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源靜默不語,身為男子,平日他從未思考過女子的處境,對於古人,更是不願妄加非議,是非論斷,總以為經曆了歲月的沉澱,已然有了定局,不成想今日遇見梅因,不過寥寥數語,已然顛覆他從前的認知。
“大師,梅因不過一介女流,卻從不相信真的明主會因為一個女子就亡國,史書大多由男子書寫,為了那可笑的尊嚴,才會有紅顏禍水之說。人生在世,誰不想求一個知己,相守白頭?可若是能真的未曾遇到明主,負此終身,傾人國毀人城,而後靜待周武王商湯,梅因又何樂而不為呢?萬鍾於我何加焉?史書褒貶又與我何關?人們常說,人總是為自己活著的,可世上的人何其多,大師見到誰是真正為自己活著的?”
寂源忍不住避開梅因灼熱的視線,他需要兀自冷靜一下,在這種急促氣氛中回應的話語,往往並不客觀,會牽涉太多的不該有情緒。可他的身份逼迫他,在說出每一句話前該是深思熟慮的,方外之人,心中有的不該是無關痛癢的個人小事,而是依托博愛的胸懷,操心天下福祉。
“施主,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想來貧僧是老了,有些想法已然滯後。然,世上無人是為自己活著的,同樣的,一個身上肩負著責任與義務,也同時擁有者別人賦予的照應與關懷,雖不可無拘無束,這種你來我往中又何嚐沒有趣味呢?放下自己該放下的,接受自己放不下的,許是最好的結果了。”
梅因的眸子暗了暗,視線飄逸到去不了的遠方,窗外的光芒漸趨暗淡,這黑夜來臨的前兆,並不讓人覺得那麼好受,在黑暗的盡頭必然是光明,卻不知道這漫漫長夜中,有多人似她這般輾轉反側。“人各有誌,正是身上放不下的東西太多,所以才敢期盼有一日什麼都能放下了。人說的,否極泰來,許是這個意思。”
“得失,舍得,看起來似是簡單,想要明悟,卻很是難。施主一生汲汲所求,相較於自己失去的,是否值得呢?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有些事,貧僧無話可說。今日貧僧觀施主的言行,委實比俗人要通透許多,想來是博覽群書又能溫故知新的緣故,這幅字,貧僧便感謝施主的惠贈了,權當今日受教所得,日後時時提點自己。”
背對著所有人,梅因望向天邊最後一抹亮光,她的聲音淡淡的,淺淺的,宛如蜻蜓點水一般,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這寥落的秋季,或是院中寂寞的梧桐,她說:“越是看得多,越是看不透自己。”
眾人都不再說話,下人們陸續進來點燈,有序的腳步聲成了書房外落葉的伴奏。擺渡,擺渡人擺渡不了自己,掌燈,掌燈人點不出心中的光明,隻剩下潦倒的沉默,沉默中滅忙,或是沉默中爆發。
“王爺,已經準備好了,您看是不是現在就去聽戲?”
“梅因想為王妃獻舞,煩請府中的樂師配合。”
上官文用眼神請示剪瞳的意見,哪知剪瞳自己應下來說:“既然姐姐有這樣的誠意,王府的人自然配合,早就聽說姐姐一舞傾城,也不知道是如何的景象,我們先去園子裏麵候著。姐姐放心準備著便是,有什麼不順心的,蘇木也在候著,總不會委屈了姐姐。”
“多謝王妃。”
剪瞳跟白素他們先行離開,上官文卻放滿了腳步,見剪瞳不曾發覺,又退回來跟梅因說道:“她是小孩子心性,如今肯稱你為姐姐,便是有相交之意,你為何不借機求她,想來她是不會拒絕的。”
“有王爺在,又何必我來開口?”
“你跟我始終不同,你若開口,他不會拒絕,若是換做我,怕是不然。”
“他自己的身子,自然要自己愛惜,我是太子的人,受著太子的恩惠,雖然不見得多感激,卻也不方便幫了旁人去。王爺與他從來交好,想來王爺的話,他不會不聽,有您照應著,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怕是他不肯治。你們兩人又是何必呢?他覺得自己身子康健,你便會借機離他更遠,才一直拖著不肯治,而你,便是始終也不肯放下仇恨嗎?從郡主之尊,流落到今日誠然太多不易,可有什麼比自己幸福更加重要的?人活著,是活自己,不是活給死人的。”
“王爺到現在還不覺得,蕭瀟已經死了嗎?活著的隻是梅因。王爺,梅因要先行準備舞蹈,便不在此逗留了。”
上官文伸出手,才發現自己當真沒有什麼理由再把他們綁在一起,有些事情,不是說不在意,便真的可以不在意的。
這個中秋,未免來的太不圓滿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