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向新生
世間並無所謂的死!人所經曆的,不過是一種新生。駛離了此生的最後港口,你也就到了來生的港灣,這個港口的名字叫死亡。
——亨利·華茲華斯·朗費羅
最後,我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靈丹妙藥。
那就是水。
有一天上午,在去接受放療之前,我和科琳來到了曼哈頓島上西城的修道院博物館(Cloisters),這是一座仿造中世紀風格建造的博物館。我一直很喜歡它,這是因為它曆史悠久,源遠流長。我和科琳坐在高牆環繞的一個庭園裏,旁邊有個植物園。我決定再嚐試集中意念一次。
這一次我居然成功了。
“啊!”我大叫道,“水!有水我就能做到!”
在這個院子中間,有很大的一個假山,還有飛泉瀉水。水花飛濺、水浪晶瑩、珠走玉盤,眼前的這些景象讓我沉醉。不僅如此,噴泉的聲音也讓我著迷——也許聲音對我的效果比水流還要好。庭園四周高牆環繞,因此噴泉瀉下的聲音傳遍了我的每個細胞。我馬上就找到屬於自己的世外桃源了。
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水有這般功效,因為水在我的生活中並不占什麼重要地位,小時候如此,成人後也如此。我的遊泳技術一般,也不是個航海愛好者。嶽父是個十足的航海迷,記得有一次他邀請我上他的船去出海。我還特意買了雨具(我們隻不過在舊金山海灣附近航行),到了出海的那一天,我興高采烈地跳上船……接下來整個航行途中,我都趴在船舷邊,想要嘔吐或是吐個不停。記得我第一次滑水的時候摔入水中,被人打撈上岸,吐水不止,可是手裏還緊緊地攥著滑水繩不肯鬆開,活像一個大絨毛玩具一樣。很明顯,我之前跟水並沒有什麼緣分。
不過,現在也很明顯,水正是我所需要的精神載體。看著它,聽著它,能幫助我滌蕩心境,讓我能夠潛心於當下,更準確地說,能夠幫助我的心情變得更加寧靜,能夠進入下一個境界,不管那是一種什麼境界。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水會對我奏效的原因,水珠圓潤,柔水無痕,這在我看來就是自然的輪回。
接下來,每天我都會守望著水,試著度過一段“飄然入仙”的時光,可能會有半小時,也可能更久。我感覺自己好像不是完全存在於這個世界,也非完全置身於這個世界之外,我感覺自己遊走在兩個世界之間——絕對的新生。
首先,我會凝望著水,接著會閉上眼,靜聽水聲,思緒飄向來世,去細想它的模樣。
每次當我回到修道院博物館時,我就感覺回到了自己心靈的港灣,感覺這裏正是我心靈的棲息之所。有時候,你在不經意間,就在某處發現自己找到了久久尋覓的東西。
如果精力不濟,無法去修道院博物館的時候,我就會在自家窗前眺望東河,遺憾的是這樣就聽不到流水的聲響了。如果精力充沛,我就會來到修道院博物館的那方庭院裏,閉目養神,凝神靜氣,雜念俱消。起初,我的意念會在此世和來世之間的境界停留大約30分鍾,後來這一過程不斷延長,達到一個小時。(盡管我並不知道時間到底有多長,因為科琳同時也在默想,是她過後告訴我的。)
我一結束這樣的冥想,就和科琳並肩而坐,告訴她剛才的體驗,我會告訴她我發現了人生中多少新的境界。如果某一次冥想不如我想象得那般深入,那我也會和科琳描述這樣的體驗本身有多美妙。有一次,我曾經問過她:“你怎麼判斷自己是否入境了?”
