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根椽子(1 / 3)

第九根椽子

中篇小說

作者:邵振國

邵振國,1987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係,現任甘肅省文學院專業作家、甘肅省作家協會主席。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若有人兮》、《月牙泉》,中短篇小說集《日落複日出》;發表學術論文《試論境界說及其質性》、《我們眼裏的“後現代”是什麼》、《論文學與概念的關係》等。《麥客》獲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4年《當代》文學獎、首屆《小說月報》百花獎,《月牙泉》獲第二屆敦煌文藝獎一等獎。

這年冬天,孫誌福時常望見一幅淒涼的晚景。一群烏鴉呱、呱地從他頭頂上飛過去,飛到河灘遠處去了。其中那隻老鴉,撲閃著將要掙斷的翅膀,變成一個黑點。

這年割麥之後他病了一場,覺著身體至今未能恢複。他不可能忘掉那件事,但他不想回憶那一幕!

太陽還是不知寒暑樣,噝——噝——地拉響它的光芒。那麥田還是一塊塊鋪開在他眼皮前了。麥穗頭褐黃色,麥稈叢明黃色,是的,麥熟了就像人老了,將斂進棺木了!讓他覺得世界那麼虛晃,這輩子活得那麼空,乃至認不出那是他家的麥地、那是他屋裏割麥的人,那是在後山麼?

割麥會想起成檁,成檁去上門已經好幾年了。成梁分家後也去忙他自家的麥收。這年割麥缺人手,孫誌福就雇了一個割麥的。那個雇工漢是草川鄉石家磨人,石家磨就是早年修東梁渠的地方。

割麥的日子感覺長,實際上就是個三五日。成棟一回屋就磨鐮刀,隻有把鐮刀磨利,才能少花銷些雇工錢。鐮刃子搭在磨石上發出哧哧的響聲,棟娃尤其替那個雇工磨鐮勤快。那漢子隻站在磨石前客氣地說兩句:“我來磨,我來磨!”那個漢子姓石,三十多歲。成棟媳婦把飯端進堂屋,誌福陪著那個姓石的坐在堂屋的地上,地上鋪張席,坐在席上吃喝涼快些。那漢子晚上過夜也睡在這張席上,往屋那邊略扯扯就是。夏秋日子屋門徹夜大敞,誌福睡在炕上,娃媽媽也睡在炕上,有時她覺著不方便就去廚屋睡睡。那個雇工漢好飯量,三碗湯飯吃罷還要加些饃饃。嘴倒是和氣,他稱呼誌福“老大大”,呼淑芬為“老媽媽”,本來這屋的人就老了嘛!

噢,就這麼三五日天氣喲!人老了就活成個人精了,瞅視那種事的感覺就非常準確而敏銳。但是他不願意去碰觸那根感覺的神經,因為棟娃都這麼大了,成棟媳婦尚挺著隆隆的肚子!此時媳婦尚在屋裏,她是麥收後懷著娃離開孫家的。日子光陰太陽,年年都一個模樣子忽忽匆匆流失、轉動、照曬著,就像麥割倒就捆,捆了就運、就去垛,不如此就占不到一塊垛麥的場地!

成棟去運麥揀,誌福跟著娃一起去運麥揀。可是孫誌福在莊北麥場,垛子旁邊立著,心裏就慌亂起來。就像買魚苗返回的路上嗅到那麼一股魚腥氣味。他用木杈挑著揀子遞給棟娃,棟娃在擺碼垛子,他瞅著娃也搖晃、垛也搖晃,怕娃從垛上跌下來,忙說:“娃,你慢慢碼,不急!”他連連挑遞了幾杈麥揀,囑咐娃在垛子上歇歇,照看著,他回地裏再拉些揀子。

其實孫誌福不知道自己回後山地裏去做啥。後山窪,溝這畔的地子已全部割淨了,留著空空的麥茬根,散發著太陽蒸曬的濃濃的茬根味和田土味。他愣立在空地上,心頭更加慌亂。他本該背一架麥揀折回娃那裏去,可是他那雙腿腳踏向溝邊,溝那畔拐過山嘴還有孫家的幾畝麥地。

