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長相逕庭
『如果整個相國大陸隻有一座城池,那就是長相城,它寫在每本史書的第一頁,與天下分庭抗禮,在百城之中傲然獨尊。長相城依山而建,北倚絕壁,東,南,西各辟城門,東門幽,西門險,南門壯,景致各個不同。其中最宏偉壯闊的要屬南門,它常常要令初來乍到者大吃一驚——城牆連帶關樓高二十六丈,暗紅色的古老關牆像是巨斧劈出血色,山巔上的皇宮輪廓像是遙遙嵌在天邊的一抹金色,赤銅大門高達十丈,遙望門內綠樹蔭蔭……』
文字到這裏就沒有了,下麵是一張又大又傻的畫,畫上是個穿著破衣服的鄉巴佬,背著一人多高的行囊,臉上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這種嘴臉蔥兒是再熟悉不過的——那些慕名去到西關的臭男人,看見姑娘們脫下衣裳的一刹那,個個都是這樣,張著嘴、皮笑肉不笑,小肚子一陣亂顫,然後就咽下一口口水,咕嚕一聲,聽起來很是惡心。
蔥兒簡直就是聽著這種口水聲長大的,尤其是前幾年,她隻要出去端個茶倒個水,身邊那群人就咕嚕咕嚕吐沫咽個沒完。
說起來男人的眼睛真是毒,他們看到哪兒,哪兒就有了點變化,他們看她臉的時候,她的下巴就變尖了,看她眼睛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泛起一層汪汪的水了,看她腰的時候,她的腰就婷婷得細了,看她胸口的時候,她的胸口就蓓蕾一樣地挺起來了。
蔥兒在西關長大,是西關主人聶小桃身邊做點心的丫頭。三個月前,剛剛跟了男人出來,那男人姓淩,叫什麼不知道,大家都管他叫淩少。
淩少看起來是個有來曆的人,他是奔著聶小桃去的,這沒什麼好奇怪,去西關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是衝著聶小桃去的。聶小桃年近四十的人了,依舊是活生生的尤物,顛倒眾生。淩少去的時候神氣活現,兩撇小胡子梳得筆直,像是毛筆的長鋒,結果一等一個月,連聶小桃的麵也沒見上。他惱了,衝進聶小桃房裏,也不知裏頭乒乒乓乓都發生了些什麼,總之淩少低眉耷拉眼地走出門來,小胡子也跟著軟綿綿趴在嘴唇上。聽人說,聶小桃隻在後麵懶洋洋地跟了一句——後麵排隊去。
好在淩少是勝不驕敗不餒的好男人,聶小桃不見就不見,他在西關也玩得不亦樂乎。那時候正是初夏,有一夜,天熱得邪乎,淩少喝高了,在桃花小築後麵的大水池子裏頭鋪滿了金銀珠寶,叫姑娘們隨便撈,隻是有一條,隻許用腳,不許用手。
這大手筆轟動了西關。
蔥兒又不傻,當然也跟著去了,那都是錢哪。一下水池子,她就知道“一生浪蕩在西關”七個字真是名下無虛的,姑娘們一邊脫了鞋襪、用腳趾頭夾了金幣銀幣往水麵上的木盆裏頭撈,一邊還在謹慎細致地談論——“這人喜歡腳,喜歡腳的男人心裏頭苦,姐妹們商量商量,哪幾個上?再撈他一票。”
蔥兒遠遠地看著淩少,他躺在躺椅上,拍著手蹬著腿地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要命地往嘴裏頭灌酒。蔥兒不知道怎麼就心疼了,她說,我去。
不該她去的,她根本就不是西關的“姑娘”,可女人嘛,一生一世的,遲早總要碰上一個,碰上這個就挺好,他有的是錢,她有全西關最漂亮的一雙腳。
淩少要帶她走的時候,聶小桃出麵了,說不許。這有什麼可不許的?好人家的女兒私奔還六親不認呢,蔥兒鐵了心要走,聽不進去聶小桃的嘮裏嘮叨,隻說,小桃姐,我知道了知道了,我選的路,我自己會走。
她從下城走到了中城,有了三間自己的小屋,淩少十天半個月的回來一趟,掏心挖肝地對她好。
這就夠了,有個好男人,有錢,她知道他要什麼,也不會白費心思去猜他想什麼。他家裏頭肯定有夫人,那有什麼關係呢?隻要懷上個一男半女的,她總能進門。
日子長著呢,夜也長著呢,東看看西瞅瞅,除了這本看不懂的書,都不知道能用什麼來打發。
洗腳水有些涼了,蔥兒強忍著哈欠,嘩啦翻了一頁。
『深秋曾經是長相城最美的季節。
相山的南麓鬱鬱蔥蔥全是樹,自夏至秋,一層涼風就刮出一層鮮亮的色彩,紅而厚實的是丹楓葉,白而薄亮的是白露木,一片片金色的落葉貼著地麵飛舞,風停的時候,樹葉碎成驕傲的片片,濕漉漉的葉心裏就露出了未及褪去的、盛夏的濃綠的繾惓。
天氣好的時候,站在城樓西南角最高的角樓上向南瞭望,可以看見一碧如藍的七口小湖,被鹿傍溪宛轉串著,靜靜地向著百川歸宿的木蘭江無盡奔流。』
“騙子!全是騙子!”蔥兒看不下去了,扔開了書。這是什麼破玩意兒,滿紙都是瞎話,翻騰了半天淩少的衣包,居然就翻出了這東西。那不是胡說八道嗎?南門外頭哪兒有什麼樹?還什麼小湖、小溪呢,呸!連條臭水溝也沒有。相山南邊光禿禿的,除了沙土就是路,站在南門口往上看,倒是能看見皇宮,可就像禿子頭上戴頂尖帽子一樣可笑。齊相爺敲鑼打鼓地收了五年賦稅,一口氣都收到西關了,號稱要修整護城河,從三百裏外引水,重現鹿傍溪昔日風貌,結果錢是搜刮去了,河呢?眼看著迎帝還朝,一群人嚷嚷什麼“整飭南門”,護城河本來還剩半條溝,現在連溝都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