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日夢幻(1 / 3)

落日夢幻

中篇小說

作者:周青

周青,男,1977年生於重慶忠縣,畢業於忠縣師範學校。2010年在《飛天》發表小說處女作《從麻柳灣到天上人間》,入選《60年典藏》。另有中篇小說《同一條河流》《迷惘與掙紮》等在本刊發表。現居北京。

玫瑰,哦純潔的矛盾,幸勿

在這許多眼瞼之下睡去。

——裏爾克《墓誌銘》

1

再大的痛苦也會在歲月的河流中遺忘,極小的歡樂也可在回憶中重享。

範兒被開除前,大家都像躲避瘟神一樣與他保持距離。我很同情他,陪他在教室外的草坪散步,並極力說一些寬慰的話,他卻讓我閉嘴。我覺得他真是活該。他竟然厚顏無恥地說:“反正我也和女人睡過覺了,死都無所謂,何況開除!”範兒太俗了!就算我們畢業後是農村老師,和農民差不多,但我們是農村知識分子,是人類文明最基層的傳播者,怎能說出這種沒出息的話?雖然我也碌碌無為,但我不喜歡那些沒追求的人。就算那件事確實重要,但有死重要嗎?畢竟我們的人生還沒開始!盡管如此,範兒的話還是讓我內心翻江倒海,雖然我假裝心靜如水。

我早就注意到總有一些外麵的女孩來找範兒,範兒每次都說是技校學生,冉二總說一看就是雞。我不關心她們是學生還是雞,隻是遐想他們在一起會做些什麼、怎麼做。我想起與倩倩在女生宿舍度過的那個夜晚,我知道範兒肯定沒我純潔。是的,和倩倩在一起應該心無雜念,不能有非分之想。可我總擔心有一天她不再愛我,甚至懷疑她是否愛過我。一想到愛我就有些憂鬱、沉重,不是感覺像在浩浩江水中漂浮不定,就是覺得被一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我想起範兒說過的那句讓所有女生鄙視的話:啥子愛呀恨的,煩死了,媽說行就行。

還是不要去想倩倩,太累!不如想想喻海霞。隻有想到她我才會覺得輕鬆愜意,並迅速升騰起一股痛快淋漓的欲望。喻海霞是在小學二年級時隨著她的爸爸喻老師調到黃金小學的,喻老師教我們數學。之前老師每節課講的內容我也一聽就懂,可我從不敢主動回答老師的提問。甚至老師點名讓我回答問題,我也隻是從座位上站起來像根木頭,憋得滿臉通紅半天放不出一個屁。因為我一個男生總穿姐姐穿過的衣服,這讓我隻想躲在無人的角落,永不開口,永不被人注意。我每次向媽媽抗議,她都說小娃兒分啥男女?穿著不冷就行,不穿凍死你!

班主任趙老師安排喻海霞與我同桌。我奇怪她那烏黑的頭發為何梳得那麼光滑整齊,和農村婦女雞窩似的頭發截然不同,而且農村孩子的頭發也是亂蓬蓬的。正如堂五哥漢禾所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子孫會打洞。我坐在喻海霞旁邊,從來不敢亂動,連出氣的聲音都不敢太大,我怕一動就會弄亂她的頭發。有幾次放學後,喻海霞和我一塊偷偷從教室窗戶翻到學校後麵的山上玩。我興致勃勃地從附近地裏偷來包穀,點燃幹樹枝烤熟了給她吃。她一邊吃一邊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我再坐她旁邊上課就一點也不緊張了。

數學課上,每當喻老師出一些大家都不會的難題,喻海霞就會大聲宣布我會做。我不會做也必須得會做了。語文課我也敢回答老師的提問了。我在四年級獲得全學區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第一名後,喻海霞稱我為數學家,我叫她海霞。可楊珈卻說:“必須要解決世界數學難題的才叫數學家,比如全世界的人都不會證明哥德巴赫猜想,隻有陳景潤會,那樣的才叫數學家。會做幾道小學生不會的題就叫數學家,那數學家還不和蝗蟲一樣泛濫成災?”

