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生對鏡子裏的自己還算滿意,一望可知,鏡子裏是那種在年齡和經濟的雙重壓力下掙紮著,熬費苦心保持的類知識分子形象。像他這種成色的類知識分子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好講究的了。要能要求自己一點:幹淨——他身上和頭裏散發著一股廉價的香皂味兒。
馬林生離開一地汙水充斥著尿臊味兒的廁所,穿過昏暗的堆滿牛皮紙包裝的書籍的走廊,來到因開著日光燈顯得淒愴的書店的營業廳。書店裏顧客不多,僅有的幾個顧客也大都呆呆地近乎茫然地盯著書架上一本本堂皇陳列的書籍,時而抽出一本翻幾下,很快便放回原處無動於衷地走開。隻有兒童讀感動櫃台略呈活躍,幾個穿校服係紅領巾的男孩趴在櫃台上喳嘖議論,流露出對櫃台裏五花八門的連環畫的濃厚興趣。馬林生經過收款台對裏麵的女同事頗為矜持地點了下頭:“我走了,齊老師。”“慢走。”那位胖胖的中年婦女怔了一下,客氣地回答,“……馬師傅。”
馬林生踱出書店門,由於他拉門的手勢過於優雅,出門後又未能及時閃到一旁,裝有上好彈簧合頁的玻璃門相當有力地迅速彈了回來,門框地他背上近乎粗魯地一推,他踉蹌衝下台階。同昏暗、冷清的書店店堂相比,外麵的大街既明亮又熱鬧。這是條除公共電汽車外禁止一切機動車自行車行駛的繁華商業街的街口,人如潮湧,都是下了班來購物的婦女和外埠旅遊者以及黃昏到這裏來消磨時光的青年人。
馬林生穿行而過,目不斜視狀頗麻木。他長年累月在這裏辛苦工作卻不屬於這繁華景象中人。他根本沒有僅為愉悅在這裏揮霍一番的能力,而為了某種目的在這裏謹慎開銷一次的理由他也絲毫不具備——他需要的一切都可以在他家附近那些不那麼奢華、普通的商店買到。簡言之,他沒有理由在這裏一個人晃蕩——如果不是他上下班必經之地的話。
他走上縱貫全城的大街。陽光是那麼強烈,由於實行夏令時的緣故,這本該是黃昏夕陽西斜的時刻,到處仍是一片耀眼猶如爆炸時閃現的令人一陣陣發黑的熾光。
龐大的公共汽車結隊而來,像一列列重載火車。馬林生如同插在架上的書,被緊緊貼擠在兩扇脊背之間,透過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數清對方身上有多少塊骨頭脊柱排列是否垂直。如同正月十五的搖元宵,裸露著腳體的人們隨著汽車行進的節奏把自己肌膚上分泌出的汗液沾染的塵埃毫無保留地蹭到其他人的肢體上,公共汽車尚未開出一站,全車男女老少已經髒得不分彼此,當以體麝香和屁味兒襲來時,很多無辜的人受到了猜疑,大家隻好皺緊眉頭以示清白。
馬林生輾轉換乘終於在通往他家所以的那條胡同的路口跳下來時,已經不是一小時前那個看上去多少還稱得上整潔體麵的馬林生了,他像就館裏使用了多時的一塊抹布,散發著各種穢物混合的臭味兒。
馬林生幾乎是競走般大步星地奔回家,似乎遲一步,身上那層髒皮就會結殼成鱗,盡管他小心地沿著牆根兒樹蔭讚行,甚至因此顯得有點鬼鬼祟祟,但這通奔走再次使他出了身大汗,當他進了屋飛快地脫襯衫時,肉皮兒和織物之間都拉出絲兒像揭膏藥一樣。馬林生住的這種老式四合院平房沒有完善的衛生設施,隻在院當間有一個自來水龍頭,一個共用水表,誰要用水全院人盯賊似地盯著,因而他不能暢快淋漓地洗,隻能端盆水回屋。像個月子裏的女人門窗緊閉擦拭。
馬林生在屋裏擦得欲罷不能,毛巾所到之處總像犁地似地耕出一卷卷新泥,那具遭了蟲害的扁豆似的身子擦得通紅仍層出不窮,最後隻好撲落,用毛巾雞毛撣子似的撣,再不敢用力。好容易拾輟完上半身,重新洗了毛巾,正待細細清理陰部,門湧地一響,兒子衝了進來。情急之下不及嗬斥,隻得先將無甚個性的屁股轉將過去,掉臉再看,兒子已知趣地退出去,並小心翼翼地帶上門。
馬林生受此一驚,已無心其它,草草抹了遍身體的其餘部分,蹬上條內外通用褲衩,敞了門,將那盆汙水潑出,拎了盆到水龍頭前格外仔細地刷洗連帶漂洗手巾,副光明正大的樣子。“馬銳,”他嚴肅地喚兒子,“你也洗洗,洗完再進屋。”“我不髒”兒子眼睛看著別處。
“不髒也得洗,剛在外麵玩完怎麼可能不髒?”馬林生加重語氣,命令道,“過來!”
