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門的後麵(1 / 3)

門的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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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翀

給我大(父親)做老婆,我媽並不是心甘情願的。

我媽嫁給我大時,是做的填房。她總對這個現實耿耿於懷,陰沉著臉說,我要知道你大原先娶過老婆,就算說得紅花綠葉也不會嫁給他,這不是拿鮮花插在牛糞上頭?都是上別人的當了。我媽堅稱,不是自己麵對終身大事草率的荒唐,而是被人瞞哄的過錯。顯然,她的證據是充分的,當初她隻身由豫北逃荒來到豫南的小陳莊,不辨實情就是明證。姚麥子那女人騙人不眨眼!我媽忿忿地說。

姚麥子是我媽的媒人。她比我媽大兩歲,長相雖不算十足的美,但前凸後翹的身材相當撩人,與我媽還有花椒嬸並稱為村子裏的“三朵金花”一點兒也不為過。我記事那年,她已年近四十,但風韻猶存,凸凹有致。除去身材好,她的心腸也熱,在我不到十歲的時候,她就開始許諾以後為我介紹老婆了。雖是戲言,我媽卻堅決反對,她說,那女人騙完了他媽還要騙他媽的兒子,說得紅花綠葉也不行!說得紅花綠葉是我媽的口頭禪,每遇這幾個字出現,就代表毫無回旋的餘地、行不通的意思。

出於好奇,我逐漸通過花椒嬸了解到了一些隱諱的情況。其實我媽對姚麥子的敵視源自我大與她的關係。或許花椒嬸這話真的不是胡謅,有一次我媽說漏嘴了,她說姚麥子那女人年輕的時候,飽滿的奶子像馬奶子葡萄那樣挺拔,皮膚雪團一樣,你大個沒出息的肯定上了她的身。我嗅出了她語氣裏吃了葡萄一樣酸溜溜的氣息。見我驚異,她慌忙笑著掩飾,自責著,看我,怎麼跟兒子開起這樣的玩笑來了。她滿臉驚慌,目光躲閃著,笑容極不自然,剛巧迎向熱辣的太陽,那慌張我看得很清楚。

花椒嬸還告訴過我,說我媽的推測主要來自於我大常去姚麥子家磨麵。有時想想,我媽的這種推測入情入理,我們村子當時有兩家磨坊,除去姚麥子家,滿銀家也有一口磨。姚麥子家還是盤老舊的磨,回回都得多浪費大半天的工夫;驢也瘦弱,像蟲子那樣在磨道蠕動。可是我大偏愛選姚麥子家,這樣,吊起人的胃口就順理成章了。一開始,我媽好像並沒太在意,讓她納悶的是,我大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扛上麥子去磨坊。接下來,令人奇怪的事就闖進了她的眼簾。按照行規,在磨坊磨一袋麥子,須給主人一升細粉作報酬。可每回我大磨一袋麥子除了付給姚麥子足夠的細粉外,還會額外多給她家半升麩皮。細粉人吃,麩皮喂驢。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規矩是用來約束人的,卻被我大破壞了。

我媽的心像被姚麥子家的驢踢了一蹄子,火辣辣的疼,心田雜草荒蕪,丹藤翠蔓般的蔓延開去。她悄悄打聽其他磨麵歸來的人,看是不是磨坊的行情發生了變化。結果令人沮喪,行情沒變,改變行情的是我大。他糟踐了半升麩皮給了姚麥子喂驢不說,更令人難以琢磨的是,他磨麵時從沒見過姚麥子家那頭毛驢的影子,因為常常都是我大主動請纓,親自赤膊上陣拉磨。聽人津津有味地說起這些時,我媽悻悻地嘀咕,這不純粹有病嗎!

我媽要親自上了。

她當然不是去拉磨。我所說的我媽要上,是指她要去把情況弄個究竟。尋個我大再次夜深人靜去磨麵的晚上(又是夜深人靜,你看他選的時間點兒吧),我媽悄然出現在姚麥子的房前。沒進院,就聽到磨坊傳出磨齒咬合發出的聲響,細絲細嗓的,很有節奏,很悠長。那時因為窮的緣故,包括我們家在內,全村人的房舍前麵都沒院牆,所謂的院子事實上就是一個空場子,一場白亮的那種,整個寬寬綽綽的院落就那樣無遮無攔一覽無餘著。姚麥子家也不例外。院子有棵大槐樹,出奇的粗大,細碎的葉子瘋了一般遮月蔽日的漆黑一團。這晚月色很好,月亮像被擦洗過一樣,圓,亮,亮光執拗地穿透繁密的樹葉灑在地上,斑駁的陰影詭異萬狀。