楊珈讀書那麼笨,罵起我來竟然口若懸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海霞聽完楊珈的話,她那圓圓的漂亮臉蛋兒就慢慢變成了秋天的紅蘋果。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喜歡楊珈隻喜歡海霞。我發誓: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數學家,要像語文課本上的童第周一樣學會爭氣!我並不比別人笨。別人能辦到的事,我經過努力,一定也能辦到。我還是一名小學生,不能和數學家比,但我要爭取在縣裏的數學競賽中也得第一名。

我激動地拿著爸爸給我的五塊錢到縣裏參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這是我身上帶錢最多的一次,可惜一到學校就要交給老師。這也是我第一次坐汽車。漢禾曾跟我講過,坐在車上路兩邊的樹會一棵接著一棵往後倒。樹往後倒不就斷了嗎?過一輛車就斷一排樹,哪有那麼多樹?我不相信,可又不敢與他爭論。因為漢禾去過一次沈陽,坐過好長時間的車。據說他的姨夫在沈陽軍區當軍長。我的舅舅雖然在北京,但隻是一個當兵的,肯定比不上軍長。我們玩軍棋的時候就知道隻有司令能吃軍長。可沈陽在哪?漢禾說不清。我舅舅在北京,北京是首都,上幼兒園時大家就都知道首都、北京、天安門。所以我還是認為我舅舅不比他姨夫差。

喻老師帶著我和小波爬上給學校食堂拉煤的汽車,我們站在車鬥裏緊緊扶著欄杆,既緊張又激動。小波這次獲得了第二名,比我低了二十多分,我倆一起到縣裏參加競賽。車廂裏還擠著幾個雞販子與豬販子,被綁成一串帶到城裏賣的雞嘎嘎嘎地叫,要拉去城裏殺的豬也沒完沒了地哼唧哼唧。汽車一發動就轟隆隆往前跑,馬路兩旁的樹果然向後倒去。我回去一定要告訴漢禾,汽車開遠後,倒下的樹變小後還會自動站起來。我還美滋滋地想,等我獲得全縣第一名後,海霞肯定還會叫我數學家。

汽車開始在懸崖峭壁中穿梭。一邊是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的深淵,一邊是鳥都飛不上去的絕壁,這馬路是怎麼修成的?我們在車上一會上下顛簸,一會前仰後合,一會左右搖擺,又驚險又舒服。我突然感覺山和水在轉,而且越轉越快,天和地好像也要倒過來。接著頭昏腦脹,胃和腸不斷翻騰,有點想吐。最後我完全無法控製自己,一陣劇烈嘔吐。喻老師對著駕駛室大聲喊停車,司機問啥事,喻老師說有學生暈車,司機說沒事,馬上就到。

喻老師讓我再堅持一下。小波讓我緊扶欄杆閉上眼睛,這樣果然要好受一些,可一切還在轉。終於轉進考場,教室在轉,桌凳在轉,監考老師和同學在轉,試卷上的題目也在轉。這次小波考了六十多分,我考了四十多分,我們都被淘汰了,沒有機會參加省裏的競賽。海霞也就沒再叫我數學家。

一天做課間操的時候,楊珈的媽媽突然冒出來大吵大哭,說喻老師在頭天下午放學後,單獨把楊珈一個人留下來做作業。可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他借此機會侮辱楊珈。這顆橫空飛來的炸彈,讓學校亂成一團。校長和班主任都不斷勸楊珈的媽媽去辦公室慢慢說,楊珈的媽媽死活不進辦公室,坐在操場上要求學校給個說法。學生圍了一層又一層,校長隻好讓所有學生回教室。我們在教室圍著楊珈,她坐在座位上哭著講述喻老師抱他的情景。

