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都陵江邊。
夜空黑洞洞無邊無際,清藍的月亮孤單地高高掛著。江水漆深似墨,與夜空連成黑幕,拍打著淡白的江岸,發出重重的響聲。
遠處,山巒疊嶂,滿山的野杜鵑白日時本是火紅一片,開得轟轟烈烈,此時卻被罩在無窮盡的黑茫茫之下,尋不到半點灼灼的豔姿。
黑暗的一角,跑出一個身影,佝僂著腰,連頭也不敢抬,隻低聲說了一句。
“公子,人來了。”
說完,知趣退下。
男子一襲華錦長衣,卓然而立,品藍的銀絲細竹葉錦緞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變得斑駁,嘴角溫雅依舊,卻不為人知的,連牙齒也跟著僵硬。濃密的眉皺得如綢緞上的褶痕,月光照進黑如珍珠的眸子,惘然地望著縈回的江水。
……
“名單萬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燕初玉,收服亦或除掉,你,二者選一。”
……
父親的話猶然在耳,箭已在弦上,衛錦的臉變幻莫測,心卻早已天崩地裂,碎成一絲絲一片片。
收服她嗎?
衛錦搖頭,失笑。
……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
她字字鏗鏘,飛舞的發流光溢彩,顏容恣意清狂,把酒攜手於眾人中,初心赤誠,至情至性。
那天,她,成了衛錦唯一仰視過的女子。
……
如此女子,怎肯苟且而生?不遠處,她的臉繃得從未有過的緊,美眸微眯,眼角的豆沙痣,似能滴出血,看似纖弱的手,揚鞭如龍蛇輕舞,策馬揚塵,直衝他而來。
“沒我的命令,不可放箭。”
完全的舍棄,衛錦想到了,也正想這麼做。
可人到了麵前,終究還是憐惜了。
那些承諾,誓言,那些呢喃,細語,滿滿地,成為了他的人生裏美好中的美好,那般的珍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對她竟然刀劍相向。
但,凡事皆有決斷。
她的可愛,她的珍貴,她的與眾不同,衛錦是無論如何都要失去了。既然做不成愛人,便做個仇人吧。
恨一輩子,也是記一輩子。
他抬臂彎弓,眼神一狠,連發三箭,“嗖嗖嗖”地飛向馬上的倩影,衝向碩大的黑洞中唯一的美妙光亮。
千鈞一發之際,馬上的人兒並不慌亂,鬆開韁繩,向側邊躬身躲開三發利箭,一腳踢向馬鞍,躍起落地,動作一氣嗬成。回頭一看,馬兒嘶鳴,掙紮幾下就沒了動靜。
前方火光晃動處,弓箭手整齊劃一,向前一步,滿弓待發。一群黑衣人中,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其中,左手拿弓,右手持劍,玉容璀璨身姿瑰麗,能與日月爭輝。
衛錦,敵人。
燕初玉何時將這兩個詞聯想在一起過?
可,現實,就是這麼不可信地,殘酷地呈現在燕初玉的麵前。
到底還是兵戎相見了。
燕初玉雙手攏了攏亂發,麵龐被火光映成琥珀色,通透明亮。她握住寒月刀,冷笑著朝前方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初玉默默數著自己的步子,每邁出一步,都如墜千斤重,數到十五時,看清了他的臉。
衛錦鬢角的露水透明而涼薄,眼珠比平時蒙上了一層水霧,目光是不忍心的決絕,有些幹裂的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半晌,終究還是開了口。
“恭候多時了,初玉。”
四目相對,愛恨交織。
兩人靜靜地凝望著,似有兩條線牽著,時緊時鬆,不偏不倚,就這麼直接的,毫不掩飾的,忽而火熱,忽而冰涼。
“衛家這麼大的陣仗,隻為了對付我一個七品的捕快?!”寒月刀銀光乍現,映出衛錦漆黑狠絕的眸子。
他的臉半暗半明,流星劃過夜空,化成一流冷澗。
“燕初玉,念你我多年情分,把名單交出來,留你一命。”
一雙雙貪婪的眼在火光下泛起赤紅的光,衛錦站在眾人之前,影子清寒狹長,手略抬拔劍而出,盡是瘋狂,劍芒如皚皚寒夜的雪,瞬間刺穿燕初玉的肩頭,鮮血滴落在地,如盛開的千瓣的血紅花兒。
他身後人影攢動,看到主子竟一劍刺向燕初玉,紛紛竊竊私語。
“二爺平日幾句好話,你還蹬鼻子上臉了?!”衛錦身後一人探出頭來扯著嗓子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