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孕婦赴港生子紀實
現實中國
作者:塗俏
這是一組驚人的數據:
1997年7月1日至2001年1月31日,在43個月內,有1991名內地嬰兒落地香江。
2000年,港產內地嬰兒僅有620人。
2004年,香港每三個產婦中,就有一個是內地媽媽,內地媽媽數量為1.3萬人。
2005年,非本地孕婦在港生子數量為19538人。
2006年,過港產子的內地孕婦已有26132人。
2008年,非本地孕婦在港產子數量為33565人。
2009年,香港新增嬰兒8.2萬,其中有3.7萬為港產內地嬰兒。私立醫院接生的4.1萬新生兒中,2.7萬是內地媽媽所生,占65.8%。有“生仔醫院”之稱的香港浸信會醫院有13031名新生嬰兒出世,八成為內地嬰兒。
2010年,在香港出生的8.8萬新生兒中,約有41000名為港產內地嬰,數目接近港產本地嬰兒。同時,有361名內地媽媽在香港急診室中分娩。
2011年,香港新出生9.5萬嬰兒,港產內地嬰兒4.4萬,占全港新生兒的47.9%。3.3萬出生在私立醫院,1.1萬出生在公立醫院。1200多名孕婦通過“闖急診室生產”。
2012年,香港總共有9.16萬名新生兒出生,較2011年跌4.1%,“打擊赴港生子”頗有成效。
2013年,有26715名雙非嬰(嬰兒父母均非香港居民)在香港出生,較最高峰期即2011年的35736人,大幅減少25%,單非嬰(嬰兒父母有一方非香港居民)亦減少23%,隻有4698名。
據香港政府統計處資料,2006年至2011年,“雙非港童”累計達15.8萬餘人;加上2006年以前總共1.7萬多名孩子,迄今為止,香港已擁有近18萬“雙非港童”。
第一個故事:闖關
“啊,我敢打賭。”27歲的哈爾濱女人玫瑰坐在我的對麵,一邊吸著星冰樂,一邊指著窗外說,“這個大肚婆一定會去香港生。”
在她視線的正前方,星巴克的玻璃牆外,一個腆著至少有6個月大肚的孕婦正站在馬路對麵的斑馬線上。
我笑了。這是我在2012年夏季後,開始為“赴港產子”這篇報告文學作前期采訪時,聽到的第一個“賭約”。
“你不信?”玫瑰一挑眉毛,“你真的不信?”
坦白說,不一定非去香港生吧?我依舊遲疑著,抿嘴一笑。“談談你自己的故事吧,我對馬路對麵的那個大肚婆沒有興趣。”
玫瑰繼續說,“我不知道深圳究竟有多少個孕婦,但我知道,去香港生孩子是她們的首選。哦,應該說,即便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她們都會想盡辦法去香港生子。”
“你這麼有把握?”我的眼中掠過一絲狐疑。
“那你等等,我要讓你相信。”她一把拽著我,把我拉出星巴克咖啡廳。
我知道她要做什麼。也想看看事情的究竟。
“不好意思啊,”她衝上斑馬線,愣頭愣腦就問那位陌生孕婦,“小姐,你是不是要到香港生BB仔?”
孕婦雙眉緊蹙,目光像探照燈般審視著我們。
玫瑰莞爾一笑,換了一種方式說,“小姐,很冒昧地打攪你。我去年就在香港生了個孩子。”她指著我說,“這是塗姐,她是一個正在采訪我的作家,她在寫一本大陸夫妻赴港生子的書。我們剛剛在打賭,你是不是會去香港生?”
孕婦的雙眉鬆散開來,微掛笑意說,“你們誰賭我去香港生?”
玫瑰大咧咧一笑,“肯定是我啦!我是將心比心嘛,想都想得到,肯定是去香港生啦。”
孕婦衝著玫瑰點點頭,“恭喜你,你贏了。”
玫瑰獨自站在半明半暗的屋內,柔軟皮沙發旁的落地燈成了唯一的光源,也給她一種熟悉的安慰。生下兒子不到5個月,她又懷孕了。現在,她是懷胎3個月的準媽咪了。她實在說不清究竟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茫然。呃,說到底,她不清楚究竟該怎麼辦。
這是晚10點整,丈夫俞寧應酬未歸,保姆帶著兒子已經早早睡下了。這時,她有些盼望俞寧能早點回家,哪怕是來個電話也好。畢竟在這個特定時期,她希望和他聊聊肚子裏的孩子。玫瑰很清楚,俞寧和他一樣,並不想要這個不經同意就貿然造訪的小寶貝。很簡單,他們都是獨生子女,按照中國計生國策,他們可以生養二胎,但是間隔必須在5年之後。
寶貝,你來得實在不是時候!
思前想後,他們決意不要這個小東西。一周前,他們去醫院把做人流手術的錢都交了,準備三天後去做手術。當俞寧輕描淡寫地把情況告知自己的母親時,母親竟然大發雷霆,跳腳暴罵俞寧是不孝子孫,是自私透頂,完全不知道現在的“人”有多麼值錢。
玫瑰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呃,我們肯定會生的,但可不可以晚幾年?”
“不行,我這輩子,就隻能生俞寧一個孩子,這是國家的規定。”婆婆對她說,“現在不一樣了。當年,我們多生一個都要丟掉公職,那時哪裏敢?我和你爸努力掙錢,就是為了你們日後生孩子能交得起罰款。反正,罰款我們交,你們不用操心。到今天,我們家什麼都不缺,就是缺人!”