我這才發現楊珈的胸比別的女生要鼓一些,以前隻注意到她個子高,但這會又不好意思總盯著看。我不相信喻老師會做出這樣的事,也不相信楊珈會說謊。楚楚可憐的楊珈邊說邊哭,幾個黃金街上的娃兒開始鼓動著要去找喻老師。我也開始同情楊珈,不再恨她說我不是數學家。我們一群男生熱血沸騰,都想為她討回公道。可我看到海霞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我也就坐到海霞旁邊沉默了。這時班主任趙老師來了,本來應該是喻老師上的數學課,她卻讓大家把語文課本拿出來讀。

都快要下課了,喻老師才來上數學課。大家都假裝一本正經地聽課,教室裏靜得能聽到掉下一根針的聲音,這正是班主任以前所要求的安靜,但這顯然是非正常安靜。喻老師上課也沒有了往日的風采,說話磕磕巴巴。之後喻老師和一年級的一位老師對換了,海霞比以前沉默了,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差。

我1994年從幹井中學考到忠州師範後,喻海霞也從黃金小學初中部帽子班來到了忠州師範學校新成立的中專部。喻海霞學的是計算機專業,我們心中的高科技,據說畢業後要分配到深圳特區。他們進校時簽的合同是前兩年上學,每年交學費一萬五,第三年帶薪實習,保證每月工資不低於一千五,一年實習結束後正式分配,保證每月工資不低於三千。如學校違反合同,將無條件退還全部學費。結果中專部招到的學生比老牌的西山職中還要多,真是旗開得勝。

喻海霞他們第一年上課時經常找不到老師,第二年老師經常找不到學生。好多學生都穿著“忠州師範”的校服在社會上亂搞,人家都說這種爛人怎麼為人師表?就這樣不斷敗壞學校名聲。他們進校時簽訂的那個合同,讓很多家長和學生都以為走進這所西南革命前輩創辦的名校,必將學有所成。結果眼看就要畢業了,不僅知識沒學到,工作也沒著落。還不如西山職中,因為大家去時就沒報任何希望,就是想把年齡混大一點。

我曾經去找喻海霞借過電腦書,她熱情地給了我。她比小學時更加漂亮了,果然是女大十八變。我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不能和倩倩做的事,有機會和她做——反正她是爛人!他們中專部的一些男生經常翻過圍牆到我們宿舍打架,我和冉二、範兒曾教訓過他們中的一個,他們那群爛人中的老大揚言要拿我開刀,被喻海霞製止了,他們在熱戀呢。喻海霞和爛人談戀愛,加上她爸爸也是爛人,她理所當然也是爛人。我啥時候有了這種邏輯?

喻海霞他們第一批學生安排到深圳實習後,有的偷偷跑了回來,不是被工廠開除的,就是被監工打跑的。回來的學生和留在學校的學生聯合起來找負責人退學費。喻海霞讓我幫她退,我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好機會。

2

我知道,要把喻海霞交上去的學費退回來,比虎口拔牙還難。就像讓獲得特權的人失去特權,比要他們的命還難。換成我也一樣,假若我騙到一大筆錢,哼,就是打死我,我也不願吐出來,除非遇到曾德廣這種不要臉不要命的。如果曾德廣幫我去要就好了,可他肯定不會去,最多給我講一堆大道理: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說是讓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其實就是讓我別給他添麻煩。曾德廣從北京回忠州,說是為了看李偉,其實是找李偉借錢。說是借,其實借的人都知道是肉包子打狗。像他這種乞丐應該低聲下氣才對,可他總是趾高氣揚,吃屎的比拉屎的還凶。不過用他的這種精神去找中專部負責人蔡世德與王麗,肯定能成功。

我媽媽跟人借錢,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她每次找人借錢給我交學費,都會淚水流幾大盆,好話說幾大籮。曾德廣跟人借錢,不是說“看得起你才跟你借”,就是說“你不給我借,別人還會給我借”,甚至威脅 “你現在不幫我,到時我也不幫你”。或者聲稱不借錢就斷絕關係,說什麼“不能借錢的朋友,就不是真正的朋友”。曾德廣跟人借錢都這麼凶,要是別人欠他的,那還了得!