我媽沒到磨坊,而是先去了姚麥子的臥房窗子旁。沒有院牆也沒有窗簾,窗戶後麵光禿禿的,月光毫無顧忌地透過窗子,放肆地把姚麥子那間臥房潑了半地。恰恰她的木床就順著後牆擺放在那亮光與陰影的交會處,兩口子並身躺在一起,看上去多少有些模糊。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媽的窺探,躺在外側的姚麥子一條小腿還是迎向月光若隱若現了,白花花的。順著看過去,就瞅見她那豐滿的大腿和肥碩的屁股。一盤屁股在小褲頭的包裹下鼓鼓囊囊。再仔細看,就看全了姚麥子四肢朝天的睡姿,整個人豪放地擺放在那兒,那般的飛揚妖冶,熱辣辣的。我媽看不下去了,目光漫過姚麥子的身子,就瞭清了她身後蜷縮著的鍛磨的。這鍛磨的睡相寒磣得很,仿佛配合著躲避姚麥子那盤霸道的屁股,佝僂著拚命後撤,有些卑微、有些猥瑣,喉嚨裏竟然還能發出均勻的鼾聲。不像話!我媽憤憤地咕噥一聲,鍛磨的太不男人了,女人再強悍也是女人,女主外必定壞,幹嘛非讓她睡在床的外側啊,並且還攤擺得如此的富有挑逗性。實在不像話!鍛磨的其實是馬碩的綽號,馬碩以前是個踩百家門吃百家飯的鍛磨石匠,鍛磨手藝很精湛,手握鋒利鍛刀的時候挺威猛。時間久了人們都不叫他馬碩了,都叫他鍛磨的。不過這家夥自不量力,一個鍛磨的不好好鍛磨,有一年愣是跑去給村裏騸驢,結果被驢踢斷了一條腿。從那以後,他見到驢就恐懼,見到豬也害怕,再後來連見到石磨也哆嗦,就再也沒法給人鍛磨了。不鍛磨的鍛磨的就再也威猛不起來了,見到姚麥子就像見到了驢一樣蔫巴,一個十足怕老婆的貨。

站在姚麥子的窗前,盡管我媽憤憤不平,可內心還是高興的。畢竟姚麥子那張床上躺著的不是我大,這比什麼都好。她那顆提起來的心穩穩地落了地,且慢慢熱乎起來。這時又傳來了磨齒的咬合聲,她這才放心地走近磨坊,倚著方格窗往裏看,當即那顆剛剛暖熱的心又涼了。隻見昏黃的油燈下,我大正光著膀子在磨道裏拉磨,魁偉的身軀彎曲著向前,像個拉彎的弓。果真沒有驢。一根驢毛都沒有。我媽的雙腿軟了一下,忙將身子貼緊牆壁,眼眶裏卻像這盛夏潮潤的夜晚,掛上了一層淺淡的霧氣。她急忙走到磨坊隔壁的驢庵前,那頭驢正站在月光下麵,耷拉著兩隻耳朵,見到我媽,似乎還挑釁的眨動了幾下毛茸茸的大眼。回去的路上,我媽已不用像來時那樣躡手躡腳的了,腳步淩亂,跌跌撞撞的步伐引來村子裏一串狗叫。

我媽睡不著。躺在床上等我大。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我大扛著麵粉、麩皮喘著粗重的氣息進了門,接著就是在院子裏一通洗涮。這動靜自然也引來了一陣狗叫。忙了老半天,當我大躺到床上時,我媽卻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她這舉動很突然,嚇得我大打了個寒戰。月光灑在床頭,籠罩著我大那迷茫的神情。眉目清晰,棱角分明的臉上滿是困惑。

聽人說,姚麥子家的磨不太利索呢。

利索,砍瓜切菜那樣!

聽人說,姚麥子家的驢腿腳不太好使呢。

好使,拉起磨來跑得跟刮小風那樣!