“不,媽,您理解錯了。我們不是不生,是——”看見婆婆暴怒,玫瑰再次解釋道,“隻是想晚幾年。”她個性溫婉,賢淑得體,最重要的是,她可萬萬不想得罪婆婆。
沒有誰和提款機過不去!
“媽,您就理解萬歲吧。等著我們一個一個地造人。”俞寧多少有點自負與傲氣,他坦率地說,“但是,千萬不要在規定的時間搞規定動作。”
“閉嘴!”婆婆撂下一句狠話,“日後,你們怎麼造人我不管,但是,你們要是不想要這個孩子,你們就給我搬出去!”
玫瑰和俞寧當然不能搬出去,搬出去他們會窮死。公婆辦了一間再生資源公司,專門收購城市廢品,生意一向順風順水。俞寧是獨子,小兩口都在替公公婆婆打工。
你給他們強行斷奶試一試?
正在小兩口為此事苦惱時,當晚,婆婆給他們指明了一個方向:去香港生孩子。
這樣一來,小兩口的壓力就更大了。
和絕大多數生活在深圳的年輕夫妻一樣,他們不是沒有想過赴港生子。事實上,他們已經做足了功課,但是情況不妙。這是2011年3月,這一年的春天,對於希冀赴港生子卻沒有預約到床位的大陸夫妻來說,無疑就是一個凜冽的嚴冬。他們找了一大圈中介公司後,都是深度失望:香港私家醫院早已沒有床位。若是提早一個月搶訂,一切都不成問題。
但是,婆婆隻要結果。她願意出錢——隻要她的孫子孫女落地香港,花再多的錢她也願意。在她的眼裏,隻要能用錢辦得妥的事情,就不是事!
此刻,玫瑰正準備換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沙發上小憩一下,等俞寧回來繼續商量孩子事宜。手機響了起來。看到來電號碼,她微微一笑。“你還不回家啊?”
電話那頭的俞寧興奮異常,“寶貝,我們有救啦!我們要去香港生孩子啦!我保證,這次是鐵板釘釘。”
赴港生子,簡單說來,就是大陸孕婦過境香港產子。
根據香港基本法規定,隻要孩子出生在香港,就可以獲取香港出生證明,擁有香港居留權並成為香港永久居民。香港沒有法例禁止內地孕婦來港,因而,吸引了不少內地孕婦設法來港分娩。
赴港生子,是規模逐年擴大的一場行動,一場諸多內地孕婦以身體踐行的行為藝術,一股經曆了潮起、潮湧與潮退的生育移民的風潮。
這股風潮緣起於12年前的“莊豐源案”——一對大陸夫婦於1997年9月持雙程證到香港,逾期居留並誕下男童莊豐源,後遭入境處遣返。2001年7月,香港終審法院根據《基本法》第24條判決莊豐源享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此舉在法律層麵為內地人赴港產子拉開了帷幕。2003年港澳開展自由行,香港放鬆入境限製,更是從心理上與地理上,為赴港產子的內地夫婦開啟了大門,導致內地孕婦潮湧般奔赴香江。
如果說,2006年之前,蒞港產子的孕婦,多為廣東、福建等鄰近香港省份的工人與農民,他們為了躲生二胎,不惜辛苦通過在港的親屬接應生子。那麼,近年來,內地赴港生子的群體已變身為經濟狀況良好的新興中產階層,他們看中的是落地居民身份及為子女謀求更好的發展空間。
短短10年間,赴港產子人數如井噴式增長。
在2011年,這股風潮抵達頂點。
3天後,當她如約走進這家餐廳時,玫瑰一眼就認出她了。此時,她就是玫瑰的天使,是救贖,更是命中紅人。
她們已經通過幾次電話,彼此熟稔了對方。隻是,麵對諸多赴港細節,對方堅持要見麵詳細聊——這種事情在電話裏麵不好講。
她叫金梅麗,35歲,一位幹練的北妹。26歲便嫁給港人,在家相夫生子幾年後,擔任了香港安盛保險公司雇員。早在三年前,她就順風順水地兼職做起了赴港生子的中介。用她的話來說,“生意好得離譜。”
實際上,雙非孕婦湧港生子,背後除了內地產子中介公司的攛掇慫恿外,原來還有一班香港保險從業員推波助瀾,“裏應外合”地為雙非孕婦安排食宿、證件處理及醫院床位,他們最終的目的隻是為了推銷保單。畢竟,香港的保險業已接近飽和,生意越來越難做,多數保險公司瞄準雙非產子的商機,主動與內地中介公司合作,為雙非孕婦在香港鋪路搭橋。
畢竟是同鄉同族,溝通起來很方便。喝了一大杯凍可樂之後,金梅麗簡單地講述了她的香港工作經曆。接著,她還介紹了赴港生子的一大堆好處。最重要的,“一個香港居民身份,是媽媽給孩子的最好最神秘的禮物。”她的講述新鮮而誘人,準父母再次聽得心生憧憬。許久後,玫瑰怯怯地問:“你確定我現在能去香港生嗎?我的肚子已經大起來,香港那邊查得太嚴了,即便香港醫院能夠給我預約證,我也過不去啊!”
金梅麗露出詭秘的笑容,“你當然不能去了。”
“那怎麼辦?”
“隻有華山一條路——闖關!”