他下了溝,再爬上對麵山坡,就覺出兩腿有些發軟打戰,就嗅到了那股腥腥馨馨的氣味,好像從孫誌福胸腔內散出的,卻又彌漫在那麥地裏。他腳踩麥茬根走進這塊地子,就像沒有穿鞋襪,赤腳走著,走到那片厚厚的麥叢跟前,就聽到那破碎的呻吟的喘聲,那是娃媽媽做那事的呻喚聲。

他老眼睛看見麥地那一端,那遮掩著肉體的褐黃色的麥穗頭、麥稈叢搖曳擺晃,呃的一聲窒氣,孫誌福暈倒在地子上。他摸到一把鐮刀,雇工割麥總要多備幾把鐮放在地頭上,孫誌福想奔過去!可是孫誌福恍惚看見棟娃從那麥垛頂上閃失墜落了樣,恍見成棟媳婦那隆隆的肚!他老眼裏滾出豆粒大的淚珠。不要毀了這個家,他老了,的確行將就木了,當年那種男人的血氣不複存在了。他隻是用那把鐮,從地子這一端嚓嚓作響地割麥,故意把響聲做大些,發出幾聲咳嗽,讓麥地那端聽到他回到地裏來了。

他老眼還望見修東梁渠的那個地方,瞅見自己背著一隻藥箱,遇到那個二十餘歲的地主小婆,那麼遙遠!她何曾像這樣愛過他孫誌福哩!她寧願跟一個素不相識的雇工,在這荒山裏不清不楚的!淚眼穿透麥壟間隙,瞅見她匆忙打發那漢到另一塊地子去割麥,誌福迎著她那端割過去。

不多時孫誌福割穿了這幾行麥壟,迎碰上她。他一屁股坐在背後的倒麥上。她低頭不語,繼續割麥。他說:“你也坐下歇歇!”她就坐下了,離他近近的。她曬紅汗濕的麵頰,一層麥子色。麥總是農民最喜歡的東西,所以麥子的顏色看上去總是最好的顏色。

孫誌福大手顫巴著朝她的肩膀撫摸了一把,她竟驚嚇得臉上一怔搐,神色恐慌,像是怕他打嘛殺哩。這種反應是那樣在他胸腔內刀剜樣。

他莫過是心疼她摸摸她,沒有傷她的意思。近年來他再沒有動手打過她,無論發生啥事他都不會再打她。

她窘窘地望著他,山窪麥田裏那麼寂靜,連一聲鳥叫也沒有。他不知為啥把她一膀摟攬過來,伸出一隻手,揣入她的褲內,摸到那兒一片濕透的黏液。

這日,不知道是啥日子,他照料罷魚塘往回走,覺著自己兩隻腳板是踏著河灘那條斜徑,朝自己的園子走去。一停腳抬頭,竟是,竟是在廟門前!

這寒冬數九的,來廟內進香的人仍舊不少。他抬眼望見馬玉鳳坐在殿外台榭上。

每當他看見這個半仙兒坐在這台榭上,孫誌福都會記起她從縣上回村的那日,這個女人咋會坐到廟裏來呢?

那日孫誌福在河灘巡視,忽瞅見下方行來一輛小車,隔得遠,隻覺那像是馬玉鳳的小車。

那車走得很日怪,慢騰騰像太陽一樣挪動。孫誌福這才瞅見那輛北京吉普後麵隔著段距離,步行著一個女人,確是馬玉鳳。好像她執拗著不樂意坐車,車便在她前頭走走停停候她坐,等於送了她這一程。那個女人所以不坐它,是因為她下台了、回村了!

孫誌福呆立在河灘裏,瞅望著她從那條公路下方走上來,那輛吉普車或裝著她的行李鋪蓋,向村南駛去。她仍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走著,孫誌福似望見太陽照曬在她臉上汗津津的,望見她腿角鞋麵掛著層浮土。其實河灘這兒距離她行走的那兒還隔有段遠,瞅不得那麼清楚,也無法招呼搭話,他隻是瞅望著罷了。好像她也把臉和眼睛轉向河灘,像跟他招呼了一下,繼續朝南走著。這年她該是四十餘歲了,孫誌福說不出自己心裏有股啥滋味,淒淒楚楚的。這個女人撤過他的公職,也幫過他的大忙,孫誌福終還是念記她的好處。沒有她,娃媽媽生成棟難產,說不定就死了!沒有她馬姨,蓮花不可能尋到那樣一戶好人家,沒有馬書記的照看,誌福不可能扛鍁立在這河灘裏!