我睡在曾德廣的小屋,開始還在想著如何幫喻海霞要回學費,一會就在夢中緊緊拉著她的小手。小學六一兒童節表演節目時我確實拉過她的手。我們拉著手一邊跳一邊唱:“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就快快拍拍手喲,看哪大家都一齊拍拍手。”最初拉著喻海霞的手還有點害羞,但她的主動與落落大方很快就讓我泰然自若,感覺和歌中唱的一樣幸福。當唱到“如果感到幸福就快快跺跺腳喲”,我們的手就要分開。可在夢中,我不僅沒有放開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緊了。

我還不滿足,得寸進尺,順著她的胳膊一點一點往上,再由上而下,流連在她那柔軟如絲般的肌膚上。我覺得不應該這樣,可又無法控製自己,動作也越來越粗魯,最後任憑自己像野獸一樣奮不顧身地脫她的衣服,很快就把她脫得隻剩下一條內褲,這條可惡的內褲怎麼也脫不掉,脫了又有,脫了又有,煩死人。也許是我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麼做。可在萬分焦急中,我想起了曾德廣的那首流氓詩:

在湖南煤炭壩煤礦外的斜坡上

我把一個從舞廳領出來的女人

壓在身下

正當我準備開始我的第一次

突然走過兩個黑影

他們停下來,像兩個鬼

指著我們說:

“看呀!兩坨屎。”

我那最美好的感覺被破壞了

直到我到達高潮

我的耳邊仍舊回響著

那令人惡心的三個字

曾德廣把這首詩寫在《追憶逝水年華》的扉頁上,他第一次去我家就隨身拿著。他在我家也呆不了幾天,哪有時間看這麼厚的書?他說就是不看也要帶著,表明一種信仰。我就知道這書對他而言很重要。我也喜歡這個書名,特別是其中一卷的標題《在少女們身旁》,感覺特別美。可這麼厚的書,即使有我所渴望的內容,也淹沒在黑壓壓的文字中,哪有耐心慢慢找?反倒是曾德廣寫在這本書上的一些日記和詩引起了我的興趣。但這首詩被一家雜誌社的編輯退稿時回信指責:“你這也叫詩?詩是你這樣寫的?”我相信編輯說得對。我也覺得這首詩有問題,寫得太簡單了,我最想看的內容完全沒提。根本就沒告訴我和喻海霞該怎麼做,讓我在夢中不知所措。最後我實在是憋不住了,一下就把自己的內褲弄濕了,立馬就醒了。夢中再美的東西,一醒就全沒了,隻剩下無限的懊惱與羞愧。我萬分惆悵地把內褲脫下來扔到床下,那髒兮兮的一團太惡心了。我覺得對不起倩倩,如果夢到的是她,我絕不會如此下流。

“你小子在幹什麼?”曾德廣敏銳地發現了我的異常,大聲問我。我隻好坦白交待、先發製人,說:“你沒學過初中生理衛生?精滿自遺,很簡單,就像池子裏的水滿了就要往外流。”曾德廣笑得坐了起來,說:“好你個青蛙,竟然懂得精滿自遺,還會用這麼美妙的比喻。明天我告訴倩倩,讓她表揚你。”

我討厭曾德廣叫我青蛙,更討厭他把這麼醜的話告訴倩倩。他這個家夥和那些農村大喇叭婦女一樣,嘴一張就啥都說,必須給他來狠的。我說:“如果你把這句話告訴了倩倩,我就等你睡著了,把你的詩稿從女廁所的蹲位扔進糞坑,再撒泡尿衝爛,最後拉堆屎蓋上。”曾德廣無比嚴肅、鄭重其事地說:“青蛙,你這家夥啥事都做得出來,完全沒有底線!無論在哪種情況下,你都要保護好師傅的詩稿,懂不懂呀?你把師傅的詩稿扔了,就像在唐詩中刪除李白,你就是我們民族千秋萬代的罪人!”

