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輕力壯的出租車司機滿頭大汗幫我把接近半噸重的行李搬下來,我感激涕零地遞給他一張鈔票:“謝謝啊,不用找了。”
小夥子接過錢,深情地問:“美女,能留個電話嗎?”
我看見他腦門中央一個淫字,斷然拒絕:“不好意思,我老公不讓我給陌生人留電話。”
小夥子依然一臉深情地向我伸出手:“那你把車錢給齊嘍,還差五毛!”
“不好意思沒看清……”
生活就是如此現實,麵對未婚小姑娘請吃哈根達斯都好說,對待已婚青年婦女硬是連五毛錢也不肯饒。我進城逃荒一樣守著五個碩大的箱箱包包,蕭條地站在A大北門,望著影影幢幢的教學樓不禁虎目帶淚,意氣風發地撮唇清嘯:“我胡漢三又回……”突然一道陰影傾瀉在我身上,高大的校警出現在我麵前,禮貌地向我敬了個禮:“胡漢三同學,你堵在大門正中間了!”我隻好咽下了後半句,悻悻地把窩挪到角落,等著蘇漣率她的大力水手來接我。前方不遠就是新生接待處,彩旗招展,每麵旗幟下都有幾位肌肉發達一臉舊社會的仁兄,被嬌小清秀的女生們當老耕牛一樣鞭笞著驅來趕去,“突突突”五官冒著青煙幫新生搬運行李。唯獨中文係的大紅旗子下沒有男性,一群卷高袖子打赤胳膊的鶯鶯燕燕展示著三角褲……說錯了,展示著三角肌,異常醒目。
蘇漣頂著一頭棉絮匆匆趕來,老遠就衝我喊:“伍姐!快過來!”
“我也想過去,行動不便啊!”我也衝她喊,伸手指了指身邊跟垃圾山一樣的包袱。
“減負減負!這麼多東西咱倆根本沒法扛到寢室去嘛!”蘇漣奔到我跟前,低頭打量著這些包,“哪些東西不值錢的,就地扔了!”
我指給她看:“這包裏有巧克力,這包有果凍,這箱子是用來盛薯片的怕壓碎了……你看扔哪個?”
“一個都不能少!”蘇漣的表情立刻堅毅起來,抹掉了嘴角的幾滴口涎,二話沒說扭頭跑回去,一會兒工夫就領來兩個虎背熊腰的男同學,果斷地命令他們:“給我把這些東西扛到八號樓404去,小心點不能摔,這是學校訂購的精密儀器!”
男同學唯唯諾諾領旨而去,一路連背帶扛嘿咻嘿咻地喊著勞動號子,連閑置的臀部都起到了舵的作用,歡快地左右亂扭。
“咱中文係也有壯漢了?腰部動作很熟練嘛!”我撚著下巴作欣賞狀。
“不是咱係的,是我找的外援。”蘇漣驕傲地挺著胸,“這倆是我專機,可聽話了!”
“啥雞啊?禽流感排查沒有?”
“農用拖拉機唄,我們老家管這玩藝兒叫鐵牛。他倆一個外號擎天柱一個外號大黃蜂,自稱拖拉機人。”
“哇,失敬,我小時候老喜歡擎乖乖了。”我雙手捧在胸口,眼冒桃心。從前很多人聽我談論“擎乖乖”的時候,都痛苦地忍住了對我犯罪的yu望,所以我至今栩栩如生。雖然大家都知道有些女生喜歡把自己的偶像叫作“乖乖”,但一想到擎天柱那等龐然大物也被稱為乖乖,心裏總有種咯血感,老想執把菜刀撲過來滅了我的口。
“伍姐你過來,我領你去個地方。”蘇漣把我往一樓大教室拉。
“叔叔,我不看金魚……”不容我掙紮,已經被她扯進教室,迎麵撞上堆積如山的棉被,鼻子陷進半寸來深,左腳也被什麼繩狀物絆住了,轟然倒下。
旁邊有人關切地問:“沒事吧?”我剛應了聲“沒事”就聽見他下句話,“……漣漣。”
蘇漣站似一棵鬆,害羞地勾著小手指說:“討厭啦,摔跤的又不是人家啦。”
我哭笑不得,悻悻地摸著鼻子爬起來,打量一下能讓“漣漣”用“啦”字句撒嬌的男生。蘇漣的室友鄭紫伊曾在網上跟我說過,公元2006年2月14日,她親眼目睹A大八卦女王蘇漣與某高大男生在害蟲最少的五樓小食堂共進晚餐。眼前這男生穿了套長袖球衣,褲兜裏胡亂塞著副大手套,褲腿卷得高高,露出了麥殼色的粗壯小腿,頭發還是濕的,看樣子剛守完門回來,正叉著腰衝蘇漣咧嘴笑,憨態可掬。以我的審美觀來看,他鼻子大了點,眼也大了,還是個雙眼皮,減三分;但夠疼女朋友,加三十分。我一向覺得男同誌對自己的定位與對女朋友的態度密切相關,把女朋友當作公主,你自己就是騎士或王子;把女朋友當成個黃臉婆,那你自己就是黃臉婆的黃臉漢子。
蘇漣給我介紹:“伍姐,這是我們係的學生會會長何子翔。”
我笑著跟他打招呼:“小何你好,我是小蘇娘家大姐。”
何子翔果然對我自封的頭銜肅然起敬,健康的臉皮微微泛了紅,使勁向我點頭哈腰:“大姐好,大姐好……”
這孩子一臉的敦厚甚是討人喜歡,身為學生會的中文係分會長還能保持如此純真,更是難得。換了別的官兒,就是女朋友娘家親爹來了也最多遞上個矜持的笑臉——苟合期間給姘頭點兒麵子罷了,誰知道這老東西最後會是誰的丈人老頭啊?想不到小蘇在感情方麵渾渾噩噩這麼多年,最後攤上這麼個老實巴交的帥小夥子,真是傻人有傻福!今年過年不用買大紅福字了,我考慮把蘇漣倒吊起來掛在門楣上。
看著蘇漣一臉心疼,我趕快製止何子翔:“別鞠躬了,再鞠就成遺體告別了。”
蘇漣一巴掌拍我在背上:“瞎說!不吉利!”
咚地一聲,我像被熊瞎子拍了一掌,差點兒震出內傷,“咕嘟”一口硬把新鮮的肺葉咽回去。這東北小妞力拔山兮氣蓋世,下手不知輕重,八歲那年就雄赳赳地操著斧頭剁排骨,把柳木樁的砧板生剁出個窟窿,被她媽拿著擀麵杖追出兩條街。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知道心疼家什了,有次她掌勺煎饅頭,涼饅頭硬梆梆的切不動,她一手執菜刀一手托饅頭,吐氣開聲,唰地一刀劈下——饅頭兩半,手掌至今還有一道淡淡的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