他瞅望著她,竟記起自己從朝鮮回來,跟她今天差不多樣從縣上往回走。在縣上開罷慶功大會,給他胸前披著綢紮的大紅花,縣上派了個辦事員送他回來,推著一輛自行車,為他馱著行李。那個年代,誰家見過自行車喲!孫誌福感覺自己非常榮耀,從來沒受過那麼鄭重的禮待。那天他心情特別好,一是慶幸他活著回來了,要知道,走時全縣赴朝的共計一千三百人,而回來的遠遠、遠遠不再是那個數了!二是他就要見到屋裏的親人了,大大、媽媽還有劉月萍,他那麼念想劉月萍啊!

孫誌福不知怎麼就記起那一幕,非常日怪,也許他心裏有一種比較,就是說今天她馬書記連當初的孫誌福都不如了?孫誌福那天回村起碼還有一肚子快活,那麼她心情咋樣呢?

是的,就是這個當過縣委副書記的女人,如今坐在廟裏。

人們圍著她卜卦測事,他一瞅見馬玉鳳就想流淚,隻是他強抑住了淚水。聽見一個女人抽抽答答地哭泣,覺著很不吉利,瞅望過去,是張建德的女人薛玉琴哭著。聽了一會得知,她從前夫家帶過來的那個丫頭雪麗,真的沒了,生娃娃大出血,死了。他馬姨先已告誡她趕快結紮,可是農村女人不聽勸,頭一胎生個女孩,那麼死活也要再生第二胎、第三胎,一定要生個男娃!薛玉琴哭說著:“她馬姨,我那薄命的丫頭啊,悔不該沒聽她姨的勸啊,嗚嗚嗚……”

“當——當——”響了幾聲擊磬,馬玉鳳抬眼也瞅見台階下的孫誌福。誌福邁上正殿的台階,馬玉鳳正在勸慰說:“好了,亮亮媽媽,事情都過去了,你從此再沒有任何禍事了,坦坦然然去過日子吧!”

孫誌福在殿內擩了一元錢票,插了香磕了頭,搖了一簽。拿著簽子走出殿來,在他姨那裏候著,候到人稀少時他把竹簽遞上去。他側坐在台階下,馬玉鳳接過簽瞅視了好一陣。他老眼盯著她捉簽的手腕,雖是寒冬,她依舊穿著那件寬袖口青布褂,白皙的胳腕露在袖口外,他瞅著瞅著,眼窩內就湧出淚水,抬手抹巴抹巴。

她眼皮從那簽上抬起來問:“你有啥事情麼?又來啦!”

他說:“他姨姨,求你測測,我今後咋樣。”

她疲倦地望著他,像是說一輩子都過去了,還有啥“今後”啊!她略停頓說:“你自己覺得咋樣?”

他搖搖頭,說:“我覺著不好。”

她說:“既知不好,測又測不好轉,何必添些苦悶哩!”

孫誌福吭不出聲,他姨也沉默在那兒。

“他姨姨,簽上寫的啥,你就說說吧!”

“簽上寫的,念給你、解給你,怕你也聽不太懂。這卦辭是乾卦中最高的一爻,但是‘高’並非都好,簽上寫的‘上九,亢龍有悔’。”

孫誌福嘴巴半張,呆愣地瞅望她。隻覺那顆“悔”字,會意地撞擊在他心頭上。

她籲了口氣,說:“他大大,簽上事不大,但大與不大要看你怎樣看它。看開些,看淡些,看低些吧!龍奔得最高,也會跌下來,那就是過頭了。啥事一過頭就不好了。孫家大大,做事不能隻顧著往高處奔夠,就像你的魚塘,不是水越大越好、越滿越好,水過於漲滿對於魚不是好事情。‘悔’嘛,就是知道‘回頭’,他大大,明白了吧?”