玫瑰嘴裏的雙皮奶幾乎噴了出來,“什麼是闖關?”這麼新鮮的詞,她實在不懂,但憑她的經驗和理解,應該具有一種不可預料的風險性。
“闖關,用一句簡單的話說,就是到香港公立醫院的急診室臨盆。”金梅麗說,她還把筆記本給小俞看。小俞看到在“闖關”的這一組詞彙下麵,寫著一大堆優點和僅有的兩條缺點。
闖關,也叫衝關。是指沒有提前跟香港醫院預約床位,沒有拿到香港醫院生子配額的即將分娩的大陸孕婦,選擇乘坐汽車通過陸路海關入境(如果在一個海關入境受阻便嚐試其他海關)。入境之後,這些孕婦會直接前往公立醫院的急診室,要求在急診室分娩。香港醫院都會基於人道主義立場,為孕婦接生。這樣該孕婦可能就占用了其他有預約的或者香港本地孕婦的資源。
優點:1.自由地出入境。持香港特區護照可免簽證進入全球120多個國家與地區。2.不受生育限製。3.精湛的醫療技術,分娩環境好。4.移民待遇好。比起同樣屬地出生政策的美國和加拿大,香港不需要坐移民監。5.高素質和世界承認的學曆。香港的學校一直沿用西方的教育模式,學校實施中英文雙語教育。香港實行九年中英文免費義務教育,學生每學期僅需繳納書雜費便可就讀香港中小學。6.優越的社會福利。香港的醫療保障製度和社會保障製度係統完善,公立醫院對廣大市民開放,門診和住院費全免。成為永久居民後,還享有失業救濟金、退休金和老人生活金等社會福利。
缺點:1.危險,因為香港醫院沒有產婦的檢查記錄,很多狀況預計不了。估計產婦在生產時會有一定風險。2.非法,但不會有黑名單的風險。
“闖關生子,優點多多。”金梅麗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得意,她從見到他們的第一眼起,就看到了金光閃閃的銀子。她記得一位同行前輩說的,現在做這行生意的人的確爽翻了——大陸夫妻幾乎是哭著、喊著、鬧著,要死要活地想賴在香港生孩子,趕都趕不跑。
金梅麗,你當年不也是這樣的嗎?
俞寧目光如炬,在金梅麗的筆記本上掃來掃去。他記住了這一點:非法,但不會有黑名單的風險。
但他依舊不放心,指著這行字,略帶不安地問,“你確定不會有黑名單的風險嗎?”
“又不是護照,是通行證過關,不會給你‘DT’的。”金梅麗篤定地說,“頂多給你遣送回來。”
“DT”就不好玩了。他想起10年前用護照進入香港的情形。那時,他們家的一單生意要緊急供貨香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送貨人,母親就讓他獨自拎著廢銅廢鉻等樣品走。他就是用護照抵港的,翌日,他辦妥了交接後回深,在口岸過關時,港方官員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讓他心底發毛喉嚨發緊內心恐懼萬分。後來,那位官員果然不是個慈悲的主兒,在他的護照上手寫了“DT”兩個英文字母。回來後谘詢了旅行社,才明白了“DT”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懷疑出行誠信。再後來,他就再也不敢用護照過港了。
原來,去香港旅行的過關證件是來往港澳通行證,護照則是用於過港乘坐飛機或其他交通工具前往第三國時使用。當旅客使用護照抵港,卻並沒有離港到達第三國,而是直接返回大陸時,移民局會在護照的出境章上留下一個記錄“DT”,即DELETE TRAVEL,取消行程。一般來講,“DT”兩次之後,第三次經由香港入境將會受阻。真實的情況是,一般一本護照上出現3個“DT”則有可能被永久禁止入境香港。
很多年後,他才明白護照上有“DT”也沒什麼大礙,頂多將護照扔進洗衣機中洗一洗,讓公安給你換本新的罷了。畢竟是手寫的,畢竟不進港方的電腦係統,香港與大陸的出入境資料又不聯網。但是,他始終不敢再試一次。後來,香港自由行開展,他們是深戶,是首批受惠者,完全用不著搞三搞四。
現在,通行證上沒有“DT”一說,那就好辦了。這一點令他很釋然,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非法在港生子,玫瑰應該不會被記錄在案,不影響她日後進出香港。
“怎麼闖?”玫瑰急切地問。
金梅麗微笑,避而不答,但神色很篤定,很自信。“現在,”她的目光在夫妻倆的臉上掃來掃去,希望把這樁生意落到實處,“我想,大家都是朋友介紹的生意,雖然是朋友,但在香港生個孩子,畢竟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你們需要準備一大筆錢……”
“多少?”玫瑰問。
金梅麗看著玫瑰,思忖著即將開出的價格。實際上,在她的經驗裏,中介費都是看人打卦的,每個孕婦的中介費用都不一樣。她看到玫瑰幾乎全身名牌包裹,內心不知怎麼就泛起了隱隱的嫉妒,那是在香港住公屋苦拚的她買不起的啊。
“你就說個數目吧。使人不用錢啊?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俞寧說道。
金梅麗捏了捏自己的左耳耳垂,上麵有一顆34分的鑽石。這都是她做赴港生子中介最初的戰利品。她一緊張就捏這個部位,捏了好幾年了。她欲擒故縱地說,“隨便吧,反正是老鄉,也不指望這個發財,都是順便摟草打兔子。將來孩子的保險交給我做就好了。反正,這一次的住院費用是有賬的,中介費用你們看著給哈!”
玫瑰和俞寧對視一眼,心照不宣。費用肯定是要給的,究竟給多少合適呢?
