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末年建安4年,即公元紀年199年,盛暑七月的荊州襄陽,天地間仿佛蒸籠般,直把一切物事都蒸融、化汽。大街小巷,一片熱浪滾滾。高聳的梧桐樹,紛紛屈服於烈日的淫威,耷拉著葉子,若梧桐有腿,勢必也要跑開找塊納涼地。那些農家的雞、鴨、鵝、狗、牛、馬、羊等家禽家畜,也各自想法避暑。各家那些七八歲的猴孩子們,這時節也隻能乖乖躺在床上午休,沒了平日的淘氣。唯有那知了,不懼酷暑,此起彼伏的叫的歡暢。
縣東頭一處幽雅別居,旁邊是常年噴水的大禹泉,相傳當年大禹治水路過此地,口喝難耐,遂命人依山就勢,鑿出一眼泉水,清澈甘甜,後來人們便稱呼此泉為“大禹泉”。泉水四周,種養著杆杆翠竹,硬生生遮出一片蔭涼。
這片別業的主人,正是襄陽龐德公。此時的龐德公,正在自己的“避暑山莊”內,與來探望自己的老友——黃老爺,執黑白弈棋。
屋外放置著燒水用的火爐,負責燒水的倆童子早早燒好水,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裏涼快去了。屋內牆上掛著老子騎牛出關圖,一副“清靜無為”的大字懸掛其上。其餘三麵牆,均掛著鶴鳴翠竹,幾扇窗子,糊有蜀製絲緞,既透光,又擋蚊蟲。屋內香煙嫋嫋,是丫頭們點燃的驅蚊香。正中的方幾旁,龐德公和黃老爺均身著白色綢衣,兩眼緊盯方幾上的棋盤,黑白兩方緊緊糾纏,看得出戰鬥十分激烈。二人身後負責打扇的小丫頭,困得直打盹,看來倆人弈棋有段時候了。
棋勢看著緊張,二人卻還是心平氣和,一邊品茶,一邊閑聊,隻是時不時的下上一子。
隻聽龐德公道:“黃老消息靈通,最近可有什麼大事?”
黃老爺微微頷首,道:“能有什麼大事,在你看來,還不是那些打打殺殺的俗事。”
龐德公笑道:“生此天地間,誰又能免俗了。說來聽聽嘛。你真當我整日裏與山竹為伍,不食人間煙火啦?”
黃老爺笑著,捏著一枚棋子,想了想,笑道:“要說大事,莫如北麵曹操與袁紹的戰事了。聽那邊來人說,現在已經是劍拔弩張,不像做戲,八成是要真打了。”
龐德公稍稍一愣,沉思片刻,緩緩下了一棋,道:“要說精通兵法,黃老也是行家裏手,依你看,二人誰的贏麵更大?”
黃老擺擺手,連說不敢不敢,抿了口茶,理了理思緒,謹慎道:“難呐。二人都身經百戰,一個剛吞並公孫瓚,坐擁翼、幽、並、青四州之眾,兵多糧足;一個動輒以天子為號令,牢牢占據道義製高點。這場戰事絕對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很難說誰勝誰敗。”
龐德公搖了搖頭,顯然不滿意黃老打馬虎眼。
黃老接著道:“非要說誰占優勢,我更看好袁紹。不為別個,就看袁家四世三公,故吏門人遍布天下,其手下更是謀臣猛將如雲。如今雄踞北方,虎視中原。再看曹操,雖然有皇帝在身邊,但打仗還是要看實力的。中原久經黃巾戰亂,百姓逃散四方,糧草不足;麵對袁紹大軍,又沒有潼關、劍閣之類的天險可以憑依。兵力、糧草、地利均處劣勢。再加上曹操出身不正,在內打壓士族,時有叛亂;對外攻打徐州,動輒屠城,為士人不喜。所以說,這場戰事,我是不看好曹操會贏。”
龐德公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又下了一子,然後說道:“依你看,這局棋我倆誰勝誰負?”
黃老苦笑:“還用說,自然是德公贏。”
隻見棋麵上,黑棋隻能占據幾個邊角,試探著進攻中腹;而白棋則勢厚一線,經營中原,很明顯,中間的幾顆黑子是不可能做活,更不說攻城略地了。
龐德公笑道:“也罷,我倆換邊,我執黑,你執白。且看勝負如何。”
黃老不服氣道:“徳公的棋力遠高於我,可是,如此棋局,怕徳公也是難回天。”
“閑話少說,來來。”
二人換邊,仍然是心平氣和,一邊品茶,一邊談聊,時不時下一子。
徳公說道:“對這場戰事,我卻有不同看法。四世三公的家世,如何比得上當今皇上?數千人邊能收三十萬黃巾,此乃天助之成功也;不問出身,唯才是舉,這是梟雄本色;逼陶謙、走劉備、破袁術、滅呂布、伏張繡,一代戰神也。
退一步講,即使戰事不利,猶可南走荊襄,以圖後舉。景升自守之才,必不願見曹攜皇帝來荊州,鳩占鵲巢。則景升為公為私,屆時都會出兵助曹。
如此,有十萬荊州雄兵為後援,已是不敗之地。
更為關鍵是,下棋的人不同,勝負也就不同。看招!”