我就沒見過曾德廣這麼不要臉的人。我再無知再崇拜他,也知道他比不上李白,盡管他總說自己是李白轉世。我再無聊,也不會當他的徒弟,雖然他總是自稱師傅。我再無恥,也成不了千秋萬代的罪人。我的確做過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夢,但我知道,我就是一隻螞蟻。沒有人注意它的死活,更沒有人在乎它的歡樂與痛苦,呐喊與呻吟。

突然,曾德廣在樹人文學院的短暫情人孫玉從遙遠的大連打來電話,她語重心長地勸說曾德廣:“有時候,流浪和流氓,隻有一字之差,你是一個有才華的詩人,一定要潔身自好。特別是不要總往路邊的小發廊鑽。”曾德廣唯唯諾諾,說:“是隻有一字之差,你的話我一定會認真考慮。”曾德廣說完就在電話中向孫玉介紹我,並讓我和孫玉說話。1996年的忠州小城,手機還是珍稀寶貝,被稱為大哥大。曾德廣用的這個,是李偉臨時給他的。我第一次用手機,結結巴巴不知說啥好。之前曾德廣反複向我誇過孫玉,說她身高一米七五,比模特還漂亮。

我說有機會請她吃飯。

我覺得對一個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請他吃飯。因為我們小時候吃不飽飯,隻有家裏來了最尊貴的客人才能敞開肚皮吃,客人與主人之間也會相互讓來讓去。在這深更半夜,除了說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說啥。我也不明白孫玉為何這麼晚打電話。她可能是想知道曾德廣此刻是不是正在和某個女人鬼混,而曾德廣是要用我向孫玉證明他的清白。可惜那時我還是個小屁孩,完全不懂成人世界的那些花花腸子。我也不理解,他們的愛情已經失敗,為何還會雙雙跪在北京的舍利塔前叩頭祈禱,為何還要緊緊偎依在大連的海邊沙灘上抱頭痛哭。他們都已經分手了,為何還要沒完沒了地打電話?那時我認為,要是我和誰分手了,就永遠不再理她,絕不藕斷絲連、婆婆媽媽、丟人現眼!

我說那麼幼稚的話,孫玉都不知如何回答。曾德廣拿過手機掛斷了,說:“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不乎孫玉,她本質上就是個俗人,我也不可能看得起她。不過鑒於我們曾經有過的溫柔和持續至今的友誼,所以對她客客氣氣。事實上,我真正想對她說的是,流浪和流芳千古的流芳也隻有一字之差。在這個世界上,既然我從來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也注定成不了英雄,那就讓我做一個被正人君子所不齒的小醜或者敗類。”

女人和詩歌就像燃燒在曾德廣心中的兩團火焰,一直是他生命的源泉。我不喜歡聽他談詩,浪費時間。我喜歡聽他談女人,激情澎湃。曾德廣給我看他寫下的有關孫玉的日記,我一下子就看得津津有味:“不用你動手,你轉過身去,衣服我自己脫,不許偷看。你曾經對我聲稱你沒有靈魂,我現在要向你證明,我比你更加沒有靈魂。你不用怕,我丈夫不會知道的,怎麼會呢?他到南方的某個城市開會去了,即使知道了我也不怕,十年前在那間狹窄的造船廠職工宿舍,連續三個晚上,他趴在我身上,沒有幹成竭力想幹的事。罵我是石女,逼我去醫院檢查,第四個晚上事情終於成功,痛得我直想把腦袋往牆壁上狠狠撞。如果我真是石女,如果你是我的第一次,或者我是你的第一次……”

還有孫玉寫給曾德廣的情書:“在你麵前,我是一個失敗者。在通往香山之巔的路上,你和我在路邊的灌木叢發生了第一次,我還記得你緊緊抓住我的手,說,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我一聽就沒了主張,我可從沒聽人這樣說過。你看起來像天真無邪的孩子,對於生活的藝術一竅不通,惟獨此事無師自通。”