俞寧飛速地估摸了一下,這一個月來他在網絡上到處詢價,懷孕後5個月去香港生的行情價已高達20萬,而且還不保準。他必須下猛藥促成此事,不然去不成香港就被母親罵死了。他伸出兩隻手掌在金梅麗的麵前晃了晃。“10萬人民幣,中介費。行不行?”
金梅麗笑了。她是一手中介,並不存在轉包問題,所以,這個價格很可觀。她原先的計劃是——所有的費用(包括生產費用,不過,必須限定順產)全包要價10萬。
“行嗎?”玫瑰問。
“行啊!你就把心放回肚子裏吧。”金梅麗很滿意。
小俞緊張的心忽然鬆弛開來,他似乎都能聽見體內每一個細胞開心的笑聲。坦白說,這個女人的價碼實在不高。現在,他就是相信這位初次謀麵的老鄉。他攤出兩隻手掌和金梅麗碰了碰,就像排球隊員在進球後擊掌相慶,“成交。”
“等等,”玫瑰疑惑地問,“那我要怎麼闖關呢?你要早點告訴我,我好準備啊!”
“你隻需要準備一件黑色連衣裙,布料要稍稍厚一些,前胸要有很多個褶子,好掩飾你的大肚子。”金梅麗賣起了關子,她說,“其餘的,你就好好養胎吧!我不想說得太多,是怕走漏風聲。你的預產期是10月19日,我們會提前半個月,闖關進香港生子。”她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幾個重要的數字,繼續說,“在你過關之前,這一切都不能保證。完全看你個人的運氣。”
小俞笑了笑,攬著玫瑰的肩膀說,“金小姐,這你就不知道了,玫瑰的運氣特別好,不然,她能嫁給我嗎?”
挨過漫長而無聊的5個月,就在幾乎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臨產的日子悄然來臨了。這期間,金梅麗幾乎每周都打來電話,詢問孕婦的生活起居,問寒問暖,關心的次數多了,甚至分不清真情假意,讓玫瑰心生感激。她已將金梅麗當成了生死姐妹。她問清了教育基金的買賣程序,決定等孩子生下後立馬買一份教育保險。
對生兒子的期待憧憬,似一股看不見摸不著卻讓人踏實的凝聚力,使夫妻倆的感情日漸濃厚起來。為了這一天,俞寧也放棄了應酬,專心在家學習粵語。半年下來,他的粵語多少也有幾分形似。有一次,兩人晚飯後散步,遇上小區裏另一棟的港人租客下樓遛狗,俞寧還操著半鹹不淡的白話和人交流半天,讓玫瑰激動不已。
闖關第一日 2011年10月6日 周四
10月6日11時,按照約定,金梅麗找來的中港車到家中來接孕婦過關。在她的周密策劃下,中港車必須在正午12時左右通過深圳灣口岸。為保險起見,小俞可先過關在香港那邊等候,玫瑰必須獨自一人過關。
地下車庫裏,當玫瑰鑽進7人座的豐田麵包車時,發現車上除了戴眼鏡的香港司機外,還有兩個女人外加一個嬰兒,一位是大肚子孕婦,一位是抱著嬰兒的媽媽。玫瑰剛坐穩,手機便響了起來。她看了看那個號碼,金梅麗的電話。
“玫瑰,你聽好,車後麵那個大肚子的孕婦,是我的另一位客戶。她是今天去香港剖腹生孩子的,她有正規的預約證,所以,她是你的雙保險,有她在,香港海關沒空搭理你的。”
“好的。”
“你聽我說,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是香港的菲傭,她手裏的孩子,是個香港生的孩子,是我從客戶手上借來的,剛巧這家女主人帶著菲傭要到香港給孩子打疫苗。她已經先過關了,會在香港那頭等你們。最重要的是——等海關檢查時,你務必要抱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你剛生下來不久的,記住,她隻有兩個月大,也正因為如此,你的肚子仍然很大,沒有恢複。”
天衣無縫。
“好的。”玫瑰點頭,笑意盈盈。她這輩子還從未因接到一個電話這麼高興過。她問金梅麗,“你在哪裏啊?”
“我在香港這邊的口岸等你們。回頭見。”
距離關口還有三輛車子時,玫瑰就迫不及待地將那個孩子抱在懷裏。是個女孩,正熟睡中,奶香撩人。孩子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肚皮上,抱了不到5分鍾,玫瑰就幾乎受不了,腰酸背疼。
好容易等車子駛近了香港入境署的查驗通道,玫瑰全身一個激靈,所有的細胞都振作起來。她盡量吸氣收腹,坐直坐正。懷裏別家的孩子依然在熟睡。
小寶貝,我肚子裏的孩子,保佑媽媽順利過關。
對著查驗通道的車窗搖了下來,車門打開。查驗通道內有一扇打開的窗子,安坐著入境署的職員。他犀利地掃視了一下車內,這時,司機已將車上全部人員的證件交給了他。他翻看著玫瑰的證件。
“你叫什麼名字?”
“嚴玫瑰。”
“孩子的名字?”
“李絨意。”這個陌生的名字是菲傭在5分鍾前告訴她的。
對方抬眼望著玫瑰,“你去香港幹什麼?”
“我帶我的小女兒去香港打預防針。”玫瑰吻了吻孩子,抬眼看著香港職員,“早知道往來香港這麼辛苦,還不如不要在香港生孩子。”
兩三分鍾後,香港職員把證件還給了玫瑰。司機倒了倒車,讓香港職員看清前排副駕駛座上的菲傭。接著,他檢查完了菲傭的證件。
司機又將車子往前開了開,讓玫瑰身後的那位孕婦正對著香港職員。香港職員翻了翻孕婦的證件,說,“你做檢查一共去了幾次?”