我媽不問了,泄氣了。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幹部(我大是當時的鄉主席,相當於現在的鄉黨委書記)搪塞老百姓太有一套了,太能裝正經了,一點兒都不心虛,連怯一下都不。

青澀的我媽忽然變得有了城府,她隱忍著臉頰的灼燙,一件件脫去衣服,身子靜靜地平躺下來,柔軟的鋪張開去,盡管那柔軟裏頭帶著僵硬。上來吧。她說。

磨完麵粉還要做房事,這顯然是額外的要求。可是我大無法回絕,隻得翻身上去。紙是包不住火的,隻一會兒,我媽就切實感受到了他的疲憊,粗重不均的氣息拍打在我媽臉上。我媽的腦海裏倏然浮現出磨道上匍身的我大,從背影看不算羸弱,但畢竟長期做幹部,還是掩蓋不住文弱。她有些不忍,把我大推下去,說,明天還得起早到鄉政府(人民公社的前身)開會,早點兒睡吧。說這話的時候,我媽是靜心靜氣的。實際上,那晚她所說的每一句話也都十分平靜。那時候我媽剛過門不到半年,溫婉的性格還沒改變。

我大倒是聽話,側過身就傳出了鼾聲。先前我媽眼裏的霧氣還沒消退,現在頃刻間化作了濃重烏雲下的無聲飄落的雨點。但很快,她擦幹了眼角,看著身旁睡熟的男人提醒自己,範秋水,陳濟漢是你的男人呢,你要給我盯緊嘍!

然而,我媽終究無法盯緊我大。這當然不是指她在姚麥子的態度上出現了鬆動,而是有心無力分身乏術。因為,她最初的精力整個兒都花費到我長順哥的身上去了。或許,這也正是我媽不待見姚麥子的另一層原因。

這個姚麥子確實罪過不小,差一點兒就能算得上是罪孽深重了。她巧妙地隱瞞掉我大曾經娶過老婆不說,還隱瞞了我大的兒子長順,居然件件都遮蓋得天衣無縫。我媽入過洞房的第三天,當我奶奶把隻有四個月大的長順丟進我媽懷裏時,她當即昏了過去,然後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她揩著淚眼,抱起這個孩子滿村尋產婦借奶去了。我媽想通了,也認命了,她認為跟我大已經生米煮成熟飯先放在一邊不提,好歹我大還是個手底下管著一萬多人的大幹部,人體麵,而自己隻是個逃荒要飯的侉妮子,還能有什麼更高的企圖呢?

說起我這個叫長順的同父異母的哥,實在是讓人糾結。他出生時親媽就難產亡故了,而他身上卻衍長著與自己身份極不相符的頑劣和不安分。在我看來,他的人生簡直對不起他那個寓意平順的名字。這個家夥從小就有著與常人天差地別來,總是白天拚命睡,夜晚拚命哭,常常把自己折騰得長出滿身的火癤子來。我媽心疼我大工作辛苦,不忍心攪擾他睡覺,就抱起我長順哥到院子裏哄。心裏每添堵一次,她就會把火氣往姚麥子身上發泄一次,暗罵,姚麥子,你這娘們兒害死人不償命啊!我媽算是認定姚麥子了,好像一切厄運都是姚麥子給的。罵隻圖個泄憤,不頂用。我長順哥該哭還是哭,該鬧還是鬧,火癤子該長照舊長,長火癤子時哭得更厲害,如此的循環往複,吵擾得滿村的狗都不得安生。一個繼母麵對著前房的兒子,罵不得也打不得;深不得也淺不得,就隻有寵著了。尤其是我奶奶,她每天防賊一樣的防著我媽,生怕這個後媽活啃了她可憐的孫子,一個後媽怎麼可能把別人的孩子疼得那麼貼心貼意呢?大家就都加入了嬌慣的行列,就都順著流水般的日子往前走。

照此發展,我長順哥不跑偏才是怪事。

他第一次跑偏,發生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他們班上有個叫焦葉葉的女同學長得很好看,兩隻黑黑大大的眼睛像清晨帶著露水的紫葡萄。因為她的好看,我長順哥有次趁四下無人,親了她一口。就這一下子,他險些被學校除名。

但是這件糗事沒讓他在跑偏的路上及時停下,反而鬼使神差地為他以後的跑偏積累了經驗,鍛煉了膽量。他上初二那年暑假,居然跑到農場去偷人家的西瓜。結果被人逮了個正著。

場部黑黢黢的辦公室裏,副場長暴跳如雷的審問,你是哪莊的?