孫誌福大淚珠子撲撲答答地順臉頰流下,也顧不住擦拭,兩眼直直汪汪地瞅望著他姨的眼睛、她的麵龐、她說話時潤潤的嘴唇子,就像瞅望他的魚塘水麵。

她稍歇又說:“他大大,上次我給你測過,你是個水命性,水主情,情未必就好。太過了也同樣,傷自己的身子,也傷旁人。”

“可你說,他姨姨,我孫誌福這大半輩子活得咋就這麼難啊!我省吃儉用,勞勞苦苦,既不嫖也不賭,憑良心,也沒幹過太多的壞事惡事,我,我,我咋就活不好這個人啊!”

孫誌福竟大手掌捧捂起老臉,嗚嗚咽咽地哭出聲音。馬玉鳳勸也勸止不住他的哭聲。

“我,我拉扯養活了那麼一大群娃子啊,他姨姨,我,我時常瞅見,我就像一隻老鴉,飛呀,奔呀,我的老翅膀都快掙斷了……”

“好啦,不說那些,我早已是個悲喜不入的仙兒,聽不懂那些啦!”馬玉鳳緩緩垂下眼皮,“他大大,天色黑啦,廟散啦,不過我可以給你念一首詩文,是我碎丫頭時讀過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我也不大解這首詩文,隻覺得,老鴉就老鴉吧,不問南北,飛著就是啦!”

馬玉鳳收拾她的家什包袱,走出廟。孫誌福跟她一起出了廟。這時,天色確實大黑了。

這日孫誌福鑿開魚塘冰窟窿,打撈了幾條魚,挑揀出兩條肥大些的鱸魚,用根細繩一串,遞給成棟說:“提上去,送到你馬姨屋裏。”

成棟愣神地問:“哪個馬姨?”

誌福瞅出娃臉上那表情,並非不知哪個馬姨,而是在問為啥要送給她。

誌福隻說:“就是鄧三寶屋的,廟裏的馬姨嘛!”

成棟應聲:“噢。”提上魚便去了。

這日也就是除夕日,後晌的陽光一寸寸地斂去、消逝。成棟蹲在廚屋灶火門前續把麥草,娃自己動手做年夜飯,鍋裏燒著魚、炒著肉,飄出幾縷肉香味。成棟也早已習慣了他媽媽不在這院裏的日子。隻是孫誌福倏然想到,娃也沒了媳婦,那麼個好端端的媳婦失掉了,割麥時她挺著隆隆的肚尚在屋內!

成棟把那隻紅燈籠蠟燭點亮,掛在堂屋門前簷下,映了半院紅光,誌福這才覺出天黑了。棟娃把魚肉酒菜碗碗碟碟地端進堂屋,擺到炕桌上,擺下兩雙筷子,招呼說:“大大,咱吃吧!”誌福跟娃便上炕坐下,動筷子吃喝起來。

成棟給大大斟酒,誌福喝著說:“娃,一起喝!”

成棟應聲:“噢,大大搛菜,吃肉。”

村裏遠處近處斷續傳來些鞭炮響聲,一聽這聲音,孫誌福心裏就覺出剜痛,眼裏噙了淚花。

棟娃陪大大一杯杯地喝著,不多時一瓶酒就喝下去大半。孫誌福終抑不住淚珠子撲撲答答地落下來。

成棟放下筷子,下炕往屋外走,孫誌福喊住他:“回來!”知道娃子要去喊叫他媽媽回屋,誌福說:“你哪裏都不要去!”

成棟很聽話,回到炕邊坐下,給大大的碗內搛了菜,說:“大大,吃吧,長麵也擀好著哩,一時我去下飯。”

孫誌福這時說:“娃,記住,在這個世上,女人永遠都是外人!”