“三次。”
“除了預約證外,把你的檢查單也給我。”
預約證?
這是我的死穴。
玫瑰身子一縮。眼睛眯了眯。這是她最怕聽見的東西,整個懷孕的過程中,她做夢都想取得這個預約證,可她竟沒有拿到。她身後的孕婦神色泰然地遞過了一大堆證明書。
香港職員拿了證明單,竟輕輕地將窗戶關上了,頃刻間,空氣中彌漫著無來由的緊張感。
這時,玫瑰臂膀中的孩子醒了,她睜眼看了看玫瑰,一看是位陌生人,即刻便號哭起來。看孩子哭得厲害,玫瑰下意識地想把孩子遞給菲俑。菲傭轉過身,搖搖頭,連忙把食指豎在嘴唇邊做出製止的手勢,接著,不停地發聲哄著孩子。
玫瑰忽地明白了——她不能把孩子交給菲傭,那樣就暴露了自己的大肚子。想到這裏,她忽然有種虛脫感,她感覺到了危險。她一邊哄著孩子,一邊輕輕地吹著口哨,那旋律是她帶兒子睡覺時經常哼哼的,聲調有些抖,好像是一個怕冷的人在安慰自己。
最漫長的20分鍾。最令人窒息的折磨。哼唱中,孩子竟然慢慢地安靜下來。
寶貝,媽媽快要撐不住了!
小窗終於打開。香港職員將玫瑰身後那個孕婦的所有證件遞還給了司機,由司機交給孕婦。最後,他看了一眼車內,掃了一眼玫瑰和她懷中的孩子。玫瑰感到脖頸處的毛發都豎起來,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沒看見她眼裏閃過了一道恐懼的光。
上帝啊!保佑我和我的孩子!讓他或她生在香港啊!
她再度吸氣收腹。盡量吸起黑色喬其紗長裙下麵暴凸的小腹。
香港職員總算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豐田麵包車衝離口岸時,玫瑰趕緊把壓在肚子上的孩子遞給菲傭,她的肚子此刻已經疼得不再屬於她了。兩分鍾後,當俞寧和金梅麗上車時,她的身體還在顫抖不停。俞寧不停地撫摸著她的肩膀,寬慰著她。這時,玫瑰莞爾一笑,以勝利的姿態看著金梅麗說,“怎麼樣?我的運氣好不好?”
金梅麗聽見她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她一直在屏住呼吸似的。“親愛的,”她說,“我一直在為你擔心。”
“我徹底脫離了危險了?”
“不是,”金梅麗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萬裏長征,剛剛走出了第一步。”
這一天,金梅麗將玫瑰兩夫妻安頓在旺角某高層大廈的一間小房內。小屋簡陋而幹淨,這裏隻管住,不包吃。她建議玫瑰每天下樓胡逛,這樣對生產有利。
當晚,玫瑰才得知,這趟過關還有額外的附加費——借小孩子和中港車要付5000元人民幣,不是港幣哦!
闖關第8日 2011年10月13日 周四
10月13日,玫瑰的通行證到期。在金梅麗的指導下,她假裝肚子疼痛現身沙田的香港威爾士親王醫院產科。事後玫瑰才得知,金梅麗幫忙孕婦闖關已經不止一次,平均一個月便有一單生意。做了10多個孕婦生意後,幾乎沒有多餘的醫院可以去——香港僅有11家公立醫院。為了分散注意力,半年之內不能安排去同一家公立醫院闖關。事實上,到了這個時候,闖關的女人隻能到公立醫院去,私家醫院連門也不會開。
玫瑰捂著肚子走進醫院,產科醫生立即收她進觀察室,開始給玫瑰作各項檢查,並問玫瑰是不是想在這家醫院生孩子?玫瑰忙不迭地回答,是,是。醫生點了點頭說,那等你肚痛緩和點再去交預約證。先交三萬元現金,多退少補。玫瑰正求之不得,讓躲在醫院門口的俞寧趕緊找窗口交費去。
檢查的間隙中,玫瑰小心翼翼地問醫生,因為通行證已到期,能不能給她開個延期證明?醫生人很好,也好說話,不一會兒就開好了假單。拿到假單後,玫瑰偷偷地給金梅麗打電話。一刻鍾左右,金麗梅便衝進醫院。玫瑰把假單交給她,她說馬上會派公司的人去入境署辦理延期手續。晚上,金梅麗請玫瑰兩口子吃飯時,帶回了通行證,上麵寫明了延期到20日。玫瑰算了算,20號哦,我怎麼都生下孩子了吧?