我長順哥心裏虛著,耷拉著眼皮回答,人莊。

副場長愣了一下,附近好像沒有人莊這個村子。接著審,你姓甚名誰?

我長順哥這會兒心不虛了,心和嘴一樣硬,仍耷拉著眼皮,姓人,叫人長順。

人莊,人長順,怎麼有這麼個奇怪的姓啊,這個人莊到底在哪兒?副場長迷茫了,跑到隔壁問場長,場長搖頭,眉頭擰得像麻花。兩個場長一起走過來,場長圍著我長順哥轉了兩圈,又轉了兩圈,忽然對著副場長大笑起來,說,你被這個小子耍了,聽他胡說八道,什麼人莊人長順,他是陳主席的兒子陳長順。

副場長遭人戲弄還是頭一遭,氣的腸子都絞在了一起,呼呼喘著粗氣,哦,險些被唬弄了,原來是這樣啊!正要發怒,得到消息的我媽慌慌張張趕來了,忙不迭的道歉。見是我媽,副場長把火斂住了,盡管那時的幹部還不懂得施加影響,可畢竟驚動了主席的老婆,也算得上是驚天動地了,這麵子得給。

副場長重新對我長順哥說話,語氣雖嚴厲,但態度溫和了不少,這次看在你還小又是初犯的分上,就原諒你一回,跟你媽回去吧。

在我媽跟前,我長順哥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耷頭耷腦地說,她不是我媽,是我後媽。

這話錐子一樣刺在我媽的心頭,流出了殷紅的血來。她掉頭便走,一路都在心裏罵,個白眼狼,個砍頭貨……

就在長順親焦葉葉的那一年,我奶奶走完了她的人生。沒了我奶奶,少了一個盯防的人按說是件好事,可我媽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這些年我大一直都在忙,一直都在與地富反壞分子作著殊死的鬥爭。有句話叫做階級敵人是彈簧,你弱它就強,我大不能弱下去,否則彈簧就會反彈回來。口號有了流行的趨勢,全國一盤棋。我大明白這盤棋的概念,知道偉大的領袖們在謀劃一盤宏大的棋局。既然揣著明白不能裝糊塗,我大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必須身先士卒一馬當先,以排山倒海之勢勇往直前,不僅要殺得四類分子們片甲不留,自己這過了河的卒子還要披荊斬棘把封資修收拾幹淨。所以,家庭的重擔光榮而沉重地落到了我媽的肩上。有我奶奶在,盯防歸盯防,總歸也是一把幫手。現在幫手沒了,那副擔子還在,挑起來少了光榮,卻多了沉重,這讓我媽怎高興得起來呢。

紅堂堂的煉鋼爐起身了,接著就是火熱的人民公社。有了大食堂,小灶就得統統消滅。菜刀、鐵鍋、鋁盆,直至牆壁上掛東西的釘子,戒指、手鐲,直至女人頭上的簪子,隻要跟金屬搭個邊,一個不落收繳去煉鋼。這足夠我大忙一陣子的了。忙不怕,怕喪失激情,一向信念堅定的我大突然懈怠了,委頓了。他說,糧食不夠吃啊!這話說的一點兒都不含混,有頓足捶胸的迫切。

我媽嚇了一跳,一肘子把他捅醒,又做夢啦?被你嚇死算了!

煤油燈一跳一跳的跳動,黃不拉唧的閃動著光亮,微弱得像漆黑的海麵上那一盞漁火。看不清,一切都那麼模糊。我媽端過燈,貼住我大的臉。這下好多了,能看清那張臉了,也能看清眉眼。棱角分明還在,但實在不是個表情,爬滿疲憊、萎靡、困頓。這是怎麼了?我媽害怕了,怕得要死,一陣緊過一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用力推搡我大,他大,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大沒神了。神跑到遠處去了。兩隻眼睛很大,愈發顯得空洞。我大不接腔,眼裏汪出了水,一滴接著一滴,收不住了,越收越滴。

我媽沒心思管這些。這兩年天天都能見到人哭,天天都有人哭那些死去的人,哭著哭著,一覺醒來,昨天哭人的人今天又被別人哭。我媽起初陪著哭,貼心連肉的痛,可哭著哭著就哭不出來了,眼睛都變成了幹涸的河床。