“在我看來,是當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爆裂時,”她說,“就像你在極度興奮,或是體驗到愛的時候一樣。”
“我的感覺不一樣。”我回答道。不過,這並不是說我沒能入境,我確實入境了。入境之後,感覺一派寧逸,完全的安靜寧逸,我喜歡這種境界。冥想完畢之後,我感覺頭腦更加清醒了。
盡管在這一境界裏感覺飄然入仙,但是我並不會冥想超過一小時。在某個時刻,我知道自己應該結束了,我就感到滿足了,因為自己享受了這一境界。我還沒有做好準備讓天使把我帶去天國,我還想回到塵世,和科琳相守,看看吉娜,和瑪瑞安聊聊,尋找生命的快樂。我想好好吃一頓大餐,在我確診之後,我一直都吃著特別豐盛的食物,享受著膽固醇含量不低的甜點,我還想更多地享用肉汁鮮美的牛排,大口品嚐冰激淩,一盤又一盤地吃著各式甜餅,再多抹上一點黃油。
我還活著。
我的葬禮
任何一條河流總是有源頭和終點,這聽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如果沒有源頭,那麼一條河流也就不算是河流了。不過,也不是這麼簡單,實際情形可能比這要複雜。河流也可以改變流向。
我希望自己能夠清晰地解釋這一想法,不過我卻解釋不清。
幾周來,我都在給自己的葬禮做準備。
葬禮將在聖詹姆斯天主教堂舉行,科琳和我經常去那裏祈禱。我的靈柩將由六名護柩者抬至教堂,護柩者的人選我已經確定下來了。我希望能給那些選中的護柩者傳達一種信息。同樣,對我而言,能有這麼多擁有高貴靈魂的親友給我護靈,這也給我自己傳達了同樣的信息。
我也選好了當天主持儀式的神甫,我平時一直很喜歡他的
布道。
當天我不想要管風琴音樂,科琳建議改成豎琴和長笛曲。我喜歡長笛的聲音,吉娜自從小學開始就一直吹長笛。
參加我葬禮的將會有很多親友、畢馬威公司的同事和其他商界的朋友。蒂姆 · 弗林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繼任者,他會發表一篇葬禮頌詞。我希望斯坦 · 奧尼爾能發表另一篇頌詞,我之所以邀請他演講,是因為他不僅是我的摯友,而且作為美林證券的首席執行官,他可以談談工作和責任對我的意義。
我的弟弟威廉會發表最後一篇葬禮頌詞。他會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不過他也會代我傳遞心聲。早在幾個月前,我就把自己的心裏話寫下來寄給他了。這是在我離開人世之後才會發表的聲音,我要每個人都聽到我對科琳、瑪瑞安、吉娜的心意。
我由衷地希望吉娜能為葬禮寫一首詩,可我覺得,讓她在葬禮上當眾朗誦,怕她控製不住情緒,也許她姐姐瑪瑞安可以代替她。不過,寫這樣一首詩,本身就挺難為她的。
我請兩位密友幫我在葬禮之後安排傳統的愛爾蘭親友告別儀式,在這樣的儀式上,大家會慶祝逝者的新生,所有我愛的人都會歡聚一堂。這也是他們的一個機會,能夠讓他們再度聚首,追憶往昔,享用美食,體會其樂融融的感覺。總而言之,他們能夠充分享受生活的美好。
我希望當日天公能作美,不要像這幾年的夏天一樣熱浪襲人……不過,這又是我所不能控製的東西。如果運氣好的話,有可能會陽光明媚,和風醉人,以讓大家在紐約度過完美的一天。我不清楚自己的葬禮會在夏末,還是在秋天舉行,兩個時間我都無所謂。
我的屍體會被火化,我還不知道該怎樣處理自己的骨灰。
我知道,已經有人在舊金山灣區為我另行準備了一個告別儀式,它會在紐約的葬禮之後馬上召開。我在那裏有很多朋友和商業夥伴,因為我從前在斯坦福大學商學院念書,後來又在公司的舊金山分部和帕洛阿爾托分部工作。我不想讓我那裏的朋友搭乘飛機橫跨美國,來參加紐約的葬禮,那會給他們帶來壓力。畢馬威有一位資深主管,她不僅是公司的元老,更重要的是,其他朋友對她也很尊敬,在我和她告別的時候,我請她幫我一個忙,就是僅僅參加舊金山的告別儀式就行了,因為她的話一言九鼎,這樣舊金山灣區的朋友就不會感到有增加開銷的壓力,不用非要到紐約來看我最後一眼。
安排妥當,我覺得這幾乎就是自己想要的一切,一切都是完美的。就像我和科琳的婚禮一樣完美,就像瑪瑞安的婚禮一樣
完美。
我隻是希望自己彼時能夠在場“看”到這一幕。
最美好的時光
有時候,我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思想時有困難。在這樣的情形下,似乎我的思維陷入了陰影之中(這是科琳後來告訴我的)。
對這種情形,我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比喻,也是第一個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比喻,還是一個和高爾夫球有關的說法,我覺得就像是在“追逐日光”。這個說法不僅僅是一個漂亮的比喻,當我想起它的時候,我就會覺得置身於高爾夫球場上,夕陽低垂,我知道自己的球就在某處,可就是找不見。
為什麼人生最後的旅程不能成為最美好的時光呢?也許我們目睹了年邁的父母、祖父母與年老所致的病痛苦苦鬥爭的畫麵。可是如果身體的疼痛不成為問題,那麼最後的人生為何不能變成精神和知性上最富有的時光呢?如果你一口咬定不是這麼一回事的話,是否也有些太武斷了呢?