看著這些文字,我心跳變快,焦躁不安。不過一會之後我又有了足夠的耐心和信心,因為我知道了這事不需要學習,無師自通。我想隻要能幫喻海霞要回學費,馬上就可實踐。

3

去找中專部校長王麗,我一點不怕,因為她管不了我。我在班主任胡老師、教導主任馬雲誠等人麵前老老實實,不過是為了那張畢業證,好給父母一個交待。其實那張廢紙我根本就沒放在眼裏。雖然我知道自己是小人物,但還沒小到要拿著一張中等師範學校的畢業證當一輩子小學老師,人生路上肯定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我不是自卑,就是自大,也許永遠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所有想找王麗的學生都找不到她,無所不知的範兒帶著我與冉二來到了王麗家樓下。冉二讓我先上去看情況,還說如果情況不對,就趕緊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與範兒在樓下負責接應。我想好了,如果拿不到錢,不是我死就是她死。古代先賢早就教導過我們:人生自古誰無死?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我啪啪啪地敲門,開門的正是王麗。我知道她很憤怒,不過她還是彬彬有禮地問我啥事。有文化有教養的人就是不一樣。不過我最討厭這種看上去的溫情脈脈,實則無比虛偽、自私、愚蠢。就像冉二說校長董萬前,張口閉嘴都是君子仁義道德,實則滿肚子男盜女娼。年幼無知的我,總想飛起一腳,把這假模假樣的一切踢個洞。

忠州師範學校校長董萬前就知道千方百計搜刮學生錢財。我們這些普師班的學生還不夠他壓榨,他又成立一個中專部,讓後勤部主任蔡世德兼任董事長。肥頭大耳的蔡世德一看就不學無術,大家叫他豬頭,名副其實。豬頭從成都弄來一個打扮得妖裏妖氣的王麗當校長,說是著名教授,我看就像曾德廣眉飛色舞談論過的那些夜總會媽咪。找不到工作的學生按合同規定找豬頭退學費時,他就玩失蹤。王麗最初還不斷安慰學生,說正在聯係新的單位,後來也玩起躲貓貓。

我懶得跟王麗廢話,直接讓她退喻海霞的學費。她一聽就把頭揚到天上去,不屑一顧地說:“你是誰呀?”麵對王麗那副自以為是的醜惡嘴臉,我耐著性子解釋:“合同上麵寫得清清楚楚。如無法安排實習,或實習工資低於一千五,憑合同與學費收據無條件退還全部學費。這上麵不是還有你的簽字嗎?”

“你憑什麼來找我?”王麗不可一世地說。我憑什麼?就憑合同與收據!王麗說:“你算什麼?”我算什麼?我說:“我什麼也不算。我一無所有,除了天才。”

王麗充滿鄙視與厭惡地說:“你這個天才還是早點走吧,免得想走的時候走不了。”我以為她要叫我滾呢,文化高的人還真是不一樣。我輕描淡寫地說:“不好走我就不走,既然能找到一個免費吃住的地方,我就把冉二、範兒、曾德廣也叫來,有福同享。”

王麗誇張地說:“哎喲喂,你不就是生活老師劉新生經常提起的青皮麼?你不是跑到女生宿舍和倩倩睡覺被處分了麼?聽說你還跳過樓。你和範兒都是人才嘛,可惜範兒好幾科考試不及格馬上就要被開除了。冉二是出了名的大賭棍,曾德廣就是和馬主任吵架的那個光頭吧?在西山職中調戲女生被人打斷了兩根肋骨。就你們這幾個,我隨時都可以叫人來抓進去關兩天。”

感謝劉新生老師給我取名青皮,這個名字能從王麗這麼漂亮的女人口中吐出,我也算是三生有幸。我學著方誌敏烈士對待國民黨反動派的那種輕蔑口吻說:“你底氣這麼足,不就因為忠州公安局副局長廖遠凡是豬頭的姐夫麼?但我不怕!公安局錢局長是李偉爸爸的老部下。曾德廣在西山職中泡妞確實被人打斷了兩根肋骨,但錢局親自過來處理的。打人的那幾個小癟三剛開始還假裝逃跑,得知消息後馬上主動投案並當場拿出兩萬賠償,反複道歉,托人求情。所以我不怕你!”