他大,你這到底是咋弄嘞嘛?我媽拚力晃動著我大的胳膊,焦急得淡忘已久的豫北話都冒出來了。

我大嘴唇翕動一下又閉上了。一旦壓抑的閘門被打開,宣泄就成了無法阻擋的洪水,一個大男人毫無羞恥一味的哭。先是木訥地流淚,後來慢慢發出了聲響,再後來就變成流淚的小喇叭了,動靜大了許多。我媽的屁股像是被釘子戳了,趿拉著鞋跑到房門前麵,還好,門閂得很緊,又跑到窗子前,月光賊一樣探頭探腦的在偷聽,我媽見鬼一樣的怕,額頭上的汗珠往下滾落,一把捂住我大的嘴,焦躁地壓低嗓門說,我的親爹吔,你要想腦袋搬家就叫吧!就是這句話,我大的哭嚎像被套上籠頭的馬駒似的瞬間停了下來。

我大的腦袋沒搬家,但被打發到了二十裏開外的縣城去了。給縣化肥廠當炊事員。就是做廚子。這似乎怪不得別人,物種的進化規律是優勝劣汰,從無法適應的那一天開始,就開啟了自我淘汰的大門。對於我大的一舉一動,有人注意他已經不止一天兩天了。有人向領導打小報告,這個老陳革命思想出現了停頓。思想停頓是什麼,就是懈怠,就是敲起了小鼓,開了小差,迷失方向了。領導的批示是堅決的,防微杜漸。其時正當轟轟烈烈的“衛星”放得如火如荼,爭論也在交集,信陽農村有些“雜音”也在出現,並且有鼓噪的苗頭,甚至有人都想跟上級反映真實情況了,形勢是嚴峻的。所以我大的敲鼓和開小差是危險信號,就像一枚炸彈,不果斷排除掉就有引爆的危險,會炸得大家血肉模糊。領導最怕血肉模糊。

主席改做炊事員,反差確實大了一些,不過我大沒有絲毫的抱怨,看上去反而輕鬆多了,像鼓囊囊的氣球爆炸以後落地就不飄忽了那樣。他倒頭大睡了三天,醒來之後就是跟我媽辦房事,好久都沒這樣大辦過了,不像以前那樣不葷不素的,感覺不是一般的好,出奇的滿足,身體一進一出像拉風箱一般抽送著,有種說不出來的順暢。然後他把一蓬蒿草樣的胡子剃個淨光,帶著鋪蓋卷搭上毛驢車進城去了。

我大走了,留下的擔子還在。我媽躲在屋角,看著我大漸行漸遠的背影,這才知道他有多貴重,幹涸很久的眼睛潮濕了一下,嗆出一泓清淚。

那副擔子瓷實、笨重,裏麵除了裝著我長順哥之外,還裝起了我大姐、二姐,它牢牢地壓在我媽的肩上,甩不開也扔不掉。

越渴越加鹽。躲都躲不開的一九五九年,偏偏又來了我大哥。他可真會挑時候。瘦扁得像個貓娃子,一身的茸毛,又像個瘦猴子。別的孩子落地先哭,他不,張大嘴就等著吃。接生婆咂著嘴,說,這個小東西腦瓜靈光,懂得省氣力。

一張討吃的嘴張動好半天,吮不出半點兒奶水來,我大哥開始哭,委屈得要命。我媽的心被貓抓了,額頭又開始沁汗珠,著急原來是這般的滋味,想拆牆、想砸床。誰也沒想到,這個像貓又像猴的小東西居然活了下來,瘦是瘦了點兒,細脖子大腦袋的不成個比例,好在還能喘氣,還能見奶頭就叼,竟然會笑了,接下來就是會走會跑。他第一次走路的時候,我媽卻咧嘴哭了,像誰抽了她一鞋底子。我的乖吔!我媽的眼淚像山岩滲出的山泉,啪嗒啪嗒地滴在我大哥的小臉上,把那張小臉清洗得光潔如玉。

我媽又要進城了。把我大哥交給大他六歲的我大姐。這樣一來,我大姐的任務就格外艱巨了,小小年紀除了帶小自己三歲的我二姐,現在又多了個小屁孩,實在是咬牙也堅持不住。堅持不住也要堅持,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毫無辦法。

