。現在我們終於明白了,田田當初為什麼沒有分在一班或二班,首先是因為她小學“入學考試”的成績不好。別的小朋友從幼兒園的小班開始,就努力學拚音,學認字,學數數,學做各種不複雜或頗為複雜的語文和數學題,我們卻一天到晚想著什麼“素質教育”(你以為別的家長就不想“素質教育”嗎?別人也想,但是別人在這個問題上有比你更清醒的認識。以為隻有你自己才懂得“素質教育”的重要,別人都不懂,是一種“人文知識分子”的可笑的“精英意識”在作怪),想著田田將來應該成為一名畫家或一名音樂家,實在是太不現實太狂妄太可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在各種針對孩子的商品廣告中,我們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是:別讓你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越來越有一種感覺:田田在“起跑線”上就輸掉了。
在大學課堂裏,我一再地強調讀書的重要性。我經常舉的一個例子是:一位前蘇聯的導演,後來去西方發展,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電影藝術家,記者問他成功的經驗,他說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六歲的時候,他母親讓他看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而托爾斯泰之所以能寫出《戰爭與和平》,據說和他小時候看《一千零一夜》很有關係)。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說他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受魯迅影響很深,他媽媽也是在小學階段就讓他閱讀魯迅全集。
我的一位朋友的孩子在上小學五年級。我送了她一套《戰爭與和平》,建議她的孩子有空時閱讀,她以一種詫異的眼光看著我。
我多麼希望陳翼田同學有一天能閱讀《戰爭與和平》啊。我覺得她早一天閱讀,就早一天受益——但以現在的情形,怕是到了高中階段,她也不會打開《戰爭與和平》的第一頁。
什麼《戰爭與和平》,還是先放在一邊吧。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別讓田田成為“落後”的“問題兒童”。
不僅《戰爭與和平》,就是插圖版的《小鹿斑比》、《尼爾斯騎鵝旅行記》、《魯濱遜漂流記》、《一千零一夜》、《秘密花園》都沒有時間看了。
甚至連幾米的繪本也沒有時間看。
身為一名“人文知識分子”,我都做不到讓自己的孩子讀“最好的書”,甚至“好一點”的書。我在課堂上的那些呼籲,是多麼蒼白無力甚至虛偽啊。
有人說,經濟發展了,科技發達了,物質繁榮了,但現在的孩子成長的環境比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要惡劣多了。
因為那個時候沒有這麼多的考試,也沒有這麼多的練習冊和複習資料。那個時候的孩子還有一些屬於自己支配的“自由時間”。那個時候的書比現在少,但學生的課外閱讀肯定比現在多。那個時候的中學生,還有可能閱讀《人民文學》或者《收獲》。現在,哪怕是大學中文係的學生,也沒有幾個人會去看這些“無益”於就業或進一步“深造”的文學刊物。一個學生在文學專業讀了四年,沒有讀過托爾斯泰的多了去了。
五
從田田上幼兒園時起,我們就有了這樣的意識:一定要和老師保持良好的溝通。田田必須上學。而且,我們不能從小就把田田送到國外去接受教育——按照我的想法,田田將來還是應該在國內接受高等教育,哪怕到時候我們在經濟上可以支持她出國留學。我們不希望田田成為一個“國際人”(據說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有一些家長早就以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國際人”為教育的目標),我們希望她首先是一個中國人。我們也不能讓田田成天待在家裏不上學,我們自己來教她。不是每一個人都是鄭淵潔。
老師不斷地對我們說:田田有了很大的進步!田田行的,田田沒問題!別的家長也不斷地這樣對我們說。
但我們知道,這分明是一種“鼓勵”。老師和別的家長說得越多,我們越感到不好意思。一直讓我們引以為豪的聰明、可愛、美麗、能幹的田田,成了一個“問題兒童”。我們成了別的家長“同情”和“憐憫”的對象。
再多的“鼓勵”、“同情”與“憐憫”都是無益的,如果田田的考試成績“上不去”。
每天下午放學後,田田都留在學校參加各種各樣的興趣班。繪畫,寫字,捏橡皮泥等等興趣班當然是“素質教育”,而語文和數學的“興趣班”其實就是補課。從小學一年級就必須開始補課了。大家都在補課,你不補課,就要落後。偉大的毛主席早就說過了,落後就要挨打!“現代中國人”的危機意識,是根深蒂固的。
我們“抵製”了一個月的《典中典——綜合訓練創新題》,也隻有讓田田老老實實一道題一道題地做起來。我們隻恨沒有早一點做。
就在不到一個月前,我還“無比堅決”地說:我們決不做“典中典”,哪怕田田考不上大學,也不做“典中典”!什麼“典中典”,簡直是狗屁!我常常被上麵的題目氣得七竅生煙。連大人都不會做,甚至連看都看不懂的題目,為什麼讓孩子做?這不是害人嗎?——不,說害人還不對,簡直就是殺人!