八麵玲瓏的王麗馬上換副笑臉說:“李偉的大名我是久聞,他爸爸在忠州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了,不知道李偉和曾德廣啥關係?”我說:“算了,不說這些沒用的。你還是把喻海霞的學費退給我吧,我也不想過多打擾你。”王麗邀請我進屋坐會,喝點水。她還說:“我早就聽他們說過你特別聰明,說你自己看書就把微積分考及格了。我大學讀了四年,微積分還補考過呢。”

王麗最後這句話讓我聽了特別舒服,於是美滋滋地坐在她家沙發上喝純淨水。王麗的腰細細的,屁股翹翹的,確實性感。怪不得冉二給她打了90分,他給劉新生的老婆劉芳才打60分,給倩倩還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才打80分。不過範兒隻給王麗打70分,說她屁股太大。不知範兒是啥眼光,他給飛機場劉芳打95分,給倩倩打59分。

王麗說:“青皮你這麼聰明的孩子,為什麼成天和範兒、冉二、曾德廣這種爛人混在一起?”我能容忍別人說我的一切壞話,但不喜歡聽別人說我朋友的壞話,於是立馬反唇相譏:“你覺得土皇帝董萬前、豬頭蔡世德這種人就是好人?你成天跟在他們屁股後麵,小心被雷打,老天爺是有眼睛的。就算窮不可與富鬥,富不可與官鬥,但官不可與天鬥,人惡人怕天不怕。沒有誰能一手遮天,秦始皇也不行!就算他活著的時候行,那他死了呢?”

王麗很生氣,但她不再表現出來,而是換了一個話題,說:“我能感覺到,你智商很高,但情商為零。”

“你說得很對,我讀書還可以,證明智商不低。但沒有一個女人特別喜歡我,就是喜歡到可以為我去做一切,包括死。原來是因為我情商為零!”我誠懇地回答王麗。

“情商就是指女人?喜歡你就要為你去死?你這想法太可怕了。虧得沒有女人特別喜歡你,否則還不成為你的冤大頭!你就是這麼理解情商的?我所說的情商和女人沒有關係,我是說你的性格如果不改,到了社會上很可能要吃大虧。”王麗說。

我說:“謝謝你王麗,我不存在吃虧。我是計劃之外超生的,還沒出生就該死的。一生下來就是活一天賺一天,活一分鍾賺一分鍾。”

王麗竟然笑了,說:“哎,你真的很聰明,可為何不把聰明用在學習上?為什麼要參與這些與你無關的事?要懂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否則會害了你。我完全是善意地提醒你。你是學生,學生的首要任務就是學習,你要把所有的聰明才智都用在學習上,將來報效祖國,那樣才會前途無量。”

一說到好好學習,我就有說不完的話:“忠州師範學校的老師一個比一個搞笑。教我們語文的班主任胡老師,本來他琴棋書畫樣樣通。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寫詩。寫了也就算了,真不該在班上朗讀。他寫了首《啊!西山的大榕樹》,每句開頭都是一個啊字,再加一個感歎號,整首詩就是一串排比。他這也叫詩?詩是他這樣寫的?就算他不懂詩,也沒關係,但要謙虛。我把曾德廣發表在《芙蓉》雜誌上的長詩《混亂與掙紮》給他看,他竟然說《芙蓉》雜誌不過是省級刊物,沒啥可看的。曾德廣確實還需要努力,但在我們身邊,能在省級刊物發表詩歌的不也隻有他一人嗎?胡老師那詩在縣級刊物都發不了,隻能在我們班上發。”

王麗說:“胡老師二胡拉得不錯呀,他還寫詩,那真是多才多藝。不過老實說,詩我是一點不懂。你要和我談詩,隻能是對牛彈琴。”