記得有一次,我在加州蒙特雷半島高爾夫俱樂部打球。有一個長洞球,標準杆是5杆,開杆似乎不錯,不過球停落在湖邊的沙地上。當我走上前擊第二杆球的時候,結果根本沒有打到球,真是讓人夠丟麵子的。盡管沒有擊到球,這也得算一杆。第三杆打得也不怎麼樣,球離果嶺至少還有200碼。我第四次揮杆,終於把球攻上了果嶺。
當我走到果嶺區時卻找不到自己的球……難道球已經滑下果嶺區了嗎?還是我擊球太用力了,球飛過了果嶺區,紮進了另一端的沙地?我找呀,找呀,找……
結果,球在洞裏!
一個五杆的長洞球,有一杆沒擊上球,另一杆打得也很糟糕,可是我竟然還打出了一個小鳥球(比標準杆少一杆)。
意外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我們都還太稚嫩,難以預料多變的世事。
特別的感動
和我最親密的商業夥伴,尤其是畢馬威公司的朋友告別,讓我感到很滿意。我們有著共同的使命(讓公司變得更好),盡管我無法留下來看到最後的結果,不過和他們一一話別,讓我心中確認了自己的預感:自己的使命將最終實現。我為之竭盡努力的美好前景終將到來。那時候,我可能不在了,不過我知道自己並非不可替代的,對此我感到很高興。
我告訴每位同事和他們共事讓人感到有多麼愉悅,告訴他們我從中獲益頗多。
我試著為每位朋友都留下一點特別的感動。公司有一位年輕的合夥人,多年來我一直給她提供指導。我對自己的離去感到特別難過,因為她注定能夠大展宏圖,而我一直都是她的良師益友。在我倆告別的時候,我說出了為她準備的禮物:我已經為她聯係好了我的一個朋友,他是公司裏一位受人尊敬的高管,年紀也和我相仿,我請他像過去我所做的一樣,為她保駕護航(事實上也真的如此),直到她不再需要為止。
說句心裏話,我的這番舉動不知對誰的意義更大,是她還是我呢?