闖關第15日 2011年10月20日 周四
20日那一天,玫瑰的寶貝還賴著不想出世。玫瑰很著急,致電給金梅麗。金梅麗依舊是好脾氣地說,沒事的,你呆在香港就行了!玫瑰隻能遵囑養胎,稍有力氣便拖著小俞上街亂逛一氣。
闖關第18日 2011年10月23日 周日
23日8時20分左右,羊水破了。玫瑰趕緊給金梅麗通電話。金梅麗說,考驗你的時刻到了,你趕緊打的去醫院——威爾士親王醫院。記住,走進醫院就沒事了。最重要的是,金梅麗補充說,口供相當重要,千萬不要跟警察說你是來生孩子的。你要一口咬定是過港給小孩子買東西的,沒想到肚子痛,回不去了。你一周前就來過這家醫院,醫生給了延期的假單。還有,你必須獨自一人闖關了,讓俞寧晚個把小時來找你。
玫瑰下體濕漉漉地走進沙田的威爾士親王醫院,護士一看她的通行證,便如臨大敵,趕緊報警。這時,一位產科醫生前來詢問玫瑰的檢查情況,玫瑰拿出在深圳做的產檢資料給醫生看。醫生邊看邊問,隨即便收了玫瑰入院。
甫一入院,玫瑰便心安下來。不久後,俞寧趕來了。同時也來了三位年輕警察——兩位男警一位女警。女警問護士,玫瑰可不可以先作一個簡單的筆錄?護士征詢玫瑰的意見,玫瑰點了點頭。他們很迅速地給玫瑰采集檔案,按手印,作筆錄。
“你是聽普通話還是白話?”女警問。
“普通話。”
“你家先生貴姓?”
“姓俞。”
“好的,俞太太。首先,我們必須把你的通行證收起來。你在香港有朋友嗎?可以留他的電話號碼給我們嗎?方便我們日後把證件通過他交還給你。”
好吧,玫瑰報上了中介金梅麗的香港手機。
“請問你哪一天過香港的?過香港幹什麼?”女警態度和藹,恭謙有禮。和日後辦證的那幫入境署的官員相比,簡直就是大相徑庭。
你不能如實回答。你必須撒謊。“呃,我是來給我兒子買奶粉的,我生兒子之後奶水就不夠,所以……”玫瑰從未撒過謊,此刻,她緊張得手腳冰涼,盡量不去看女警那雙年輕逼人的眼睛。
“但是,你買東西買了一個星期?”女警顯然不太相信玫瑰的說辭。她歪著頭,斜睨著玫瑰。
“是啊!本來想三天後就回去的,但肚子痛了起來,就不敢走。到了第七天,更痛了,就去了醫院,醫生告訴我,我不能走了,很危險,就給了我假單,你看——”玫瑰示意丈夫翻翻她隨身帶的包,裏麵有那張假單。
“哦,那真的很辛苦。”女警似乎有點相信了,她話題一轉,“俞太太,你的小孩子如果在香港生,就是我們的香港公民了,將來上學怎麼辦?”
我就是要讓他(或她)成為香港公民。這就是我來這裏的全部意義。
還未等玫瑰開言,俞寧就言不由衷地說,“我們沒有想過要在香港生孩子,所以,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考慮過。”
你撒謊!無可奈何的撒謊!
何止考慮!這是我們全家的希望與夢想。我們不但仔細考量過,還反複演練過。玫瑰記得5月末,她和婆婆坐在底樓天台上聊天。那晚,梔子花開,馨香撩人。婆婆說,“玫瑰啊,萬一香港人問你,你的小孩會不會在香港上學呀?”
“不會。我是來給兒子買奶粉的。”
“買奶粉最多隻花一天或半天啊!”婆婆緊逼道,“你不可能買那麼久的!”
“那怎麼辦?”玫瑰急切地問。
婆婆老謀深算地笑了,“玫瑰寶貝,記住,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到時候,都是靠你們自己。我看過一篇關於測謊器的報道。普通人測謊時,總是心跳加速腎上腺素升高,這都給測謊器以可乘之機。但意誌堅強,有夢想,有信念的人總是打不倒的。知道嗎?”
玫瑰看著婆婆點了點頭,她打心眼裏敬佩這個老女人。她和公公兩人是大學同學,都是學經濟的本科畢業生,在內地靠操持廢品起家。據說,當初做廢品還是婆婆的主意。
也就在那晚的深談裏,她得知了婆婆希望移民的真實目的。婆婆告訴她,再生資源這一行業,說白了,就是收廢品的。雖說是朝陽產業,具有無限潛力,但是,在深圳,這個行業很亂很龐雜。上頭管理的婆婆太多,這就給正規經營帶來了一定的麻煩。
“消防,它肯定可以管我們,合情合理。街道辦要管,工商要管,工作站要管,還有城管、國土,對了,還有水源辦。”婆婆掰指頭算給她聽。
水源辦?她想起來了。一個月前,婆婆打電話讓她趕緊準備2萬元現金送過去,那天,正是水源辦的人來公司檢查工作。
“他們怎麼管呢?”