我說:“這點我很欣賞,不懂就是不懂,不裝。但胡老師不是這樣哦,我們都說黃角樹,他非要寫成大榕樹,這不就是習慣性的裝逼麼?更好笑的是,他一隻坐在井底的青蛙,總喜歡嘲笑藍天下的蝌蚪。說當今社會越來越浮躁,嚴肅作家也耐不住寂寞,不是宣揚虛無主義寫《廢都》,就是下流無恥寫《豐乳肥臀》。不管人家寫得咋樣,能出成書,至少語句通順、中心思想突出、標點符號使用基本正確、字數完全符合要求。胡老師這輩子能寫出一本書嗎?就算東拉西扯湊一本,能出版嗎?他的長項是二胡拉得不錯,可他不應該總是把女生帶到家裏去拉。更搞笑的是教我們勞技課的明小華老師,書上說用電飯鍋做米飯,水與米的比例為二比一。考試時問米與水的比例,他還堅持正確答案必須是書上的二比一。你說在這種學校,跟著這種老師好好學習,除了學成傻子還能學成啥?”

王麗笑了,說:“明小華老師以前是電工,爬電線杆很利落的,可以給你們教點家電維修,等你們畢業後分配到農村小學,用業餘時間給村民修理冰箱彩電,既為人民服了務還可掙點錢補貼家用,畢竟你們以後工資不高。農村將來肯定也是要普及彩電與冰箱的,時代在發展嘛。做飯就不用教了,都是農村來的,好多娃娃穿開襠褲光屁股時就天天做飯了。”

我說:“算了王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還是把喻海霞的學費退給我吧。”

王麗問我:“書都讀完了才來退學費,你覺得可能嗎?”

我說:“既然如此,那為何要簽合同?”

她說:“不簽合同,能招到這麼多學生?”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跳起來指著王麗的鼻子,凶神惡煞地說:“你想好了,世上沒有後悔藥。小心我對你不客氣!”我都被自己的凶樣嚇住了,王麗卻鎮定自若,一掌打開我的手,說:“青皮,你這家夥怎麼不按常理出牌?就算退錢,也要先讓董事長簽字。你明天再來吧。”我早就防到了她這一招,一把抓住她的衣領,說:“如果你確實活得不耐煩了,我可以幫你送上西天。你是校長,是著名教授。如果你都不珍惜的話,我完全無所謂。我來忠州師範讀書前,就用磚頭把我三伯的腦殼砸開了花……”

王麗先怒後笑,然後像個瘋子一樣,說:“請你不要抓著我,就算學校欠喻海霞的,但我不欠你的。你讓我一個女人怎麼辦?你逼著我一個女人怎——麼——辦!我最多脫了衣服讓你睡,你還想怎樣?”她的嘴都要對著我的耳根了,嚇得我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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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一定能從王麗那兒幫喻海霞退回學費,再和喻海霞發生點什麼,最後向曾德廣證明自己有能力有本事,沒想到如此丟人。可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怎樣才能修煉到曾德廣那樣的境界?他在長沙流浪時,混入湖南省作協重點作家會議的酒席,不請自去狂飲濫喝喧賓奪主,大罵鄰座的著名小說家,罵完醉倒在地人事不醒。被人抬出酒店扔到門外,他又搖搖晃晃走上街頭,被出租車撞倒,手臂上流著血,口袋裏沒有一分錢,佇立於半夜的路燈下。隨後大搖大擺跟在兩個高大的德國女人屁股後麵,想入非非地跟著前往參加貴族沙龍或宴會。他幻想在一群高貴的外國女人中間朗誦他新寫的詩篇,其中最年輕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被感動得哭著喊著非他不嫁。結果他被那兩個德國女人中途借故甩脫。

我竟然被小小的王麗嚇跑了。其實曾德廣早就教育過我:“既然是花花世界,那就要讓沒有錢的流浪漢也放開手摘。既然是搞活開放,那就要讓未老先衰的農村孩子也鬥膽開一朵雄性的花。”在忠州,曾德廣潛入昏暗的白鶴路地下錄相廳,被年老色衰的暗娼當成獵物緊緊摟抱,可惜他連個位數的小費都付不起。他又轉身闖入忠州消費最高的大富豪夜總會,並強行要求帶走其中的一名小姐。“你不付錢就想到這兒耍,你以為大富豪的小姐就這麼好耍?”他被打手威脅要扔進長江喂魚,但他毫不畏懼。保安將他提起來扔到門外,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將此寫成長詩《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