一去永不回
還有一次告別,對象是兩個親密的商業夥伴,他們是畢馬威德國分公司和英國分公司的負責人。晚餐、美酒、回憶,我們度過了盡興而又難忘的時光。最後,我們互相告別,知道以後再也無法見麵了。
我陪另一個好友去了一次現代藝術博物館,這位好友喜歡藝術,也喜歡收藏藝術品。
斯坦 · 奧尼爾、他的妻子南希、科琳和我一起共享了一瓶美酒,我們聊起了各自的價值觀。那真是一次美麗的分別。
我最中意的告別場所還是紐約中央公園,徜徉在公園的漫步區,細數過往的美好點滴,稱讚對方的諸多優點。
還有一個朋友建議我們最後告別時,不如開著他新的瑪莎拉蒂跑車(Maserati)一起兜風。
永恒並不美
我覺得生活變得更加簡單了,更加平靜了。我也更加能夠將注意力集中在當下了。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一個人應該完全忽略未來,尤其是那些人生比我還要富有的人。差不多所有的目標都需要有未來做支撐,否則我們就無法走向完美。我隻是覺得,有時候,對未來方方麵麵的考慮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占據了我們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以至於我們都無暇欣賞路旁的風景。
我希望在你眼中,我追求完全掌控自我意念和活在當下的做法不會顯得自私,不過我想可能會的。我為自己的愛人所做的和為自己所做的一樣多,這是我原來就想好的打算。女兒瑪瑞安和女婿威廉不論在公司還是在家都忙得不可開交,為的是給他們的孩子創造最好的條件。我非常喜歡他們為自己的孩子——我的外孫和外孫女投入的精力和責任感。不過,正因為他們將注意力都用在打造未來上了,他們就沒有足夠的閑暇和金錢來享受當下了。記得有一次,我和科琳帶他們出去吃飯,瑪瑞安穿著一件色澤柔和的漂亮晚裝,我之前從來沒見過這件衣服。她看上去光彩照人。
“你最近一次穿這件衣服是什麼時候?”我問她。
“一年前吧。”她回答道。
“那多浪費呀!”我說道,“你這件衣服多漂亮呀,你應該多找些機會穿穿它。”
要盡情地享受當下,這一點對我而言是再明顯不過的事了,不過對那些還能活上不止3個月的人而言,就有些難以駕馭了。為了勾畫美好的未來,他們需要辛勤工作,需要犧牲。沒錯,有機會聞聞玫瑰花香的時候不要錯過,不過你無法一天內每時每刻都能彎腰聞得縷縷花香。做到這一點根本不可能。在新的條件下,我認識到當一切高歌猛進的時候,人總會變得自我陶醉,視野也會變窄。我必須要承認,我目前的狀況也會讓自己有這樣的傾向,總是通過自己的視角來看問題。而對每一種情形,我的看法並非總是智慧的。
我不確定自己到底什麼想法更有道理。也許,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永恒——我過去一直珍視的特質,有時候也不一定總是美的。隨心自在已經在我心中占據了更重要的地位。
挖掘完美日子
當你身陷我的處境時,最開始你肯定會拚命抗爭,畢竟你所麵臨的困難是如此之大。不過,如果你開始學著活在當下,那麼你不僅會喜歡上它(這種歡樂是巨大的),你也讓自己為未來做好了準備。未來終將成為你的當下,向你撲麵而來。
如果你多加練習,就能學會這一技巧。你肯定能掌握這一技巧,它會讓你變得更加強大。
當下在我看來就像是上帝的饋贈(也許我應該說,當下就是一份禮物)。因為活在當下,在過去兩周的時間裏,我所體驗到的完美時刻和完美日子比過去5年還要多,如果我們仍將過著確診之前的日子,我此刻所體會到的完美也將比過去5年與未來5年的總和還要多。
看看你自己的行程簿。你能看到完美日子的影子嗎?它們是不是隱藏起來了,需要你用某種方法將它們挖掘出來呢?如果我告訴你去創造30個完美日子,你能做到嗎?需要多久才能做到呢?30天?半年?10年?還是根本做不到?
我感覺自己現在所度過的時光,一天勝過從前的一周,一周勝過從前的一個月,一個月勝過從前的一年。
陪你到永遠
簡單是如此難以尋覓,不過很多人都會因此受益,因此得到改造。看看周圍很多人經營自己生活的方式吧,我也為他們感到遺憾,因為他們沒能像我一樣對生活豁然開朗。他們整天忙碌不停,可是卻不知道為何要忙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下忙亂的腳步,他們也沒能駐足自問,到底想要在生活中得到什麼。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有錢,有些人錢多得花不完。不過他們卻不敢問自己一個簡單的問題:“我為什麼要做自己手頭的事?”我了解其中的一些緣由,我也知道他們難以停下腳步,尤其是他們為當前的成功感到自豪的話,他們就更難回頭了,因為一旦停下腳步,他們就感覺自己不那麼重要了。我明白。完全明白。
不過感覺自己重要並不代表你真的重要。
在某個特定的時候,最好由你自己來選擇這一時刻,你必須要迎接新生,準備好度過人生最後的日子。我替很多朋友擔心,他們一直以來都忽視了這一時刻,試著在重要的崗位上多待上幾天,卻有可能永遠失去主動選擇權。棒球名將威利 · 梅斯在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年表現糟糕,就好像在自己的陰影中掙紮而不得解脫一般,他感慨萬千地說:“衰老會給你帶來衝擊,可你卻無能
為力。”
這一刻會來的,肯定會來的。這一時刻是讓人備受煎熬的,這也是肯定的。一些人已經參透了這一道理,可是很多人並沒有醒悟。有些人現在學會了未雨綢繆,為以後攢錢,以此來確保後半生衣食無憂。
不過,為什麼不在另一個至少和金錢同樣重要的方麵也努力呢,那就是你的靈魂!