說著,龐德公又下一子,黃老再看棋麵,中腹黑子已然做活成功,正四處出擊、蠶食。這樣下去,自己還是個輸。
黃老若有所悟,言道:“徳公的意思是,曹操的棋力比袁紹高明?”
龐德公點頭道:“正是。”
黃老不服道:“袁紹雖然稍弱,但好似擁有十把殺人利刃,曹操棋力再高,縱使躲過九把,但隻要一把刺中,曹操必死無疑。徳公為何如此篤定曹操定贏?”
龐德公言道:“天意難測啊!”
黃老一個激靈,緊張道:“難道徳公最近又有什麼發現?”
龐德公點頭,少有的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慢慢說道:“大概月餘前,我正在淨室靜坐參悟玄機,突然,似乎一道閃電從心中劃過,一下子撕開天地間厚厚的黑幕,一道清晰的畫麵閃現眼前:隻見九州之上,遍地戰火,北麵諸州,隱約可見‘曹’字大旗。”
黃老咋舌,釋然道:“如此以來,那定是曹操得勝了。徳公所見,不會錯的。”
龐德公意猶未盡,數次張嘴,最後還是輕聲說道:“此次曹操得勝,即使看不見,我也是堅信。令我訝異不已的是,襄陽的城頭,清晰無比的插著一麵大旗,上書‘諸葛’二字!”
黃老頓覺有趣,笑道:“諸葛?似乎還沒聽說哪個州郡太守姓諸葛的,哈哈,我那女婿就姓諸葛,不會是他吧?”
說著自己也覺得好笑,哈哈笑了起來。
龐德公也笑道:“後來我也反複想過,孔明雖然才氣縱橫,卻沒有割據的誌向,應該不會。所以此事至今仍困擾我。”
黃老還要說什麼,卻被一陣腳步聲打斷了。隻見一個小廝,精赤上身,古銅肌膚上布滿豆粒般大小閃亮的汗珠;褲腿挽到膝上,光著大腳板,活力十足,仿佛一座移動的小火山。呼的一聲闖進門,直把兩個打扇正昏昏欲睡的小丫頭嚇的連聲尖叫。
來人正是黃老家的小廝,名喚尹四。這麼毛躁,這不是丟老爺的臉嗎?
黃老爺的眉頭還沒來得及皺起,尹四的大嗓門先響起來。至此,室內古香幽然的氛圍半點也無。
這壯的小牛一般的年輕人半點罪惡感也無,正手舞足蹈的大叫:“老爺!大喜,大喜事!快家去吧,大喜、大喜啊!”
黃老爺初見尹四慌裏慌張的跑進門,心先就提了起來,再聽說大喜,心定之餘便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拿起折扇敲了他幾下:“多大的孩子啦還是這麼的不牢靠。這樣子闖進來成何體統?”
尹四被打罵,絲毫沒覺得愧疚,拿手搔了搔頭,嘿嘿的傻笑起來:“嘿嘿,老爺,真是大喜事啊。您要是聽說,保證比我還失態呢。”
黃老爺放棄了教訓尹四,心裏不僅納悶,自己現在兒女雙全,孫兒繞膝,有錢有勢,悠閑自在,還能有什麼大喜事值得尹四如此誇張?
正納悶著,尹四已是上前來強拉自己起來,邊拉邊對龐德公笑道:“德老您別見怪,一會您也就知道了,老婦人那邊正忙活著慶祝呢,少不了您的一份。”
一麵又對黃老爺催促道:“老爺快走,夫人在家可急等著呢。”
一陣慌亂忙碌,黃老爺主仆二人,已經在回家的馬車上。尹四得意的揮舞著馬鞭,大聲說道:“老爺,您可坐穩了,這件大喜事就是:大小姐有喜了!”
黃老爺果然猛跌了一下,顧不上屁股疼,上前拉住尹四,顫聲說道:“你說的是真的?貞女有喜了?”
尹四得意的笑著點頭:“不是小姐是誰,不然能說是‘大喜事’嗎?”
黃老爺得到確信,整個人回萎在車廂內,念念自語道:“有喜了,有後了,有喜了。”嘿嘿笑幾聲,接著又嗚嗚哽咽,然後又是哈哈大笑:“有喜了!哈哈,有喜了!”
換做旁地,外人看黃老爺又哭又笑,那就跟看瘋子無差。可是此時此地,尹四知道老爺的心思,也從心底裏替老爺高興,老爺哭,自己也跟著哭起來,等到老爺笑了,這尹四還在哭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