誌福沒文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外人”是個啥涵義。

莊頂頭扶正那院,也掛了盞紅燈籠。娃兒們燃放鞭炮聽咚咣的爆響,扶光一家也在他哥這邊一起吃年夜飯,陪著媽媽熱鬧。

淑芬坐在堂屋炕上,腿腳暖焐著被子,炕桌上攤擺著碟碟碗碗已經吃飽了。老大、老二和兩個媳子圍前圍後地問著:“媽媽再吃些吧,搛搛菜吃!”他們還給媽媽捧盞敬酒,淑芬搖搖頭,推辭不過就酒杯子沾沾嘴唇,做做樣子。之後他哥倆就吆五喝六地劃拳喊叫,耍起酒來。

淑芬覺著這炕很暖熱,舍不得離開似的,但還是說:“你們耍吧,我去歇了。”

扶正說:“媽媽再坐一會,今晚守歲,不能這麼早歇睡!”

銀鐲說:“媽媽先坐,我去那屋看看炕火。”

媳子趕忙去北屋,伸手摸摸炕,之後到屋外炕火門下又填續了幾鍁牲口糞。那間北屋旁邊是牲口圈棚,圈內養著一頭牝牛,能聽見牛咕咕嚕嚕的食草聲。

淑芬沒離開堂屋,可臉上的神色已經呆滯。她緩緩移過來右手,撫撫自己的左手,左手無名指上戴著那枚戒指。每年到這時,她都悄悄地戴上它,沒有人注意到。那是她十八歲那年,張青堂給她戴在手指上的。

她眼睛前麵很亂,像看見張青堂一撩門簾邁進屋來。張青堂的身板影黑了屋門上的光亮。

好像比那時還要遙遠!感覺她的身子一片麻木,就像一個人想重新活一遍一樣,突然她變得很小了!

她躺臥在一片平展廣袤的莊稼地裏,她的身子像那片綠綠的麥苗。渭河水渾黃、冰涼,使她感覺自己正在抽穗、灌漿。有誰小嘴巴在喊叫她姑姑,她愣住神,眨巴著眼皮,半晌才明白,是叫我——毛蛋。

一個男娃,看他很像扶辰。扶辰已經不在了,不明不白地走了。

這個男娃伸出手臂拉她,叫她姑姑。“毛蛋姑姑,快起來,帶我去耍吧!”她這才記起他是毛蛋大哥的娃兒,毛蛋媽媽讓毛蛋給大哥家看娃娃。大哥跟毛蛋不是同母生的,大哥是大媽媽生的,大哥的年歲能給毛蛋當大大樣,毛蛋媽媽是史殿選的第五房小婆。

渭河在這兒呈出一道平靜的大灣子,水麵垂著粗粗的古柳枝條,灣裏有人拉網打魚,好一群娃圍在岸邊瞅看,眼睛饞饞地想討一條魚兒。那個漁夫壯漢不理睬娃兒們,卻獨獨叫了她一聲:“史家姑娘,給你一條!”

史家莊幾乎家家都姓史,但若喚“史家姑娘”卻隻是喚毛蛋。過去,把大戶家的丫頭才喚“姑娘”。小侄兒高興地接住那條魚,魚尾魚頭撲啦啦地甩著水珠,小侄兒往村子方向奔跑,她追不上他。

一條寬寬的渠穿村而過,聽人說這條渠是她太爺捐資修築的,所以叫“史公渠”。這條渠從縣城北門一直通到這達,往下還通到哪達,全長三十公裏。渠畔老樹參天,水磨坊一座連著一座,水打磨輪發出嘩嘩的響聲。她回到自己家,也就是毛蛋媽媽的那幢院落。史殿選的院落有好幾處,大大長時間居住的就是毛蛋媽媽的這座院子。毛蛋媽媽的娘家在洛門,洛門是個大碼頭,管轄半個縣,史殿選就曾在洛門做區長。那裏是渭河與大南河交彙處,市鎮繁華,商賈百家,還出大戶家俊秀的女人。毛蛋媽媽就是一張瓜子兒小臉、棱棱的鼻梁、大眼睛。

毛蛋走進院,好像上堂屋內有不少客人,哇啦哇啦地喧話、擺酒席。上堂屋是那種高屋脊雙坡水的屋頂,屋簷翹角排列著走獸飛龍。媽媽立在廊下說:“噢,你瘋到哪達去了?才回來!”拉著她進堂屋,去謁見什麼人。媽媽今天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穿得很洋氣,是那種恰腰的高領的綺羅緞褂,半截短袖露出胳腕,胳腕佩戴著玉鐲。媽媽頭發梳得雲鬂綰髻,鬂邊白皙的耳垂兒上綴著耳墜。毛蛋記得早先在洛門時,每逢屋裏有個啥事,迎接個啥貴客要員,毛蛋媽媽就都穿戴收拾得像今天這樣。