而要做好靈魂上的準備,該從哪裏去獲得必要的支持呢?現在有各種各樣的藥物、醫療設備、診所和醫療關護能延長你的生命,讓你的餘生變得比較安逸,但是有誰能夠在精神上幫你做好準備呢?誰能教會你該怎樣迎接死亡呢?除你自己之外,是不是真的還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呢?是否能有這樣一個人一直陪你走到最後一天呢?
我感到很幸運,因為有科琳陪在我身邊。
時日無多
和親密的朋友告別會出現種種結局。我發現,如果我的朋友滿足下麵的一個或是兩個條件的話,這樣的告別會變得更加容易:第一,朋友信仰上帝或是有其他強大的精神支柱;第二,朋友的婚姻或是其他人際關係很牢固。
那些沒能和我好好告別的朋友,通常不具備上述兩個條件,而且往往還有第三個原因:他們個人還有沒能解決的麻煩,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導火索,讓他們想起了自己的煩心事。我的離去給他們造成了更大的真空,所以他們感到憤怒。我能明白這一點,我捫心自問,到底誰的意願更重要?是他們的,還是我自己的?鑒於雙方在一開始相見的時候就各懷心事,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彼此都感到滿意呢?我不得而知。不過,給我們的友情畫上一個句號對彼此都是有難度的。彼此的談話並沒有讓他們覺得更愉悅、更富有,而是讓他們覺得更痛苦、更憤怒。當然,我並不希望這種情形發生,但是我也無能為力。我覺得放棄這樣的告別也無濟於事,也並非是仁慈的,這並不能讓他們的痛苦消失。
我有自己的原則。對每次的告別,我都努力要設定一些界限。比方說,我會堅持雙方努力將談話重點停留在當下。(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不會回憶,當然我們會回憶,有時候我們全部的時間都在追憶過去,但是我們主要應該讓美好的時光和激情重現,而不是坐困愁城、憂心忡忡。)不過,我也很清楚另一種可能性的存在:也許根本做不到這一點。(對同心圓最裏麵的親人,也許能做到,也許做不到,等講到那裏的時候我再細說吧。)
盡管和一些朋友的告別非常美好,但是他們自己處境不佳,婚姻失敗,沒有任何信仰,也沒有任何誌向,他們希望我們最後能夠多相處些時日,希望我能更努力地與病魔抗爭。他們告訴我不要放棄,在他們看來我似乎已經放棄了。還有幾個朋友在說完再見之後,依舊給我打電話,他們不想我離開。
“我就想要這個樣子,”我會這樣告訴他們,“我特意安排了這樣的告別,我們彼此可以說再見。我們也度過了完美的時刻。讓我們記住這一時刻,然後大踏步地往前走,不要再安排見麵了。想要讓完美時刻變得更完美,從來都不會奏效。”
我這樣的回答可不受歡迎,太過斬釘截鐵了。也許,過於冷漠了。對方往往會變得情緒激動。如果雙方就這樣僵持不下該怎麼辦呢?主導權,我認為是掌握在即將辭世者手中的。3年前,當我嶽父逝世的時候,他一直在說自己會好起來的。我還記得自己當時多想和他說再見,不過他始終都沒有直視過我。他是如此希望多活上一段時日,自然也就無法接受生命馬上就要終結的事實……不管怎樣,盡管我想要將我們之間的關係畫上句號,但是我的願望不能淩駕於他的想法之上,他擁有著主導權。畢竟,是他而不是我即將要離開人世。
現在,我處在當年嶽父的位置上,該由我來製定規則了。對我自己而言,當最後的話別結束,我可能會回味片刻,也許會回味幾小時,但是就不會再回頭了。(過後,如果有人問起當時話別的對象和場景,我自然會給對方一個回答,但是我自己的心緒不會又飄向那一天。)