每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她媽媽都對我說:小聲點,小聲點,千萬不要被田田聽見了。
我心裏想:為什麼不能讓孩子聽見呢?我就是要讓田田聽見,要讓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我說話的聲音還是越來越小,後來就變成了自言自語,連田田媽媽都聽不見了。
那一段時間,我老是一個人自言自語。
自言自語是一個神經病人的典型症狀。
我認為自己是對的:什麼“典中典”,不就相當於高年級的奧數嗎?已經有人說了,奧數對中國人的危害,其實比當年的鴉片毒品還要厲害!我是認同這個觀點的。
田田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就發誓將來決不讓田田學奧數。現在小學三年級就要開始學奧數,等田田到了三年級,我真的會讓她不學奧數嗎?
我真是一點信心也沒有。現在任何好一點的中學,入學考試的數學都跟奧數差不多。有些學校甚至直接考奧數。你的孩子不學奧數,連好一點的中學都考不上。
六
小學一年級上學期,學生要掌握的“知識”真的有那麼難嗎?語文不就是拚音和識字?數學不就是數數和100以內的加減法?我們就不信,這麼一點東西就能難倒又聰明又肯動腦筋而且腦筋轉起來“無比快”的陳翼田!
田田從小學回到家已經快晚上六點了,那時候要做的是抓緊時間吃飯。吃完飯,稍玩一會兒,我們就讓田田開始做作業。作業做完了再做練習冊和《典中典》。數學主要是做題,語文主要是做題,我們還死死“摳”住課本。每一個生字都認識,每一篇課本都能背下來,每一個要求會寫的生字都會寫,考試分數能不上去嗎?
在大學的課堂裏,我對自己的學生說:教科書不是書,一個人要是一天到晚老抱著教材,是不會有什麼出息的!我還引用聞一多先生的話說:對功課太認真了是不好的,因為知識不全在課本裏。我一直地強調要讀書,要讀好書,要讀最好的書,要讀經典作品。“如果每個人都能在背包裏放一本書,我相信,所有人的生活會更美好!”這句話是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的,他說得多麼好啊!他說的放在背包裏的書當然不可能是教科書。
但是現在我卻讓自己六歲多的女兒從小就“死摳”語文教科書(現在的語文教科書有怎樣的問題,我就不去說了)。我變成了一個自我分裂的人。我不知道,那些我教過的學生們知道我這樣“說的是一套,做的卻是另一套”會有什麼樣的感想。他們會說我是一個騙子嗎?
田田終於“進步”了。語文考了96,數學考了94,都是優秀啊!
但田田在班上仍然是“落後”的,因為班上有不少小朋友考了“雙百”,考98、99的同學也有不少。94和96是“不好”的成績,雖不能說“很差”,但至少是“不好”。
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說起田田讀書的事。
她對我說:你是不是要給孩子請一個家教?
我說:田田才上小學一年級啊!
她當然知道田田才上小學一年級。她姐姐孩子也上小學一年級,在上海。她姐姐就專為孩子請了一位退休的小學教師做家教。
我說:有這個必要嗎?
她說:我和我姐姐都認為孩子天分很高,但她在班上排名到了四十以後……
我心想:連上海的小學也給學生排名啊……
她說:老師當著麵說我姐姐的孩子,說這麼笨的孩子,我從來也沒有教過!
我問:是當著孩子的麵這樣說嗎?
她說:是啊,我姐姐氣得想和老師打一架……
她姐姐是上海某著名大學的博士、教授,她姐夫也是博士、教授,事業上很成功。
我心想:看來,田田還是幸運的,田田的老師都對她很好,都很愛護她。
朋友說:我姐姐沒有辦法,隻好給孩子請了一個家教,每個月要一千多塊錢。我姐姐說,孩子的成績再不上去,她都要瘋了。
看來,要“瘋了”的並不是我一個人啊。
孩子上小學一年級就要請家教,每個月要兩千多塊錢,一般的家庭怎麼承受得起啊!
朋友又說:還是你好,在師大教書,孩子可以直接上很好的學校——我姐姐的孩子在上海考了三所小學才考上,從幼兒園開始,每個寒暑假就要參加各種各樣的培訓班……
這樣看來,我們還是幸運的。
但是家教我們是絕對不請的!現在社會上的“家教”魚龍混雜,有的請了還不如不請,而好的家教我們又請不起。
我對田田說:我們沒有必要考100分,爸爸認為你考90多分就已經很好了,爸爸認為你很了不起!
田田一句話也不說。她不開心。她不相信我說的話,也不相信她媽媽說的話。她知道我們是在“安慰”她。這樣的“安慰”對於她來說已經不起作用了。她是不是以為爸爸和媽媽“合夥”欺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