媽媽那條柔軟的手腕拉著毛蛋的手進堂屋,酒席桌的上首坐著大大史殿選。毛蛋低著頭叫了聲:“大大。”她的大大比她的媽媽年長得多,總是讓毛蛋不敢直眼瞅視,那張闊長臉很威嚴樣,尤其在客人們麵前。他向席間諸多年老年長的客人說:“這就是我的丫頭!毛蛋,見過令伯伯,陳大大……”

毛蛋便低著眉眼和小臉龐,這位伯伯那位大大地喊叫一頓,直到自己額頭劉海兒間冒出汗珠,媽媽才領著她退出堂屋。

後來媽媽告訴毛蛋說,那些都是各鄉的豪紳,那位讓你呼叫“陳大大”的就是洛門陳家莊的老大大。

毛蛋問:“那他們來咱家做啥?”

媽媽說:“你大大辦事情嘛,小孩子別問它。”

再後來,毛蛋才知道那日是大大邀集各鄉大戶出資辦“民團”。史殿選所以操持這事,是因為他早先吃過土匪的苦頭。他從洛門卸任回鄉後,當地的雜牌軍司令馬英荃帶著兵來敲詐勒索,要他繳出多少多少銀元大洋。史殿選拿不出,就被兵匪們抓走了,抓到軍部的牢房裏關押著,用繩子吊起在房梁上拷打。為營救大大回家,爺爺賣掉了一百畝水地和十座水磨坊。還聽媽媽說:“你的兩個叔叔不是好人,土匪就是他們勾引來的,他們因為分家不公,記恨你大大。你的二叔叔叫史殿登,三叔叔叫史殿科……”

毛蛋在自己的那間屋裏寫字,大大讓她臨帖子。毛蛋捉住那杆毛筆手就顫抖,寫得歪歪扭扭。有時大大還喚她到他的書房去背書。這日他沒讓毛蛋背書,他躺在那把搖椅上像睡著了樣。她立在大大身旁揪著自己的小褂襟角,正想走開,大大卻說話了:

“毛蛋,你今年虛歲十六,洛門陳家的老二,二十六歲,大大已經把你許給他家了。”

陳家大莊子晨煙繞繞,一碼平川傍著洛門街市。早晨的雞叫格外嘹亮震耳,遠遠近近一聲連著一聲。

陳老二從炕上爬起身,摸黑穿上長衫,戴上那副眼鏡,又湊近枕邊說:“芬兒,你再睡一覺,天還早,我走了。”

她沒吭聲,她細細的身子隻覺出疼痛。陳老二去照看他家的店鋪,他家店鋪在洛門街上。有時他去遠處外地,天水、甘穀都有他家的綢布店。他是陳家掌家的後人,家裏的田畝由他大大媽媽照看,雇有做活的長工。家裏大嫂子料理家務,大哥則長年不在家,在軍隊上另有妻室。還有個小姑整日陪伴著毛蛋,小姑也比毛蛋年歲大。

陳老二寬寬的鼻翼厚厚的嘴唇,早年家裏給他定過一門“指腹親”,等到他從天水高師學堂讀書回來就瞅不上那門親事,退掉了。他寬寬的鼻頂著毛蛋棱棱的鼻尖兒耍鬧,說:“芬兒,我的小人兒,為了候你,才把我熬到了二十好幾的年齡!你大大辦民團籌措不到錢,我給了他整整一麻袋大洋哩!”