我必須要正視前方的路,隨著光陰流轉,屬於我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我那些受著煎熬的朋友們該怎麼辦呢?他們必須要在我走後自己調整好心態。也許說“再見”正是他們需要學會勇敢去做的一件事。
也許,時機還沒到那一步,也可能是我自己有些操之過急了(自己也會先封殺這樣的想法),我的頭腦裏經常盤旋著怎樣和吉娜道別的畫麵。她現在和我一起度過的時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她剛剛14歲,就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我們經常去外邊享受午餐,我們喜歡在一起討論個人的宗教觀、生死觀和思維方式。但是我倆都會發脾氣,很顯然我們對命運如此安排都感到不快樂。有時候,這樣的命運讓她感到無法承受,有時候,她看上去又能夠接受。我知道她的世界觀正在成型,而她對一切又那麼善於感受。我希望她能夠明白我對她的信心、自豪和無限的愛。
每每想到該怎樣和她告別,我就努力想找到作為一個父親最好的方式,讓女兒真正體會到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而並非僅僅是和他相處了多久。
水是我的新生
我當然不知道來世是什麼模樣。但是,輪回就像水流一樣,就像河流一樣。我之前說過,我對水從來都沒有什麼特殊感情,水在我心中似乎並沒有什麼地位。我對葡萄酒熱衷算嗎?葡萄酒溢滿了香氣,而水裏麵則充滿了生命;葡萄酒需要時間來發酵,需要時間來變得香醇,我現在才53歲,不過我還是懂得作用於水之上的萬有引力的;葡萄酒會流進你體內,而水則會無止無息地流淌……它們之間有什麼相通之處嗎?
但是,我對水越發強烈的感覺始終都隻是一種感覺,而不是一種可見的形象。就仿佛塵世上的土地一樣,它也有種別具一格的震撼力。水也一樣,每天在這種水聲潺潺的玄妙境界裏待上一小時,就會感覺逐漸洗去了塵世黏附在心上的泥沙。
瑪瑞安給我買了一個人造的小噴泉,大約有兩英尺長、一英尺高,我非常喜歡。
那麼在我人生長河的下遊又是什麼風景呢?有誰會等待我呢?有人會在那裏嗎,他(她)會是什麼模樣?我會遇到從前曆史書上讀到過的名人嗎?會遇到已逝的先人嗎?我相信世間有天堂,也有地獄。但是,它們的邊界在何方,我不得而知,也不敢妄加猜測。
來世讓我感到難以把握,至少現在如此。水呢?水,我是懂的。水是我的新生。
來世的入口
哦,這樣說不對。說水是我的新生並不準確。
應該說我自己正步向新生。
我現在還活在世上,我想要度過塵世的時光。我想要多度過一些完美時刻和完美日子。但是,我也需要讓自己做好準備。每天,我都要花時間來做這樣的準備。我需要讓自己沉思靜想。我需要讓自己的內心變得更安靜。我需要簡單。讓自己全身心地去迎接下一段旅程。我的心念遊走於兩個世界之間。難怪我也覺得,當自己冥想的時候,我的雙眸半開半闔,既讓塵世的光亮進入眼簾,又有意擋住一些。我會和科琳回到修道院博物館,來到高牆環繞的深庭之中,靜聽水流叮咚。如果太累了,我就會在自家窗前遠眺東河,這種體驗更多的是用眼而不是用耳來感受,不過還是能讓我感到滿足。我浮想聯翩,把河流和水當作是從現世走向來世的入口。
水是兩世之間的渡口。
水無止無休,水永續不斷,水是生命。
對這種入境,我還沒能掌握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我的目標就是心無雜念,但時常會有紛擾湧上心頭。我的目標就是完全入境,這樣就不用去考慮未來,但我並非總能做到這一點。有時候會浮現出接受放療的情景,有時候又會被拉回到現實中來。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會遇到這樣的麻煩。如果試著在一天的上午就冥想入境,效果會比下午要好一些。因為如果到了下午,人會感覺更加疲憊,白天發生的很多事也會勾起我更多聯想,很多是我所無力控製的……