馬銳低著頭,耷拉著雙肩,踢踢踏踏慢騰騰走過來。
“還不髒!瞧你這一頭一臉土,鑽了哪兒灰堆兒了?”
馬林生不由分說,把兒子的頭塞到水頭下。傾瀉的水柱打在馬銳烏蓬蓬的頭上,水花四淺,濕了馬林生一隻手。
“水流進脖子了!”佝僂著身子低著頭的馬銳嚷。
“把小背心脫了。”馬林生動手剝兒子上衣,馬銳赤裸著上身在涼水的衝刷下搓著胸脯兩肋的泥。“脖子!胳肢窩……”馬林生站在一邊指點著,回屋拿出塊香皂叫馬銳往頭上,身上打。
“好好洗,別玩水!”馬銳衝完頭濕淋淋地彎腰站在一邊滴水,馬林生拿塊大毛巾,像理發館的師傅似的包住馬銳,連頭帶臉粗手粗腳地一氣猛擦,然後把毛巾扔給馬銳,“自個兒擦幹身上。再把腿和腳衝一下,搓搓腳脖子。”
自個轉身進了屋。如果不算那些人工流產弄掉的,馬銳就是馬林生唯珠親生兒子。馬銳不屬於優生,就是說他的孕育是在馬林生和他當時的妻子的意料之外的,緣於一次小小紕漏,純粹是因為他們的心慈手軟一拖再終成既事實,他完全是在被動的情況下當了這個孩子的爸爸,就像過去被舊軍隊拉了夫的良民。小時候總覺得給別的小孩當爸爸是頂體麵頂光榮占便宜的事,真當了爸爸倒留戀起做兒子的時光了。
馬銳膀子上搭著潮乎乎的手巾拎著馬林生丟在水龍頭旁的空臉盆頭發亂糟糟支棱著走進屋,像個微型的澡堂夥計,濕透的涼鞋地上一步一個水印。
他走到屋角臉盆架旁,把臉盆“哐啷”一聲扔在一摞臉盆上。“輕點。”坐在藤椅上看報的馬林生瞟了一眼馬銳,“磕掉瓷了。”馬銳沒吭聲,踮著腳把毛巾晾在屋裏拉的鐵絲上,鋪擺開。“毛巾洗了麼?擦過頭不洗就這麼掛上還不餿了?”馬林生臉在報紙後麵慢悠悠地說。
馬銳重又踮起腳,把鐵絲上的毛巾拽下來,嘩嘩的水聲在院裏再次響起。沉默地坐在藤椅上看報的馬林生鼻子忽然猛地一吸帶著濃重的粘稠液體抽動聲,—口濃痰結結實實含在嘴裏,他放下報紙,鼓著嘴東張西望吐痰的地方,趿著拖鞋走門口,掀簾一口啐到外麵,一臉欣慰。西曬的陽光從門外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纖毫畢現。馬銳托著洗淨的毛巾從外麵的陽光中走進來,經過他的身旁,盡管他倆一個逆光一個迎光麵部感光不一,但還是可以清楚地辨認出這父子倆相像的地方。他倆同時進了屋,臉一下都陰了下來。整個房間都處於昏暗的,朦朦朧朧的光線之中,人的麵部線條也顯得模糊,隻有那塊門簾明亮、透明、飄飄拂拂,圖案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