每次出門,我媽都是頭都不回一下,有種冷漠、狠心、決絕的架勢。不這樣,她怕自己不忍心邁出門檻。已經不是第一次進城了,路線圖就刻在腦子裏。過柳河橋上正路,沿溜光小路直往東,穿過鬼推磨、褲襠叉,再走五六裏,一股淡淡的硝酸味就飄過來了,迎著氣味走,不大一會兒就到了,那個時候這氣味就濃重了很多。

時間掐算得恰到好處,晚飯剛剛開過。工廠的食堂不像生產隊的食堂那樣寒酸,真叫個氣派,寬綽的飯堂一個能頂生產隊的好幾個。還記得第一次來時,都被這陣勢嚇呆了,那麼多的人,那麼大的房子,我媽還以為到了北京人民大會堂。心慌得像揣了個兔子,好在被我大及時發現,不然會難堪的。再來,就有了經驗,晚飯開過的時候到,沒人左一眼右一眼的往奶子上瞄,還能讓我大開個小灶。

我媽舍命地吃。次次如此。能塞多少塞多少,飯塞到肚子裏就能轉化成奶,我大哥就能痛痛快快地大吃好幾天。生產隊的大食堂不光寒酸,夥食也差,“大食堂的饃,是火柴盒;大食堂的麵條,撈不著……”難怪我大哥沒奶吃。吃飽喝足後,躺在床上,我媽主動要求跟我大辦房事。這事辦得格外的敷衍,寡淡無味。做著動作,我媽和我大都在心裏想事,我媽想我大哥該餓了,肯定在家哭,不把我大折騰得昏天黑地睡個踏實又脫不了身,這老鬼太耿直,睜著眼是絕對不會讓自己順走一顆米粒的;我大在想,為什麼我媽每次都是趁他睡熟後離開,招呼都不打一個。

這次還算爽利,一辦完事我大就翻身睡過去了。我媽驚喜萬分,穿衣下地,慢手慢腳來到外屋的糧食堆旁。糧食惹人流口水,大米、白麵、玉米應有盡有。怪不得人人都說“一天吃一兩,餓不死司務長;一天吃一錢,餓不死炊事員”呢,敢情炊事員天天都守著糧食過。放手抓糧食,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心平靜得像湖麵。不要玉米麵,那是粗糧,隻要大米白麵,一對一下抓,大米放左邊的褲管裏,白麵放右邊的褲管裏,上麵有個褲襠相隔著,混不到一起。做這些的時候,我媽不覺讚賞起自己腦瓜兒活泛來。從這裏出去不能帶筐,也不能帶布袋,那樣太顯眼,萬一被發現麻煩可就大了,用褲子做布袋裝糧食,不脫,還穿在身上,隻是用麻繩勒緊小腿,神不知鬼不覺,更隱蔽。看來腦袋除了吃飯,還有思考的大用啊!我媽感歎著。差不多了,雖然舍不得放手還是放手了,多了不行的,二十多裏路,褲腿勒得緊,不然糧食就撒了,有好多次小腿都勒麻木得不串血了,路都走不好。還有褲帶也勒得緊,鬆了褲管裏麵的糧食下墜著,褲子會掉下去,腰每回都得勒疼好幾天。

絕非一般的經驗豐富了,不像第一次,心裏打鼓還笨手笨腳。把褲帶係緊之後,我媽弓身檢查了褲腿,兩根繩子分別圍住兩個腳踝外的褲腳,纏係得很妥當,這才把抓麵蹭白的手在一旁的毛巾上搌了搌,探頭看一眼熟睡的我大,輕聲帶上房門走了出去。一切都得心應手,輕鬆得像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從左邊的口袋挪到右邊的口袋一樣。

一片安靜,整個工廠都睡熟了,車間裏機器細碎的低吟更讓黑夜顯得靜謐。身後甩掉好幾排紅磚瓦房,轉眼來到廠部大門口,這是通往外麵的最後一道屏障了。我媽停下了步子,躊躇著等門前水泥杆上那盞水銀路燈熄滅。說是得手了很多次,可還是有點兒緊張,刷著白漆的鐵皮大門上麵那一排長矛狀的尖刺刺,時常會讓人手腳冰涼。每回到這個地方總是會心裏打鼓兩腿發顫呼吸急促,氣息通過鼻孔的時候跟拉鋸似的,呼呼的響。路燈終於熄了。我媽深吸幾口氣,拍拍自己的胸口,心緒平複了很多,鼻孔也不再拉鋸,這才走過去敲大門東側門崗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