陳老二得閑時也帶著她去洛門街上轉達,說:“你看,這就是咱家的店,等你快快長幾歲年紀,我就讓你照管這一攤子。”她鼻尖兒“哼”地一聲,好像誰稀罕他陳家的這些!洛門街上她也不喜歡轉,人群擁擁塞塞的,趕集賣當的、茶館子酒樓亂亂糟糟,天色一黑,街巷錯落掛著紅燈籠,聽說那是開窯子的、販煙土的。毛蛋還是思念娘家的那段渭河大灣子。

她在陳家的感覺就像一位老氣橫秋的大哥哥帶著一個碎妹玩耍,闖社會、見世麵哩,一直沒覺得陳老二就是自己的男人。可是這年冬天毛蛋生下了一個女孩,陳老二為娃取名叫“臘梅”。這時毛蛋才像懂得了些事情,女兒家嫁人就是要身子疼痛,女兒家身子疼痛就是要生娃兒,女兒家嫁人就是要換錢,為大大辦民團!

這年毛蛋尚不會奶喂娃兒,婆母教習她:“這樣,我的媳子!”這時候洛門已是人心惶惶,天天有過往的軍車,好像還聽到遙遠處的炮火聲、馬蹄聲。陳老二去天水轉移堅壁店鋪,他大哥派人捎回消息,讓屋裏早做準備,說國民黨軍隊已敗退下來,抵不住了。公爹也天天在外麵奔忙,把洛門街上的店門關了,夥計們打發掉了。陳家的馬車往往返返拉貨運物,有拉回莊的,也有從莊內拉出去的,不知都堅壁到啥地方。

毛蛋不敢出院門,終日躲在後院婆母的屋內。婆母說:“老二屋的,唉,你咋就連個娃的尿褯也不會換,看,這樣,這樣包上!”

毛蛋說:“婆,我害怕外麵會有兵闖殺進來!”

小姑從外麵回來,奔進屋:“媽媽,又過軍隊了!”

婆母煩躁地回道:“叫喊啥?閉住聲!你二哥回屋了麼?”

小姑慌慌地搖頭。小姑湊近毛蛋,壓低嗓音說:“嫂,我告訴你吧,外麵過往的就是119軍,咱家大哥就在那個軍裏當團長,從東邊交火,已經敗退到天水了,離咱屋不到百十裏路!還聽說120軍正傷傷殘殘地往西撤退,也就是往咱這裏撤夥。好些兵把槍一撇,裝扮成老百姓逃命……”

晚飯後,毛蛋懷抱著臘梅回自己屋,叫小姑陪她一起睡。第二天清早天未亮,大炮聲、人喊馬嘶潮水般地轟鳴著從東邊壓過來湧瀉過來,席卷了整個洛門的天空田地和河道。窗紙震破,牆壁震顫,屋頂墜土,碎娃驚哭。

炮火殺聲持續了整整一天,到了夜晚陳老二才趕回屋來。陳老二臉色白得像鬼一樣,長衫子襟扣豁扯,懷表鏈子滴裏當郎地搖墜在外麵。

毛蛋問:“你從哪兒來,天水嗎?屋裏的事辦妥了?咱大大在哪達?”

他隻說:“大大在親朋家躲兵,不敢回屋。外麵血流成河了,死屍遍野了!”

數日後,河道川野周邊山頂到處是累累的屍體,那死屍有馬英荃部的雜牌軍,有國民黨的正規軍,而很少有解放軍。解放大軍轟轟隆隆又向西開過去,追殺而去。

一日深夜,毛蛋聽見大嫂那屋傳來哭聲,陳老二在枕邊悄聲說:“那是大哥回屋裏來了。”——陳老大後來被俘,在“鎮反”運動中被槍斃了。

毛蛋這年尚不滿十七歲,洛門遠近沸沸騰騰舉起一簇簇長矛大刀和槍杆,毛蛋懵懵懂懂聽說那叫做“減租減息反惡霸”。毛蛋或因年輕,隻會給臘梅換尿褯,沒有被捆繩戴紙帽,而陳家大大和陳老二則被定為惡霸地主加反革命軍屬,三天五日拉去大會鬥爭,遊鄉遊街。每次鬥罷押解回屋,他父子都是那麼一副落魄失魂的可憐樣,毛蛋急忙打盆洗臉水,端飯遞茶。

婆母抹著淚關照說:“老二屋裏的,你要經心些,照看好你男人。”

毛蛋點頭說:“知道了,婆。”

這天,毛蛋去後院看望公婆,端著碗她煎的參湯剛走到門窗下,卻聽屋內公爹一聲很淒冷的歎氣,說:“唉,陳家這兩年啊,屋裏有了‘晦氣’啦!前院那張碎臉兒,一副欠吉利的模樣……”毛蛋手裏那碗參湯差一點跌在地上,不知公爹那話是啥意思!