“大家都管,其實就是誰都不管。他們能管嗎?他們來了,我們都知道他什麼意思,私下我們就解決了。”
“你送了2萬塊?”玫瑰笑了。
婆婆也笑了,但那份笑比哭還難看。“我們也不要怪誰,怪什麼呢?怪政府不夠廉政,不夠透明?”她定定地看著玫瑰說,“孩子,我們全家去移民,這就夠了!現在,你先去香港生孩子,這就是第一步棋。”
第一次,婆婆跟她說了心裏話。第一次,她覺得自己肩負著家族移民的重大責任。
玫瑰摩挲著隆起的肚皮說,“媽,放心吧。”
此刻,女警的目光掃射過來,她麵帶微笑,等待著玫瑰的說辭。
玫瑰勇敢地盯著女警的雙眼,目不轉睛。她在心裏默念著: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
奏效了。迎著玫瑰真誠而坦蕩的目光,女警把視線移開了。
最後,玫瑰攤了攤雙手,表示無奈得很,“我沒有辦法了,隻能在這裏生了。”
“生孩子好痛的,你保重!”最後,好心的女警說了句安慰的話。是啊,旁邊兩個男警察點頭附和道。玫瑰看著三位警察青春飛揚的臉,正要說聲感謝,突然,一陣劇痛攫住了她,她捂著肚子示意丈夫趕緊找護士。三分鍾後,她便被推進了產房。半個小時後順利生產,玫瑰有了一個6斤1兩的女兒。
闖關第19日 2011年10月24日 周一
翌日上午9點半,金梅麗過來接玫瑰出院。由於大陸媽媽赴港生子的人數眾多,香港公立醫院產床告急,於是就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順產的孕婦必須隔天出院,剖腹產也不得超過三天。近年來,由於內地孕婦瘋狂地來港產子,對香港產科與兒科深切治療部構成極大壓力。據統計,到2011年,預約進公立醫院產子的內地孕婦數量雖然得到了控製,但闖急症室現象卻無法遏製,反而越演越烈,人數屢創新高。2011年有1656宗,為2010年796宗的兩倍多。
日後,玫瑰才得知,她便是2011年衝關的1656名孕婦大軍中的一位。
金梅麗這次幫玫瑰安排了一間大一些的房間,也在旺角。安排妥當後,金梅麗寬慰玫瑰說,證件雖然被沒收了,但香港人不會太為難她。她讓玫瑰作好思想準備,留港等待辦理孩子的各種證件。
這一天,金梅麗掏出了入院費用單給他們看。他們看見了闖關的費用並不低廉——順產的所有費用是48000元港幣哦。俞寧把入院的費用付清了。現在,他們還沒有付給老鄉一分錢中介費哪。金梅麗想了想說,“還沒有全部搞掂哪!作為老鄉,我先預收5萬元港幣,收一半,這樣好不好?”
小俞笑了。從背囊裏掏出了一遝港鈔。他搔了搔頭皮說,“我媽現在正在過關,我讓她來照顧玫瑰,我們不確定玫瑰的證件和孩子的證件要等多久呢?”
真的哦!看來玫瑰要在香港坐月子了。這必須來一個全家總動員!丈人丈母公公婆婆四人搞個接力賽——按照赴港通行證的規定,每回簽注隻能有兩次過港機會,每次隻能呆七天。幸虧婆婆大人與老家辦理出入境證件的官員熟悉,每次都能加急辦理,不然,玫瑰該怎麼辦?
闖關第26日 2011年10月31日 周一
生完孩子的8天後,香港入境處通過金梅麗轉告玫瑰去沙田入境處報到。玫瑰還在坐月子,月子婆就不得不出門,所以,她穿得就像個怪物——戴著帽子圍巾,外加薄薄的羊絨外套,可是,這一切依舊難以抵禦空調的巨大威力。在她眼裏,香港的空調超級冰凍,地鐵,商場,出租車,每每蒞臨其中,都像掉進了冰寒的地窖,再多的衣服如同紙衣。尤其沙田的入境處大廳,陰沉而肅穆,塑膠椅上的漫長等待讓人無助而心寒。
半個小時後,玫瑰被請進了一個小房間,裏麵一位相貌和善的男人給玫瑰作了一個簡單登記。最後,他說,他還有個同事,要問玫瑰一些話。10分鍾後,一位年屆50的女人拿著一個超大記錄本進來,她的頭發花白,眼角有深淺不一的魚尾紋,但整個人非常精致美麗。她問的第一句話就將玫瑰擊倒了。
“說真話吧,你究竟怎麼過來的?”
“我不過就是來買東西的。買點小孩子的奶粉和尿片。”她答非所問。
“從哪個口岸進來的?”
“我是從皇崗口岸進來的。”這是一句實話。對玫瑰來說,她是能說實話就不說假話的。她深信,如果你撒了一個謊,那麼你至少要用10個謊去圓它。
“你坐什麼車子進來的?大巴?私家車?或者還是別的車子?”
“中港車,兩地牌照的,小型的私家車。”
又是一句實話。
對方看了一眼玫瑰,在玫瑰看來,這個眼神有種探究與考量的意味——玫瑰知道她早已洞穿了她的內心。
“你來香港到底幹什麼?”
“我來買東西。”假話。
“看上去不太像。”她用並不純正的普通話嘀咕道。
“是啊,”玫瑰急了,她一急就心慌,一慌就全身發熱,一陣虛空感升騰而起。拜托,放過我吧,我有點支撐不住了。“我就是來買東西的,那天我的肚子突然痛了,醫生就給我開了個證明,說我不能回大陸了,隻能在這裏生了。”
“你現在花了多少錢?”
玫瑰很篤定地說,“我在公立醫院生孩子,隻花了48000。”
“不用再付錢了?比如說,中介的?”她在套我的話。
“就這麼多了?香港生孩子真貴啊!”她盯著玫瑰看。
玫瑰決心不作任何回答。
“那你究竟住在哪裏?是住在賓館還是租的地方?”這個老女人抬高了嗓音。她的問話在狹小的空間回蕩,就像一根繩索慢慢地套在玫瑰的脖子上。
玫瑰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回答說,“我住在旺角,是朋友幫忙找的小旅店。”
她笑了,帶著洞悉一切的神情,“按天算的?”
玫瑰點了點頭。
老女人在座位上往前移了一下,“你在香港這段時間花了多少錢?”
玫瑰支吾起來,“好像,好像是一萬多吧。”
接著,老女人又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告訴玫瑰,香港的入境處正在調查關於她在香港生孩子的事,她還必須等待入境處的調查完結。最後,她的感覺超級嚴肅起來,“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的小孩子是在這裏生,是香港的公民。那你想讓他(她)在這裏上學?還是回去上學?如果回去,內地不接受這種孩子,你要花錢上學的。你懂嗎?”