這樣的冥想你做得越好,做得越多,在我看來,當最終離開塵世的那一天到來時,你就會感到越自在。我一直在努力。如果能堅持這樣做,當最終那一天到來時,我的感覺就不會那麼糟糕。也許,那一天根本就不應是糟糕的一天。我對自己的嚐試感到興奮。我覺得這對我不僅是我精神上的洗禮,也是有實際幫助的,它讓我的人生輪回來得更加自然。如果來世和現世並非截然相隔,在我想象中是連接在一起的,那麼每天花些時間來迎接來生,其實就是在尋找一條通向來世的航道——我自己開辟的航道。
我忽然覺得,死去,其實也並非如之前想象得那般無助了。
不期而遇的完美
隨心自在。
完美經常是不期而遇的。我和科琳以及吉娜度過完美的一天,並非因為我守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而是因為這一天有很多不曾期待卻降臨的美麗。如果在之前的生活中,我能夠讓這種隨心自在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一些,結果又會如何呢?在生活的每一天都能隨心自在,又會怎樣呢?我會因此而喪失商界的成功嗎?這樣的成功曾給過我無比的歡樂和滿足。
會計業崇尚的可預測性,是要避免意外發生。會計講求的是責任,那隨心自在又有什麼“不負責任”的一麵嗎?難道隨心所欲就不是生活的一部分嗎?對一輩子謹小慎微地活著的我,這一想法是頗有蠱惑性的。
滑雪,我意識到它其實比高爾夫更率真。滑雪的時候,你隻要依地形而動就可以了。滑雪是允許犯錯的,滑雪更加寬容。在滑雪場上,你可以屢屢犯錯,但是你還能滑出佳績,甚至表現神勇。在高爾夫球場上,你就沒法這麼瀟灑了。
我熱愛高爾夫,千萬別誤解我的意思。也許,我應該多花些時間去滑雪。
沒人能說我在臨終的日子裏,思想已經僵化,不能吸收新鮮理念了。
無法實現的假設
在結束了6周的放療之後,科琳、吉娜和我一起去加州的塔霍湖旅行,我們在那裏租了一處房子。起初,我身體很虛弱,連穿衣服都困難。治療結束的幾天後,我恢複了些體力。在乘車向西進發的時候,我決心要讓自己重新變得精力充沛。度假小屋旁邊有泳池,健身房裏也有力量訓練器械。我也期待著能夠登上特製的三輪車(我的平衡能力不太好了),以“驚人的”5英裏時速環繞高爾夫球場。我很高興自己又能騎車了,盡管自己不夠強壯,沒法騎自行車。我在網上發現有人賣三輪車,這讓我不禁思忖,作為一個首席執行官,我原來都沒讓自己騎過三輪車。這可是非常有創造力的一個想法,我很確信的一點就是,我現在所經曆的處境,讓我的思想比過去更富創造性、更加靈活。
我願意這樣假設:如果我能康複並回到工作崗位,我肯定還能把工作幹好。而工作的當年如果能有現在的覺悟,那我就能成為一個更加出色的主管。我肯定能夠想出一個更有創造力的方法,過上更加和諧的生活,能更多地陪伴家人。我之前總是覺得和家人分離是迫不得已的,家就是家,辦公室就是辦公室。我之前的想法太狹隘了,家庭與工作之間的界線也太分明了。
我並不是一個覺得自己非得是全公司工作最拚命的首席執行官,但是我覺得自己必須是最努力的員工之一,否則就會降低自己在其他員工心目中的領導地位。
但是,如果我沒有這麼拚命地工作又會怎樣呢?除了做完做好自己的工作以外,作為公司的一把手,我為何不作一個享有和諧生活的表率呢?如果當時我能夠對此多加考慮的話,那麼我有可能就會這樣去做,我就有可能更富創造性。可惜我沒能做到。在那些風風火火急著前進的歲月裏,我沒能做到。直到我患上了無法治愈的腦癌,我才幡然醒悟,才學會通過這個視角來看待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