毛蛋不知自己該怎樣照看陳老二才對,除了服侍吃喝,還該做些啥?這晚她照看他特別仔細,給他端來洗腳水,他神色木棱棱地坐在椅上,她為他脫了鞋襪,給他洗腳,他也不多說話。毛蛋知道男人心情不好,陳家在洛門、天水的店鋪已全被查封。這之後不多久就全都充公了。

毛蛋把炕上的被褥鋪好,把那雕花的炕閣帳幔垂放下來,讓他去睡。毛蛋也脫衣躺在他側旁。他寬寬的鼻厚厚的嘴唇已無心跟她耍鬧,她輕輕推了推他的臂膀說:“你逃離開這達吧,到山裏親朋家避些日子!”

他籲了一口氣,隻說了句:“睡吧,芬兒。”

不多時毛蛋就睡著了。第二天破曉雞叫聲聲,朦朦朧朧瞅見陳老二穿起長衫,戴上眼鏡,湊近枕邊說:“芬兒,你再睡一陣,天還早,我走了。”

毛蛋醒來的時候總是天色大亮的時候,她起床先去那間廂屋浴室漱洗。院內那條鋪有方磚的徑子給她留下很深的記憶,在此去多少歲月裏,她都能覺出腳底板踏在這方磚斜徑上的感覺。陳老二說:“芬兒,這間浴室就是我特為你裝置的!”室內鋪著瓷磚,大浴盆,洗臉盆架、梳妝台,玻璃窗垂著窗幔。

她把窗幔拉開,在臉盆內舀上水洗臉。她這時尚不知道這浴室內靜靜的不是她獨自一人。盆架前麵壁上鑲著一麵鏡子,她看見鏡子內自己的臉影,似乎哪兒有些跟往日不一樣,臉龐神色確實泛起一層如陳家老人說的“晦氣”,閃晃著些青光白亮兒,發綹垂在鬢頰邊,虛恍模糊,好像邊旁疊映著別的啥東西,瞅不很清楚,黑糊糊像是人的兩條腿腳,毛蛋依舊沒有想到那就是陳老二!她轉身扭臉去瞅望,“媽呀”一聲慘叫奪門奔跑,扯帶得洗臉盆架倒落嘰裏呱啦摔響在瓷磚地麵上,她也絆倒在門檻上嚇昏過去。陳老二懸空空地吊死在這間屋的梁上……

淑芬看見一掛藍布篷馬車,木車輪吱扭扭地響著從渭河下遊那條土路駛來。

毛蛋懷裏摟著臘梅,坐在篷車內,眼神呆滯,一聲兒不吭。毛蛋在陳家服孝半年,天天臉龐掛淚,後來一日她去後院向公婆辭別,撲通跪下,身子抽泣顫縮作一團。公爹婆母也流淚捂臉放出哭聲,看她尚這麼年少,就成了孀婦,也不再怨她身上的晦氣。公爹說:“媳子,你不要走,就等著我家老三讀罷書回屋來吧!”毛蛋痛哭著搖了搖頭。

趕車的老漢說:“姑娘,史家莊到了,你給指一指,再往哪條村道拐動?”她這才抹掉臉頰上的幾滴凝淚。

馬車在毛蛋媽媽的那座院口停下,她抱著個碎娃下車,腿腳邊放著隻樟木箱。車夫又幫她把箱子搬進院,而這時她呆愣在院中!四麵房屋都住著旁人,屋門走出的都是這村裏的旁人家,他們也愣在門口望她,她的那間曾經飄著一個十五歲的女孩氣味和筆墨香味的廂屋,走出來的也是幾個土頭土臉的陌生人。她氣喘籲籲喊了兩聲:“媽媽,媽媽——”旁邊有誰告訴她說:“你媽媽不在這院了,到你大哥的院裏找去吧!”