玫瑰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沒辦法的,我現在隻能是這樣了,隻能在這裏上了。”
“好吧,祝你好運!”她從超大本本中抽出了一張A4紙大小的硬質紙張,左上角有玫瑰的照片。“這是行街紙,因為你的證件到期。在香港的話,必須有證件,我們已經將你的通行證沒收了。你可以在香港活動,但不可以亂走。你還是回旅店等候我們的調查通知吧。”
“那我下次去哪個地方接受調查呢?”
“下次是屯門。”
闖關第33日 2011年11月7日 周一
坐在屯門入境署的大廳內等候,玫瑰的內心開始不安起來。即便在來之前,金梅麗在電話裏百般勸慰她說,香港入境處不可能不發放通行證給她,不可能將她列為黑名單上的人,他們盡量地折騰你,讓你回去告訴內地人,別來香港生孩子,這將是一個天大的麻煩!
金小姐的勸慰沒有成效,玫瑰開始動搖了,她確信今不如昔,恐怕,前方還有未知的厄運在等候著她。
一個會說國語的官員接待玫瑰,態度相當惡劣。他說,“你來香港生孩子,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的通行證恐怕一時半刻還取不了,我們需要時間來調查。你能配合我們的調查,說實話嗎?”
“可以。”玫瑰點點頭。我當然不能說實話。
說國語的官員試探性地問,“你能告訴我們給你辦理事務的中介的電話嗎?”
玫瑰旋即搖了搖頭,“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了嗎?我是來香港買東西的。”
“你騙我。你騙人,你就是為了來香港生孩子的。”說國語的官員話說得飛快,聽起來幾乎是暴怒了。“我們處理過很多很多像你這樣的大陸女人,你們不顧一切就要到香港來生孩子,來搶占我們香港人的福利與資源。如果你想讓我們幫助你,你也應該說實話了吧!”
玫瑰吃驚地看到,他的臉上由於憤懣而變得通紅。
玫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既沮喪又氣憤,扭曲得像一塊牆角的爛布。在這令人窒息的幾分鍾時間裏,她一直忍受著說國語官員的種種指責——她實在無意代人受過,代替這一年闖關生子的所有大陸女人。她努力不讓自己身體發抖,努力不讓自己憤怒的情緒爆發出來,她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反正我的孩子生了,是香港公民了。我不管那麼多了。
“請不要這樣和我說話,我不是來擠占香港人的資源的。我付的費用很多,比你想象中的多。”玫瑰說這段話時,就像呆在飛機的高壓艙裏,兩隻耳朵一直是嗡嗡的,接著,她整個人仿佛在陷落著,脊梁骨直冒冷汗。
這時,她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好像回到了高考時代,那段日子陰冷而無望,那張天梯上擠滿了人——她實在擠不進去。不,比那還要糟糕。異常糟糕。
為了擺脫這種情緒,她開始使勁地啃著自己的手指頭,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產後憂鬱症——都是你們害的,大老遠地讓我來聽你們訓話,折磨人,就是想讓我這個月子婆辛苦嗎?
玫瑰急了,反複強調自己不是那麼一回事。講國語的官員大手一揮,“不要講了。說再多也沒用。你的底細我們會摸清楚的。”
玫瑰一看這個陣勢,也撇撇嘴,擺出一副賴皮相。
僵持了5分鍾後,講國語的官員遞過來一張紙,讓玫瑰一周後再來屯門報到。
闖關第40日 2011年11月14日 周一
第二次又去屯門,又經受了另外一撥官員的指責。最後,屯門入境署再次打發玫瑰回酒店等消息,又等了一周。
每次都是金梅麗打車,盡職盡責地帶著玫瑰去屯門。路上,金梅麗盡量不讓自己顯得不耐煩。她知道現在幹這行風聲鶴唳,她至少帶過一打的女人衝關,但玫瑰的曲折艱難,又是她從未遇過的。她隻能將此理解為,事易時移,此一行不是久為之地。作為一個吃這碗飯的職業中介,她麵臨一個很大的挑戰就是,需要知道什麼時候能將此事辦妥,然後洗手不幹。不是不想幹,是不能幹。她勸來勸去,最後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我真是傻透了。這算是哪門子事啊!
闖關第47日 2011年11月21日 周一
第三次在屯門。
入境處正式給玫瑰的孩子辦理回鄉證。玫瑰的內心一陣狂喜。
闖關第48日 2011年11月22日 周二
辦理回鄉證件後的第二天,屯門入境處電話通知玫瑰翌日可以回深圳。
闖關第49日 2011年11月23日 周三
上午10點半,玫瑰抵達羅湖口岸的香港入境處,經曆了一係列複雜的交接手續與漫長等候,她終於用手裏的香港行街紙換回了她的赴港通行證。
玫瑰發現通行證上新蓋有一個硬幣大小的戳,戳上的時間顯示:2011年11月23日。這一天,恰巧是她懷中小女兒的滿月日,也是她這個年輕母親坐月子的結束日。但不管如何辛苦,玫瑰的內心是雀躍的,激動的,蕩漾的,愉悅的。說實話,經曆了這番赴港生子的曆練、煎熬與掙紮,玫瑰感覺到自己的成長。
第二個故事:遣返
我最激賞的就是艾賓的直言不諱,略帶一絲玩世不恭,有著草莽階層的世俗勁兒與不擇手段打拚的魄力與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